謝老輕咳一聲，趁機避開了這個讓墨宗尷尬的話題，轉(zhuǎn)而對眾人說道：

    “大家伙看到了，我把小非找回來了！”

    “自先代矩子仙逝以后，我墨宗群龍無首多年，如今終于等到重整旗鼓的機會！”

    說著，他朝寧非拱了拱手。

    “小非得六代矩子親傳，如今神魂回身，按宗門規(guī)矩明日便可開啟傳繼！七代矩子寧非，當?shù)梦夷趥鞒校瑢⒆陂T發(fā)揚光大。從此，我墨宗上下唯以矩子寧非馬首是瞻！”

    謝老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但卻并沒有引起眾人的響應(yīng)。

    如今在城中的大約五、六十人，絕大部分是老弱病殘幼，實在體力不濟才會留在家中守城。

    眼前的少年小非在不久前，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孩子癡傻多年，全靠著謝老的才勉強存活至今。

    如今宗門存糧已經(jīng)告罄，最后一點能入口的都給了外出尋糧的丁壯，城中老幼已是做好了自我犧牲的準備，哪有精力關(guān)注誰來承宗。

    “謝老，如今木老和魚老都在外尋糧，傳繼也要等兩隊人都回來才好開啟吧！”

    一個黑臉漢子當先喊道，很快引起了眾人的應(yīng)和。

    “就是，青壯都不在家，還說什么承宗？”

    “親傳弟子不代表是下任矩子！常山矩子可沒留下安排！”

    謝老皺眉，剛想開口辯解，卻被寧非搖手制止了。

    他其實也覺得這事不太靠譜，因為墨宗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學(xué)派，就和他所了解的華國墨家一樣，墨宗有著嚴密的內(nèi)部架構(gòu)。

    矩子是當然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者，矩子之下，墨宗還設(shè)立了三老共治的制度，輔助矩子管理宗門庶務(wù)，三人分工負責，互相監(jiān)督。

    這一代的三老分別是謝、魚、木三人。謝便是眼前的老頭謝增，魚老和木老如今外出尋糧，都沒在城內(nèi)，和一群老幼病殘說承宗根本不現(xiàn)實。

    何況“寧非”也的確沒被上任矩子確定為繼承人。

    “這什么話！”

    謝老怒道。

    “我宗自大德圣人以后，代代都是由矩子的親傳弟子承宗，六代矩子去的突然，雖然沒留下交代，但是宗門的規(guī)矩可不容篡改！”

    “那也不能讓個傻子做矩子啊！”

    “你和寧家有遠親也不能這樣徇私！”

    一時之間，吵成一團。

    正鬧著，忽聽城門附近傳來馬蹄聲。

    眾人齊齊轉(zhuǎn)頭，正看到城門吊橋緩緩放下，一隊人馬魚貫入城，俱都是精神一振。

    “魚老回來了！魚老回來了！”

    人群激動，就連一直黑臉的漢子也露出了幾分笑容。謝老倒是面色凝重，他猶豫了一下，當先一步帶眾人前去迎接車隊。

    寧非和幾個行動不便的人留在了主樓前，他想了想，壓低聲音問旁邊的一個老人：

    “城里是沒糧了嗎？”

    聽他這樣問，那老人嘆了口氣，看向?qū)幏堑哪抗饴詮?fù)雜。

    他還當這是之前傻了的孩子，雖覺得他不配做矩子，但也沒把他當外人。

    “這些年你過的渾渾噩噩，可不知宗門是一年不如一年。”

    “雍西關(guān)外土地貧瘠，今年又成日的刮大風沙，已經(jīng)幾個月都沒有下雨了，麥子種下去就枯死，年后大家都是每日一餐米湯。”

    “就這樣儉省，倉子里的米糧也早已見底，魚老和木老這次帶人出去找糧，兵荒馬亂的也不知能有多少收獲。”

    正說著，去迎接馬隊的人群又回來了。

    和之前的興奮和期待不同，如今人人臉上都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無奈。

    偌大的木駕車上，只孤零零放了兩只野兔，還有些草根樹皮，以及寧非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蠻部扣邊，周邊的村寨都遭了難，糧食換不到，阿盧和九祥還受了傷。”

    看出了人群的失望，走在最前面的老者長嘆一聲，微微搖頭。

    “能吃的我們都帶回來了，大家緊著點，應(yīng)該還能撐一段時日。”

    說的輕松，其實在場眾人心中都清楚，這點東西眾人分，一頓都不夠用。

    有些人，注定會因為食物的匱乏而死亡。

    可沒有人憤怒，沒有人崩潰嚎哭，所有墨宗弟子都在第一時間接受了即將斷糧的現(xiàn)實，平靜而坦然。

    寧非挑眉。

    他可是見到過眾人之前激動的模樣，現(xiàn)在希望破滅，沒想到竟然沒人崩潰。

    這墨宗，有點意思。

    領(lǐng)頭的老者環(huán)視周圍，視線在寧非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轉(zhuǎn)頭對他旁邊的謝老開口道：

    “謝增，三日前你傳信要動云浮令，可是用了？”

    謝老點了點頭。

    “正是。小非失蹤，我情急之下用云浮令朝封家借兵。沒想到因禍得福，小非如今已經(jīng)恢復(fù)。魚山，按照宗門規(guī)矩，還是盡快進行承繼儀式，確立寧非為矩子吧！”

