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吻
高級病房內,病人已經躺了兩天一夜。 她露在外面的身體包裹在類似血壓袖帶的毯子中,伴隨有抽搐,同時眼動得厲害。 “病人受了刺激。”醫生跟護士交代注意事項,必要時還要上鎮定。 醫生心里也納悶,病房里好好呆著,怎么突然就受刺激了? 而且還把一層樓的人嚇死了,以為出了病毒攜帶者,鬧得一半人都趕著出院。 護士也調了半天,才有一個肯來這間病房。 病床對面,新聞無聲播放。 城市支柱的研究院又做出激動人心的舉動,他們猶如城市超級英雄般,組織了一支隊伍進入其他任何組織都不敢去的警戒區,營救出十二個病人,并將他們妥善安置,沒有造成病毒擴散,于是官方媒體統一口徑不追究研究院的責任,反而大肆贊揚研究院發揮的“人道主義之光”,令研究院的功碑之上又添一筆佳績。 新聞里形容的是:城市今夜為他們而閃耀。 只有護士們知道,他們這家尋常人進不來的醫院,就是十二個病人的收留地。 而那些人,一半已經不行了,被“人道主義”的一些手段吊著命而已,要一夕之間全走了,研究院的私闖警戒區的行為,就是另一種解讀了。 現在醫院所有知情者都提心吊膽,穿梭在醫院都小心翼翼的,一方面要對病患保密,一方面還要應付極可能突然傳播開的未知病毒。 反倒是眼前病房里的病號,再一次完美躲開了外面的混亂,以至于她的病房都有世外桃源之感,讓醫護得以喘息。 護士靠近床上的人,她近乎痛苦的睡相很輕易能看出,她在做著激烈的夢。 怎么會有這么可憐的人呢? 她翻著陳年新聞,棄一地的“初戀走向程式”于不顧。 大型車禍死傷慘重,無辜的過路小車,載著聽完音樂會歸來的一家叁口,卡車側翻讓小車半截消失,只存活了小女兒一個,被救出時,女孩裹在已經算作碎rou的母親懷里。 才七歲。 發生在幼年的殘忍必將影響其一生,女孩的成長過程充滿了離經叛道,與世俗為敵,直到她遇見了呂竹。 她一定覺得呂竹是她的人生救贖,希望之光,卻沒料到自己這么快會和一堆不相關的人,一起死在一家破醫院里,而不是和那個光一樣的男孩,攜手走入人生最美好的二十歲。 畫面一轉,貓頭鷹模樣的無人機潛入醫院,非常艱難地在僅有夜光燈的空間里尋覓。 最后它鉆出來,取巧地貼著外墻,頭上開著探照燈,一個一個窗口去看,還真被它找到了目標,只是無法確認目標是否還有生命。 但它并不急,陰鷙的眼在窗外注視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就像手持鐮刀的死神,靜靜等待收割她的靈魂。 貓頭鷹本就是死神的使者,傳聞它一笑,就意味著有人死亡。 可這只不茍言笑的貓頭鷹卻引來了救援隊伍。 晨光熹微中,那支全員著A級防護服的隊伍原已搜尋過那棟樓外圍,他們的時間和氧氣瓶決定他們只能在外圍觀察情況,他們初步判定最后這棟樓里面已無活人,正準備草草結束任務,打道回府。 “看,無人機!” “什么意思?這鬼地方誰愿意來?我們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進來,還要監視我們?” “閉嘴,你不用人監視,你自帶記錄儀!物品一樣會攜帶病毒,這個時候敢進來,應該是民間自發的救援,走,看看去?!?/br> 閱歷豐富的救援隊長跟副隊使眼色,副隊便留在樓外,專門盯著天上。 無人機會拍下救援隊的所有行為,極可能事后傳播出去,有必要還要抓住這只見證他們行為軌跡的無人機,與它背后的人“好好交流”。 都見識過拯救病毒的威力,而這次還是未知的新玩意兒,他們雖然收了錢,但愿意接無人敢接的活進無人敢進的地方,已為雇主達到目的,無功而返也能接受,但現在不同了,這只無人機拍下了他們,他們就不能“無功而返”。 就在救援隊進入樓里時,貓頭鷹以一個滑稽的姿勢沖進窗戶。 然后它站定在高處,眼睛機械轉動,俯視,映照出下方女孩的臉。 那是張沒有生氣的臉,眼睛緊閉,唇皮翻起,嘴邊留著凝固的嘔吐唾沫,蒼白地躺在凌亂的簡易病床上。 