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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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父一愣,連忙解釋:“初夏這孩子,說想趁著這段時間去鎮上的書店看看書,我和她說過的,她中午會回來,估計馬上到了。” 何老師聽到這話,心中立刻一痛。 寧初夏這段時間去鎮里沒和她說,無論她是在做之前的“地下工作”,還是真去看書,都同樣讓她這個知道內情的老師心中難過。 她想,那個決定是對的。 “怎么了,何老師。”寧父很緊張,尤其是看到何老師完全沒有動那紅糖水的意思時更加憂心。 這三孩子都要畢業了,不會出什么事情吧?何老師這是覺得他們招待的東西不好不喝,還是心里記掛著事情,才不喝他們家的東西呢? 看見寧家人的表情,何老師意識到自己遲遲沒有開口,給了寧家人很大的壓力。 雖然寧初夏還沒回來,何老師有些遺憾地往門外看,她還是很希望能在第一瞬間,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得意門生。 “我今個兒來,是想和你們說個好消息的。”何老師擠出笑臉,不一會,這便也笑得真心實意了,這件事確實值得開心,“你們可生了個好孩子。” 寧父和寧母面面相覷,均沒應聲。 “你們家初夏,這回考試是第一!”何老師說起這事,眉飛色舞,神情間都露出了些驕傲,這可是她帶出來的學生,“我們這次考試,是六縣市聯考,五個縣一個市,統共那么多間小學里,幾千個學生,她考了第一!” 何老師有些心虛,她后悔自己沒問清楚這回聯考到底有多少學生參與,只能大概估算一下,他們鎮統共參與考試的學生是兩百個出頭,這么算下來,幾千個總是有的吧? “你是說初夏考了第一?”寧母先反應過來,她重復著何老師的話。 “是,我們校長和縣里確認了好幾回,現在已經去匯報了,到時候沒準是要表揚的!” 何老師見寧父和寧母不是特別驚訝的樣子,又補充:“以前我們學校,連鎮上第一都沒出過,這回考的卷子很難,是市里出的,不少學生考出來都說很多題目不會做,初夏考得比市里還好,這孩子確實特別聰明!” 她沒忍住多嘴了:“不瞞您說,這段時間,初夏一直在問我題目,我對她了解挺多,這孩子在讀書上很有天賦,只是她好像生來不太認可自己,這孩子之前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覺得自己考不過別人,覺得自己很差勁,成績就一直上不去,可只要別人夸夸她,甚至都不要夸,就說兩句好聽的話,她就渾身是勁……” 何老師還在念叨:“我發現了這個,我就經常同她說,她是個有天賦的孩子,起初我是想鼓勵她,后來我才發現,她真的是個天才,別人學半天都學不會的東西,她一點就通,像是這樣的孩子,很適合讀書,以后一定會很有出息,沒準你們家就出個大人物了。” 按說她這個當老師的說話是不該說這么滿的,可何老師就是忍不住。 她可太生氣了,之前那段時間,氣得都睡不著。 怎么會有人把自家孩子養成這樣,下意識想的就是“我不行”,哪怕考出個好成績,也會先說這是運氣好、考卷簡單,同齡的孩子,要是有這樣的成績,估計頭一件事,就是回家拿著考卷找爸媽要吃要喝,不說遠的,就說寧初春,這孩子也就是中游水平,也不見這么想自己啊。 要她說,這肯定問題還是出在家里,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寧初夏在家中的待遇,這一切便得到了驗證。 寧父再度受到沖擊。 一方面是下意識生起的驕傲,他們老寧家,也出了個會念書的孩子,他雖然聽不大懂何老師說的這聯考的含義,可這幾千個人里考第一,他總是聽得懂的,寧初夏比其他的幾千個小孩,都要考得好。 再然后,是被何老師的話說得有些難堪。 他好像確實從來沒有夸過這個孩子,妻子也是。 “謝謝你何老師,這還得是你教得好。”寧母見丈夫一直在走神,連忙對何老師又是鞠躬又是感謝的,心里在復雜,那也得等老師走了再說,她余光瞥到在后面發呆的兩個孩子,便也幫著問,“老師,那初秋和初春考得怎么樣呢?” “成績還沒出來,同事去縣里抄了,明天到學校門口會貼,初夏這是考了頭名,縣里特地打電話提前通知的,校長讓我先來和你們說上一聲。” 這話寧父和寧母是聽得懂的,他們是看過戲,聽過長輩講故事的,這以前考得好的什么狀元秀才,不都會跑到村里、鎮里通知嗎? 這么一想,寧初夏相當于考了個狀元! 反射弧超長,總算反應過來,寧父和寧母不管如何,此刻反正是千萬個感謝,至于其他的,還是之后再想。 