    被叫做“魚山”的老者沉吟了片刻，轉(zhuǎn)頭和身側(cè)的人對視了一眼，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謝增，不知我不給你面子。”

    “按照宗門規(guī)矩，只有被先代矩子正式確定的墨宗子弟，才能成為矩子的繼承人。小非是先代矩子的弟子沒錯，可他并沒有被矩子確認身份，此事還待再議。”

    “可先代矩子只有小非一個弟子！墨宗一向以親傳為尊，除了小非，沒人有這個資格！”

    “話不能這樣說，”魚山身側(cè)的老頭開口了。

    他叫木東來，也是三老之一，地位與魚、謝二人平齊。

    “你動云浮令的事大家可以不追究，可矩子繼宗是大事，宗門這些年也不乏出色的苗子，大家努力了這么多年，一下子讓一個剛開蒙智的小子掌令，誰都不會服氣的。”

    這此話一出，圍觀眾人臉上都露出不忿之色。

    謝老微微皺眉，不自覺提高了些音量。

    “那你要怎樣？”

    木老面無表情。

    “也不怎樣。就是按照規(guī)矩，讓有資質(zhì)的弟子站出來，大家一起比劃一下，也能心服口服。”

    魚老微微點頭，這也是他們歷來的主張。

    畢竟上代矩子死的突然，親傳弟子也一并傷了腦子，承繼的人選早就應(yīng)該重新推舉。

    若不是這些年謝增拼命反對，墨宗怎么可能多年群龍無首？！

    這一番話，倒是讓人群中響起了應(yīng)和之聲。

    “怎能這樣！”

    謝老咬牙。

    眼見眾人一邊倒地支持木東來，承宗的事不能善了了。

    但他抱了多年的執(zhí)念，也不能輕易就被人推翻。

    “你也說矩子剛開蒙智，就算天縱奇才這些年也難免生疏，比不得你們麾下日日cao練的弟子。”

    謝老冷笑道。

    說著，他環(huán)顧眾人，狠心拋下了一枚炸彈。

    “可我墨宗矩子考驗的乃是悟性，若要說公平，索性大家請出矩子令，讓矩子令擇主吧。”

    第4章 人人有機會

    此話一出，人群頓時炸了。

    墨宗的至高信物是矩子令，傳說大德圣人是得了矩子令擇主才成就一代偉業(yè)。可自他以后，墨宗傳承改為矩子指定繼承人，矩子令成了吉祥物，不再擁有選擇主人的機會。

    對于大多數(shù)墨宗弟子來說，矩子令擇主只是一個故事，到底能不能有這樣的神通，誰也都不知道。

    木老和魚老都沒說話。

    墨宗目前的實權(quán)人物是木魚謝三長老。三人從成為長老的那日起，便失去了成為下一任矩子的機會。

    只是誰都有親近的晚輩。尤其這些年魚、木兩人威望暴漲，很多有潛力、有才能的弟子都投到他們麾下，他們當然希望自己手中會誕生墨宗下一任領(lǐng)頭羊。

    這和謝老執(zhí)著于傻子小非的原因是相同的。

    只是謝老走火入魔的護犢子，還為了傻子擅自動用云浮令，已經(jīng)引起了宗門的不滿。

    比能力，癡傻多年的寧非不可能勝過魚、木精心培養(yǎng)的精英，這一點三人都是心知肚明，所以謝增才提出要讓矩子令擇主。

    聽著荒謬，可墨宗高層都知道，矩子令的確是可以擇主的。

    魚山和木東來對視了一眼，最后還是由魚山接過了話頭。

    “可以。”

    “只是既然請出矩子令，承宗就也只能按照矩子令的規(guī)矩辦，莫再扯什么親傳弟子的話了！”

    他轉(zhuǎn)身，也不等謝增回答，便朗聲對著在場眾人宣布：

    “大家都聽清楚了吧，明日宗門請矩子令擇主，我與謝增、木東來沒資格，便作為監(jiān)官鎮(zhèn)場。五代以下所有弟子均可參加，大家伙今天晚上都回去好好準備準備吧！”

    人群轟然應(yīng)諾。

    這一夜，興奮和期待沖淡了饑餓的陰霾，城中大部分人都一夜無眠，為明天的矩子令擇主做全力的準備。

    藏書閣響徹著竹簡的翻閱聲，工坊的爐火徹夜燃燒，映紅了牛背山下這一方黑沉沉的天空。許多弟子干脆夜宿爐邊，小心打磨著最趁手的工具，瘦削的臉上浮現(xiàn)出久違的紅暈。

    這是墨宗立派后第一次自由擇主，得了矩子令就能得到宗門中只有矩子一人知道的密卷，人人都有機會去觸摸那至高無上的奧秘。

    在書籍被世家壟斷的時代，寒門子弟唯有賣身為奴、獲得主家青睞才能讀書識字。而這樣千辛萬苦得到的機緣也不過讓他們比普通寒門活得稍微體面，和真正世家子弟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云泥之別。

    世道就是這樣，家世等級涇渭分明，出身決定一生，不管你有多少財富，不是世家就很難獲得掌握權(quán)力的機會，只能成為高姓門閥控制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