她很聰明,知道要有人來救,也不敢進樓內,而是派探測機器在外圍視察,于是她的病床明顯被她挪動到窗邊,在一干病床中凸出得像個芽孢。 “有人來救你了?!迸晛碜载堫^鷹的擴音設備,冰冷,機械,恍然一聽,還以為貓頭鷹叫了。 “死了嗎?” 旁邊儀器架上的一支筆,大概來自某個落荒而逃的醫生,被貓頭鷹“肚子”蹭了下,打在下方沒有回應的人臉上。 那貓頭鷹把架子上的所有東西都掃了下,最后支架也砸在人身上,如果人還活著,早就鼻青臉腫了。 “算了,都是你的運氣?!?/br> “記住,你要活下來,以后不許碰呂竹,一根毫毛都不許碰!他才五歲!” “他不是你的!” ——那他是誰的? 那個聲音沒有下說,可能習慣了不會獲得一些東西。 “飛了!”樓外傳來大喊。 救援隊只來得及沖進病房,正對向窗戶,就見貓頭鷹展翅升空,非常機警地拿捏住時機,幾根“聰明毛”似的上翹尾巴劃了個大彎,仿佛在嘲笑意圖捕捉它的人,消失在人們視線。 醫院西北角的灌木叢中,女人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她手拿游戲機一樣的控制器,看見屏幕上那些穿A級防護服的人抬出一具又一具人體。 視界升高,在高空可視范圍邊緣,警戒帶最近的公路上,四輛白色救護車正緩慢行駛。 視界再次回到醫院住院大樓抬出的一具具人體上,確認包含了一具女性軀體,視界開始返程移動。 灌木叢中的人正在收拾物品,頭上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槍響,她本能抱頭閃避,不可思議地抬頭。 貓頭鷹冒著煙風箏般斜栽下來。 不——她在心中尖叫——那是她的分身! 有人開槍!是那些救援隊的!眸光一轉,狠狠瞪往后方。 忽然,她察覺到了處境的不對。 什么救援隊會帶槍? 瞬間沒了怒氣,迅速拿好物品,連小蜻蜓都不顧得去撿,哆嗦著轉身就跑。 呂虹在睡夢中都聽到兩個樂器的聲音,一個來自附近,一個來自樓下。 等她終于轉醒,房間里空空的,只有她一個人。 第二天,劉同貴有來看她,她就像一尾死魚,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好像在證明她就是莫名其妙染上的病毒。 劉同貴卻告訴她,她是陷入感染病毒的幻覺之中,并且應激發高燒,才有了類似感染的癥狀,在她昏睡期間,醫院不得不給她身體鋪上降溫毯,降低高熱對她大腦的損傷。 劉同貴走后,病床上的人才松開渾身的緊繃,心想:還以為已經死了,結果不過是一場高燒。 又等了一天,呂竹來了。 她眼睛一亮,可隨之就暗淡下來,還轉過身去,背朝來客。 但凡他問一問,就能知道她住在哪間病房,這也是劉同貴安排她進來一同隔離的初衷——被一個不服管教的丫頭牽絆著,不如她這個理智好說話的家長來牽引著靠譜。 而他這么晚才來探望她,不就已經說明他的看法,他的選擇——她早已不是他在乎的人。 他能來,還有可能都是劉同貴“請”他來的,畢竟她和劉同貴相交多年,秉性相近,一個眼神就能看穿對方用意。 身后半天沒有聲音,她以為人走了,轉過身來,卻給嚇得魂飛魄散。 呂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高大身軀讓沙發都顯得袖珍,盡管他手中擺弄一副耳機,表情也在忖度該跟她說什么的樣子,可那黑沉沉直射病床一瞬不瞬的眼睛,猶如一匹黑夜中伺機而動的野狼,讓虛弱的病號差點翻到床下去。 而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更是令人無比震駭。 “你是怎么出去的?” “出去干了什么?” 好半天,她吞了吞口水,幾天沒說話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干澀難聽,“別亂說?!?/br> 他露出“啊,我猜錯了嗎”的表情,扣著后腦勺,“我倆房間挨得有點近,我感覺你有出去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之恒爸爸說你生的病也跟外面那個病有關,我才聯系起來的?!?