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
布谷鳥的叫聲飄蕩在住院樓上空。 這種夏天才有的鳥,卻在氣候異常的影響下,初冬還停留在人類的病痛污穢聚集之地,流連不去。 生物物種減少到鳥都成為稀罕物的現在,初聽那泣血一般的慌亂叫聲,會有聞見奇跡發生的感覺。 呂虹睜開眼,推開胸口上的腦袋,床頭燈照射下,病服胸口位置呈現兩塊詭異的濡濕。 她稍微起身,扯動了胸尖上的疼痛,伸手捂住胸口,微怒又紅臉地看了一眼旁邊,呂竹四仰八叉躺著,怎么推開就保持什么姿勢,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隨遇而安,熱騰騰的體溫也和小時候一樣,灼干她睡意。 她起身往外去。 劉同貴扶了扶眼鏡,接過儲存卡。 打開是一片空白,他用眼神打了個問號。 “格式化了?!睂γ嫒嘶卮稹?/br> 劉同貴點點頭,收下儲存卡。 凌晨五點,她沒必要專程來他房里騙他。 “說吧,你這次要什么?” 呂虹扭捏了半天。 劉同貴漸漸發現,她不是在裝樣子,而是真的欲言又止,很想說出來,但又不敢說。 看來這次來,是打從心底來求他幫忙的。 “說吧。” “呂竹.......是不是他?” 她沒說“他”的名字,但劉同貴知道她所說的“他”是誰。 也許不存在于這個世界,才令談論起“他”都那么荒謬,好笑,再叁掂量,也無法付諸于口——要是永遠在乎世俗的眼光,不愿意有一絲瘋狂。 這一次,劉同貴沒有立即回答她,他倒向沙發靠背,目光幽幽,帶著憐憫。 “你很愛他?” 對面女人立即淚如雨下,劉同貴平靜看著,抽空還遞了兩張紙巾。 “他對我,既像父親,又像愛人,讓我明白做女人的快樂.....叫我如何不愛他?” “他和呂竹有相似之處?” 呂虹從淚眼中抬起來,然后點頭,又搖頭。 劉同貴輕輕敲了敲桌面,“你所有似是而非的證據,你想通過我這個專門研究他們的人的嘴里說出來,得到證實,這就是你問我的目的,對嗎?” 呂虹眼淚滂沱如雨,“是,你是專業的,你說他是,那他一定是。” “好,我是專業的,所以我得告訴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是?!?/br> “可、可是!我去找他親生父母,一點線索都沒有,正常人怎么都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的……他卻干凈得不像是人類!” “死亡就會留下干凈,他是千千萬萬個被迫抹去出生的‘干凈’之一。” “還有,他這次闖進你們生物基地,真的是巧合嗎?他明明有傷,淌過湖之后就一點事都沒了!” “湖是巨人和第二入侵者留下的遺跡,我們更傾向于是第二入侵者,湖水并不特殊,也沒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們的人留在山里是為了研究生物遺跡去的?!?/br> 面對呂虹倔強不服的眼神,他補充道:“生物所早就在做新藥實驗,他注射過抗體,寒假,來我這兒兼職的時候,還記得嗎?從另一種層面來說,他會生病,會感染病毒,本身就說明,他是生物學上的人類后代。” 呂虹的眼神破碎了,語無倫次:“他還很幸運,無論做什么事,他都只用付出很小的代價,就可以事半功倍......他怎么可以那么幸運,這對其他人來說太不公平......” “你連自己帶大的孩子都嫉妒,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劉同貴一字一頓地問,他笑起來,邊笑邊笑搖頭,“我怎么忘了,你做的匪夷所思的事還少?” “我是一個人!我也需要讓我活著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說,清秀的面龐因痛苦而猙獰,眼睛瞪得大大的,盈滿了淚水,還有苦苦哀求。 但劉同貴沒再多說一個字,兩人死死對視。 布谷布谷布谷—— 夏鳥的啼哭彌漫進清晨的寒氣里,比起前些日的高亢,不知不覺已到山窮水盡的余顫地步。 降溫了。 最后,呂虹在冷到沒有知覺的環境里,敗下陣來。 她擦干眼淚,換上漠然的表情,好像剛才的流淚是別人的幻覺。 劉同貴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來問自己了,他在心里輕輕嘆氣。 “小竹不是一心想出院嗎?他隔離時間已經滿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br> “這些年你帶孩子太累了,你該休息了?!?/br> “知道了?!?/br> 她用盡尊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求仁得仁。 呂虹沒有回去房間。 