他們正打算說什么,就聽何老師遲疑著又開口了。 “初夏這個成績,估計之后是會有獎金的,她不管是到鎮上還是縣里讀初中,爭取一下,總是能拿個助學金……”她說得婉轉,“我以當老師的眼光來看,這孩子是確實能出息,你們再支持支持。” 她糾結著自己在這個時候說話妥不妥,正打算開口,便聽到身后的動靜。 眾人一齊回頭,同時露出了驚詫神情。 寧初夏正好進屋,她有些驚訝地看到屋里的組合,剛剛雖然在門口看到了自行車,可她確實沒猜到何老師會來,在上輩子可沒這一出。 何老師來是要做什么呢? 其他人比她還要震驚。 寧母直接站了起來,手顫顫巍巍地往前指:“初夏,你的頭發呢?” 寧初夏和寧初秋站在一起時,最出彩的便是她那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寧初秋打小身體弱,不管怎么養,發量和發質總是要差些,頭發看上去有些枯,分叉。 寧初夏這一頭長發養了很多年,已經及腰,平日里都直接弄個單麻花,城市里倒是流行短發,可村里并不流行,村中未出嫁的姑娘,少有把頭發剪得很短的。 而現在寧初夏,頭發剪得很短,整個耳朵都露出來了,雖然沒轉過去,可從正面也能看得出,估計后腦勺那也剪得很短。 寧初夏早就預料到了眾人反應,不過她此刻只覺得輕快。 這年頭衛生沒那么好做,稍不注意,頭發上就能生虱子,而且平日里這么長的頭發,是洗也麻煩,打理也麻煩,現在一剪刀下去,別提有多輕松,更別說她還有別的妙用了。 眼看寧初夏低頭沒出聲,何老師也沒忍住幫腔問了:“初夏,你和老師說,你怎么把這頭發剪了。” 她沒有女兒,就一個兒子,雖然寧初夏長得不算是特別好看的類型,可在何老師看來,總是可人疼的,寧初夏這頭發著實是剪得太短了,再怎么樣,難道不也得剪個學生頭嗎?她甚至生出了想去和剃頭匠算賬的想法。 這可別是小姑娘被騙,她之前是聽過的,有剃頭匠為了收頭發,就騙人小姑娘現在流行短頭發,把人的頭發剪了賣了! 寧父同樣震怒,他在這方面觀點保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要剪頭發,總是得讓他們知道一聲:“你這連讓我們知道都不讓我們知道,眼里還有沒有我們這父母。” 寧初夏心中嘆氣,她原本是想等老師走了再說的,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知道何老師是個好人,寧初夏并不太想在何老師面前賣慘。 可現在看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是不說也得說了。 她靠近了幾步,寧家人更為震驚了,近了一看,那頭發的沖擊力更強,短的都要比現在一些追時髦的小年輕還要短了,后腦勺甚至還剃了一點,露出了底部一小片的青色。 寧初秋看著jiejie,她不太明白jiejie為什么去剪了這么個頭發,她是知道jiejie有多愛惜她的頭發的。 寧初夏已然走到堂屋桌前,她的手伸進口袋,便掏出了零零碎碎的錢,一角、兩角是最多的,最大的一張是一元。 眾人愣愣地看她。 她狀似輕松的開口:“我割了豬草和野菜去養殖場那賣了,錢還是不太夠,就把頭發給賣了,現在已經有六元了。” 寧初夏抬頭看著他們,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希冀的光芒:“我問了過,初中第一學期要交五元,等到開學前,我還能賺到錢的,以后休息的時候,我也會去想辦法賺錢。” “爸,媽,我想讀書。” 桌上的紙幣,還有她剛剛張開的手里,因為扯著草,用著鐮刀,起的繭子和斑駁的印記,格外鮮明。 寧家人都已然明白了,去鎮上“讀書”是假,但也是為了“讀書”。 第37章 被忽視的二女兒(五) 家中一時寂靜, 人和人之間的呼吸聲都能清楚聽到。 在jiejie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寧初秋下意識地看向了寧父。 寧父在家中積威很重,哪怕是她, 都很少從父親那討得一句夸,更別說jiejie了。 對于寧父做的決定, 從小到大,全家上下就沒說過不字,所謂的商量, 不過是通知的另一種表達罷了。 她擔心寧父會沖jiejie發火。 果然, 寧父的呼吸聲粗了起來,他放在桌上的手看似是放松姿態放著的, 可上面的青筋已然冒起,黝黑的臉上也隱隱透露出了隱約的紅色。 他眼睛瞪大, 看向寧初夏, 這個總是溫順聽話的女兒, 現在卻冒出來一種不可思議地韌勁。 寧父心中五味摻雜,寧初夏這么做, 擺明了是不信他和妻子。 “難道我們家日子過到得讓女兒去賣頭發才能念書了嗎?”帶著怒意的質問不自覺地被說出, 寧父一怔,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雖然意識到自己說的這話不太合適, 可也不可能收回。 寧父的這一番話,讓剛剛就很是尷尬的氣氛更奇妙了, 何老師抿著唇, 臉色已然很難維持平和, 她努力地告訴自己她是外人,這么摻和會讓寧初夏尷尬, 可心中的火氣還是壓不下來。 寧母打圓場,可話間也有幾分指責:“你這孩子,凡事怎么都得問問我和你爸吧?哪有這樣自作主張,把自己頭發給賣了的。” 這份埋怨也是發自內心的,寧初夏這一番做派,當媽的心里難受,可另一方面,那股家庭權威受到挑釁,不被子女尊重,不被放在眼里的感覺又讓她很難以忍受,尤其是做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是寧初夏。 誰家的孩子會這樣呢? 寧初夏低眉順眼,聲音不高不低:“上回爸媽你們不是說了嗎?meimei身體不好,考得又好,哥哥是男丁,都得讀書,我知道家里負擔重。” 何老師反應過來,忙努力擠出一個笑:“初夏,你瞧瞧,我都忘了和你說了,你這孩子太有本事了,這回可考了聯考第一呢!獨一份的,替學校、替鎮上都爭了光!因為你出息,校長可都夸了我會教呢。” 她也有提醒寧家人的意思,再怎么樣,她這個“外人”也在,如果連外人在的時候,對初夏都這樣,那還能有什么期待呢、 出乎她,甚至所有人意料的是,聽到這個消息,寧初夏的臉上并無太多喜悅,無波無瀾:“謝謝老師,是你教得好。” 怎么會是這樣的反應?何老師不明白,這不應該很讓她開心嗎?為什么寧初夏看上去,好像這件事對她毫無影響一樣?難道不該是考得好,就有很大機會能讀書了? 一直沉默著的寧初春忽然開口:“爸,我想過了,我不太會讀書,再去念兩年初中也是白花錢,我回來幫忙干活,能干的事情也多,我……我就不去念了吧。” 這個決定其實很難做出,但這段時間寧初春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在近來,寧初春才“恍然”發現,這么些年來,被他選擇性忽略的事實,他這個當大哥的,從來沒有承擔起一個做大哥的責任。 除了平日里多多照顧兩個meimei之外,他做了什么呢?好像在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只是在享受特殊待遇,忽視寧初夏的犧牲,就像現在,明明他是考得最差的那個,于情于理,要是不念,也應該是他不念。 “胡說什么?”寧母皺眉,“你當然是得念的,要是沒送你去念書,以后我和你爸進地里都沒法和你爺爺交代!” 她心里大氣兒子這莫名其妙的發言,這孩子懂什么?他要是初中能拿到畢業文憑,沒準想辦法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就算不能,回村也大有裨益,不說遠的未來什么爭取在村里做點事,就說近的找對象,這有個初中文憑,也能在找媳婦上稍微挑一挑。 他們當爸媽的這么cao心,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 “我考得真的不好。”寧初春試著說服母親,“我這成績確實不行……” “沒什么好商量的。”寧父皺眉,“我說了你要去讀,你就得去。” 同樣始終保持沉默的寧初秋也憋不太住了:“爸媽,姐這回考得好,我就不去念了吧。” 這個決定很難做,對于寧初秋來說,這同樣是一個珍貴的機會,可她看著jiejie那剪短的頭發,實在有些羞愧。 她還要占jiejie多少便宜呢?而且這回是她自己不中用,考不好,沒考過jiejie。 寧母依舊是反駁:“你這孩子,瞎想什么呢?你們老師不也說了嗎?你這好好讀,以后考個小中專還是很有希望的,以后分配個工作,多好?” 她脫口而出的話,卻讓整個屋子的氣氛更加陷于凝結。 寧初秋和寧初春下意識地看向了寧初夏,在對上她那雙始終平靜的眼睛后,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看著地板半天沒有抬起。 寧母說的這些話,無非是證實了寧初夏之前說的所有的話。 無論寧初夏考得多好,哪怕是這回都考到了聯考第一,對于寧父和寧母來說,她依舊是那個備用選項。 向來如此。 比起那天寧初夏臉上guntang的淚,此刻的平靜更能灼傷寧初春和寧初秋的心。 面具被赤、果果地掀開,露出其下殘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