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火
“什么?”呂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電話那邊聲音不高,還故意加快語速來顯得輕快,減輕事情的匪夷所思。 往污水廠送餐的女工在回去的路上被人侵犯,事后指認了一個人,由于是白天,警察非常確信證詞。 “......人沒帶走,很多人看見呂竹人在工地,時間對不上,警察接下來要做DNA比對,以我看不用太擔心。” “吃一塹長一智,年輕人路還長,這次我會調動廠里全力保他的。”上司這么向呂虹承諾。 “什么垃圾工作!”呂虹罵道。 罵了之后她又后悔了,呂竹什么事做不出? 背后升起涼意,萬一,真是呂竹干的? “他人在哪?” “限制在廠區,警察沒把人帶走。” 要是之前,呂虹就會啟程出發,趕去他的闖禍地點為他收拾爛攤子。可她又呆在位置上半天沒動。 “我不喜歡勉強。” “那樣不美了。” 呂竹的聲音盤旋在耳邊。 良久,她對電話那邊的呂竹上司說: “就這樣吧,應該問題不大,有情況再跟我聯絡。” 這一次,她吸取了教訓,沒有立即出手。 生活處處有驚喜,這句話在很多經歷大災后的人那兒是行不通的,他們是古井,泛不起波痕,呂虹這種隱形的狠人更是如此。 回頭來看,如今還能讓她感受到的震撼,每一次都跟呂竹脫不了干系。 他就是來折磨她的,為她波瀾不興的下半生來添堵的,她恨不得把臉塞進地縫里去。 “底層的人,沒受過多少的教育,就會胡攪蠻纏那套。”沒過幾天,呂竹的上司跑來跟呂虹報信。 “我們這兒男性員工千兒八百的,警方還在做排除,她家里就找上門,都看她是女的,可憐,還是我們以前的員工,不然早丟她出去了。” 呂虹靜靜聽著。 “呂竹……自愿跟人走的。”那邊鋪墊了一會兒,看她還算冷靜,放出炸彈。 “去哪? “那個女工家里。” 頭暈目眩襲擊了呂虹,她身披薄毯,坐在燈下,手頭壓了一堆資料,正進行得熱火朝天,呂竹的最新消息就像一盆冷水,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去了幾天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叁天。” 想必是上司在這叁天里勸不動那個執意妄為的人,才不得不來找她這個家長。 “沒來上班?” “來。”上司語帶肯定而后又有點困惑,“準時準點來上班。” 呂虹深吸一口氣,說那就繼續觀察吧。 “那怎么行?那女的家里親戚都是干力氣活的,一個不對,小呂單槍匹馬的鐵定吃虧。”一直受托付照顧呂竹,上司早已將看住浪蕩子納入職責范圍。 呂虹冷笑, “不用擔心,死不了的,他就喜歡往垃圾堆里湊,越臭越要進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 沒過幾天,呂竹就從女工家趕出來了。 他去別人家里,除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就往狠里吃人家用人家的,把人受害者家里當補給驛站。 女工家里優勢就是男人多,一方有難,鄰居近親趕來支援,面對呂竹那么大一只,眼神和臉,冷而壓強大,起先也不敢做什么,日子久了,才發現這哪是來懺悔的,分明是來打牙尖的,叁拳兩腳就把他趕出來,一時都忘了是他們先招惹的這個活祖宗。 ........ 呂虹很慶幸這次保持理智,沒有出手。 呂竹上司告訴她,誣陷呂竹的事可能跟呂竹幾個同事有關,那些人都靠父母關系進來混閑職 的,呂竹早就跟那些“廠二代”不合。 呂虹一下子就機警了,“他現在心情如何?” “誰?”上司反應不過來。 “呂竹。” 怎么突然關心他的心情了?不應該關注受害者情緒,會不會做出別的過激舉動嗎? 上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他現在在工地,出了這事也不好讓他留在那兒,我正想著是時候把他調回老廠了。” “絕不能調。” “那就不管他了?”上司詫異道。 “為自己著想,就最好不要管他。” 咖啡廳,不少人對她行注目禮。 年輕好看的女專家上過一次電視,就受到人們大肆追捧。 助手早已等在咖啡廳,小唐還帶了他的女朋友,當呂虹出現,圍著筆電進行遠程視頻的年輕人,停止了交談,表情客氣地起身迎接。 合作了這么久,呂虹還是相當感謝這群小戰友,課題第二階段啟動還有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出去盡興玩耍,聚會也沒忘記通知她這個不太盡責的導師,特別她正被呂竹攪得生活快無法自理的時候,能叫她出來喘口氣,分散注意力,無疑是救了她的命。 但當呂虹看到桌上筆電正在進行視頻會議,那邊領導端坐,她頓了一下,跟視頻中的領導打了聲招呼。 小唐跟了她最久,他首先站起來,歸總其他人意見發言,與她協商。 也不叫協商,應該是直接告訴她,他們要獨立出去,另攻課題,現在只等她這位“導師”答應放人了。 至少遠程那位領導是這么回復這群越過呂虹向上申請的年輕人。 