嚴格來說,她的那間房更靠近下面樓層一個房間,那是小女友的病房。 她也拿到了出院證明,這兒已經不需要她了。 天還沒亮,體無完膚的背影走出醫院。 人們后來知道,城市的某處災難前就廢棄的小水庫,一直被城市災后處理所忽略,幾年時間累積下來,水庫成為病毒的成長樂園,發展都后面,水庫周邊動物,植物,到水體里的浮游生物,通通攜帶病毒。 氣候反常使得當年秋末氣溫持續夏季的炎熱,有人便潛入水庫泅水消暑,從而感染病毒。 直接接觸者,無一例外全部死亡,而二次接觸者,因為引起察覺并及時發現,開始有了幸存者。 無處不在地依附,吞噬宿主,這些特征對經歷過的人來說,何等鮮明,何等熟悉。 研究院公布答案,病毒果然證實為“拯救病毒”的變異病毒。 從此城市用水被限制起來,水里加了說不清的東西,水質改變,異常難喝,還定時供應,家家戶戶的水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從水龍頭流出來。 很多人以為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卻沒料持續數年之久。 ....... 呂竹的小女友是被呂竹感染的,在研究院附屬醫院精心照料下,小女友逐漸恢復。 呂竹被證實是清白的,他的叁個室友,有一人就在周末泅水的人行列。 而叁人生前在醫院檢測不到中毒源頭的根本原因——普通醫院沒有檢測新型病毒的條件,而那病毒發作又快又急,形同中毒,才被誤診。 至于呂竹感染后是怎么治愈的,可能沒有幾個人說得清,包括主持新藥研發的研究院的科學家們。 他可能是在隔離期誤打誤撞被治愈,也可能是病毒爆發后在醫院第一時間服用沒做臨床試驗的新藥治愈,還有一個可能,在進山時,淌那湖水后,他就自動痊愈了——這都歸咎于在病毒被發現前,他已經沒事了。 他就像城市的救星,從他逃走把事情鬧大開始,看似緊隨公立醫院病毒爆發,實則在真正擴散之前病毒就暴露了隱藏多年的根基,被當亂麻揪出快刀斬,然后作為最早的治愈者,他的血漿是特定指向性治療藥物,他在醫院隔離的一個月,研究院參與研發的新藥,很快就有了進展。 人類聚集地總是一次又一經歷災難的洗禮,這一次不幸卻處處透著幸運的注腳。 呂竹和女友一同出院,一同回到學校,還剩半年不到時間,他們即將面臨畢業。 有一天,呂虹接到呂竹老師打來的電話,他被舉薦保送空軍學院,建議呂虹把人接回家住,叁餐備好營養,讓呂竹能順順利利過體能測試。 “他并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呂虹聽后,回答了這么一句話。 “呂竹jiejie,難道會有男孩子不想當空軍的嗎?現在正是關鍵時期,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錯?!?/br> “我尊重他的選擇?!?/br> 老師欲言又止,似乎讓呂竹回家住還有別的原因。 無非又是那些青春期離經叛道的事。 在老師告狀前,她找借口掛斷電話。 人生最重要的升學,這個尋常家庭都會擰成一股繩的時期,她卻無暇顧及他。 想完成去世之人的作品,出發點是偉大的,可實際cao作起來,她與世界一流大學人類學博士的谷雁卉之間的差距,也擺在了面前。 呂虹的助手想開了,答應了她第二個條件,放任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課題。 于是呂虹不得不硬著頭皮重裝上陣。 沒有谷雁卉的核心資料,也沒有谷雁卉的學歷與經驗,卻要做人家的課題,談何容易? 谷雁卉生前做呂虹現在的課題是小菜一碟,她的成長環境讓她對未知探索充滿天生的熱情,而呂虹不一樣,她對未知充滿的都是恐懼。 她覺得這一次對她的考驗,不下于過鬼門關。 一天,她清理房間的時候,從呂竹的房間里翻到一個不該存在這里的東西。 記事本從床與柜子之間的縫隙里撈出。 呂虹迷惑地注視那個記事本封面,又翻了翻里面的內容,無論怎么看,都有點眼熟。 為什么在這兒?可能是她的資料遺落在這里吧,她也數不清到底房間里堆滿了多少相關資料,有時她被那些資料壓得喘不過氣,就會換到呂竹的房間繼續工作。 打開第一頁,一行字映入眼簾—— “性愛是靈感的源泉”。 她笑了,就像見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災難時期統一發放的物資,藍條杠的本子,盡管沒寫名字,無法知道具體是誰,可眼熟的字跡,天馬行空的思維,潦草的中英文交雜的文字,呂虹無法不把它連系上谷雁卉。 助手拜托了谷雁卉生前的好友,從她呆過的各種地方搜羅了一堆她的東西,寄往呂虹這兒。 可惜只是一些雜筆,對她的課題并沒有實質性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