十分鐘里,呂虹都沒吭聲,但臉色越來越冷,伸手叫了一杯咖啡。 “容易打濕筆電的。”小唐的高個女友搶了一句。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她對呂虹保持距離地冷艷握手,而今忽然緊張一臺筆電,恐怕緊張的也不是物品,而是視頻里那位坐在寬敞辦公室的領導。 呂虹目光落她身上了一會兒,在對方眼中,她是做了醫美的女人,潔白無瑕的皮膚回歸童顏,穿著打扮中性,丸子頭加衛衣,發際線蓬松飽滿,看上去比熬學術英年早禿的助手們更年輕,可那雙眼,冰冷黑黝無底,一記掃蕩,不怒自威。 女郎噤聲。 呂虹開口了:“我知道我不夠專業,臨時換第一作者的事也做得過于突然,論文能夠順利發表,你們占有很大功勞。” 幾個助手松了脖頸,料想小個子女人接下來就會答應松手,放他們去追趕前途。 “可是——”呂虹托住下巴,發出轉折音,“離了我,我不認在巨人相關的任何課題上,還能出好成績。” “你們以為有了谷雁卉筆記的掃描件,再開一個課題易如反掌,我認為你們是癡心妄想。” 好半天,助手們都沒從她的狂妄自大中回過神,或者懾于她忽然散發的長者威嚴,倒是旁觀的小唐女友最先反應過來。 “老師,冒昧問一下,要是再開巨人相關的課題,這個世界上有誰對巨人的認識,能超過使者?” “老師您是使者嗎?因為照您的意思,離了你,任何相關課題都沒法展開。” 女郎兩片紅唇不停張合,呂虹視線無意中落到窗外,掃到一副景象,使她微凝眉。 對面招牌閃閃發亮的漢堡店,兩個工作人員站在玻璃墻后,已經好一會兒,起初沒注意,但看久了,很難不注意到兩人交談的姿勢過于親密。 “老師?”小唐女友提醒她。 呂虹轉過頭,神情平靜, “你們知道,第二階段沒有你們,我也獨自開展不下去的。” 一直遵守“男卑女尊”的小唐這才開口: “老師,我有個師弟……” 呂虹點點頭, “又來推薦踩跳板的。” 小唐: “呃。” “小唐你倆在一起,父母同意嗎?”呂虹忽然問。 小唐和女友莫名其妙,二人之間一直有門當戶不對的問題,已經露出被冒犯的不悅。 呂虹沒等他們開口,語速很快地發表看法: “得不到父母祝福,是得不到幸福的。父母養你們付出多少,考慮過父母的感受嗎?” “父母反對,出發點不一定是迂腐,他們反對有他們的道理,年紀輕輕就該撲事業,男女感情就該放一放,又想短期轟動學術界,又想談好戀愛,是不是不自量力了點?” “老師我——” “還有你。”呂虹目光冷冷落在小唐女友臉上,“我們談工作你來干什么?要真為你男朋友著想,在你的領域呆好,工作不飽和嗎?能上班時間出來閑逛,誰給你開的假條?你上司?我看你經常上班時間出來干涉小唐的工作,你和你上司關系是不是太好了?” “……” 年輕人被刁難得灰頭土面,學校里呆久了,面對突然發難的導師,也沒敢怎么反抗。 幸好他們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人散后,呂虹還留在原位,聽到喝水聲,轉頭就見筆電還留在桌上,視頻里的男人正放下保溫杯。 “你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老毛病了。”劉同貴輕描淡寫地回答,“你的工作不用急,我會撥其他助手給你的。” 他全程看完年輕人造反,從頭到尾都沒一句幫腔,不管是幫小年輕,或者是幫老友。 想來,曾經的小研究員如今的大院長,對學生圍剿導師的做法,見慣不怪了。 呂虹看上去心思也不在工作上,學生走后,她守著狼藉的戰場,面向窗外,好半天沒說話, “小竹在他選的地方干得如何?”這是劉同貴這一年第一次問起呂竹。 劉大院長對于呂竹選擇去一個污水廠而不是堂堂研究院的決定,一直耿耿于懷。 雖說呂竹受了小女友牽連,入研究院遇到了審查,但劉同貴還沒來得及出手,呂竹就選了別的去處,任誰看,都是那小子早就有忤逆大人的心思,更多的是借著被審查,逃去了污水廠,逃去了自由天地。 呂虹沒回答劉同貴狀似無意的打探,反而眉頭深鎖地求教:“他嫌我干涉他,有解決辦法嗎?” “這種事啊。”劉同貴立即就回答了,“沒有好的解決辦法,你只有放手讓他去做。” “當了父親之后......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把之恒當親兒子看待,我時常想,他們一定是來體驗人世美好的,和我們成長經歷對比,有時我都會被他們的幸運給刺痛,而給我們的選擇是有限的——坦然接受,我們終有一天會被他們拋下,在能相處的時間里,給予他們美好體驗,這是我們的課題,如果做不到,那就一開始就不要走入他們的生命。” 兩人常年話里有話,不排除劉同貴的話里對呂虹有著暗示。 但呂虹腦海再一次浮現的,是當年站在房間門后,聽到劉同貴誆劉之恒那溫柔聲調,那時她完全誤解成他在呵護情人,沒想到既視感多年后成了真。 可一回想到自己怎么養的呂竹,心口就一抽。 現下沒了工作,意味著已沒了工作麻痹,她環顧四周,沒人再敢上來問她簽名合影,沒坐幾天的專家寶座,又得下來了,而對于未來,她心上一片茫然,惶惶不知去往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