/br>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住在哪間病房,卻沒有理會過她,視她在他附近為理所當然。 呂虹怔怔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覺得一個天天都能見到的人,就沒必要問候了?” “mama,我知道你很安全,這不就足夠?” 那一刻,她腦海蹦出一個奇怪想法,她為什么要取巧呢?她要是一腔盲勇沖進住院樓,一頭扎進病毒堆里死掉,現在他也會為她掉幾滴淚吧? “出去吃東西,醫院的營養餐我吃膩了。”沙啞的聲音繼續響起。 聽到她的胡謅,呂竹竟然信了,看她的眼里出現了崇敬,身體都不禁坐起來,往她這邊靠。 “mama,你這是逃課,想不到你也會干這種事,我以為只有我會!吃的什么?” 她報了一串菜名,一聽就不可能是她一個人短時間內吃得下的。 但呂竹照單全收,臉上笑開了花,嘴角都快流出口水。 最后她低聲對他說:“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出去了,我帶你去吃更好的。” 他點頭如搗蒜。 “對了,小葉子要我替她轉達,謝謝你?!?/br> 她臉上笑意閉幕了。 這么說,真給活過來了?命真大......看來垂死病中也無法阻止他們見到面。 “謝什么?” “謝謝你路上載了她一程?!?/br> 他說的是,劉同貴派車接小女友下山。 呂虹眼睛迷蒙了,聲音卻是清醒的:“現在你還在隔離,不應該到處串門,我這兒你也可以不用來?!?/br> “沒有串門,她用琴跟我說的?!?/br> 情?他居然敢炫耀到面前來....... 好半天,她反應過來,是琴。 原來是他倆。 一個在樓下彈琴,一個在樓上拉琴,溝通交流,琴瑟和鳴。 他最初在房間彈的時候,她就想說了,她并沒給他報過樂器班,是女孩教他的嗎? 呂虹很想現在爬起來重新去挖一遍他女朋友背景資料,記得曾掃到那個女孩的父母,一個音樂家,一個翻譯家。 所以是豐富的精神世界吸引了他? 她心思轉動間,青年外形的人起身踱到她床邊,撐大的雙眸倒映著具有絕對壓迫性的高大身軀逼近,還沒等她來得及反應,一個吻率先落在她蒼白的面頰上。 “獎勵?!?/br> 他直起身,離開她,蓬松的額發掃過她的眼睛,她緩慢地眨了眨,不知是什么拉緩了她的意識。 見她一臉沉迷,他的眼里閃過一絲狡黠,陰影俯下,一個吻又落在她眼簾上。 “mama這樣的人,也會不守規矩,偷偷跑出去,太值得獎勵了?!?/br> 夠了,夠了。 她等待他來的這兩天,心思輾轉反側,又是激動,又是久等他不來的氣苦......她反復看無人機拍下的救她女友的過程視頻,想象塵埃落定,新聞媒體尋找民間英雄,到時候她就會站出來,向人們展示,她多么的大公無私和多么的勇敢,等到開表彰會,她會悄悄來到下面仰視的男孩身邊,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所有都想好了,可當那雙純凈的眼睛來到她面前,落在她身上時,她又覺得,她的心思打算,丑陋了。 他都知道的。 一來,他就說了,她在房間里的動靜,他都知曉,而她以為她的小蜻蜓飛來飛去,是無人知曉的。 她托大了。 雖然他看上去不在乎,但她見過他敏銳的洞察力,寥寥幾筆線條,能將物體最精髓的部位畫出,她藏著什么居心,這種居心之下,她能干什么事,只要一點蛛絲馬跡,他的心靈能力,能給她描繪出全圖。 比如,她并不是誠心想救他的女朋友,她只想杜絕“初戀永生”的可能。 她這樣每一份力氣都要用在刃上的人,敢去眨眼就感染致命病毒的警戒區,無外乎她曾見識過感染上病毒的人治愈的過程,從而令她并沒有如一般人那般畏懼,她知道,只要有良好的防護,也是可以避免感染的。 她進去,是為了挾呂竹女友的下落令他感恩與她,而小女友是死是活,她都是冷眼旁觀的態度。 她在病房徘徊焦慮地等了幾天,原本坐得很高,等著人來仰視,發現她的壯舉,可如今,他寥寥幾句話,令她還是得從高處下來,坐進一片不被發現的寂寞之雪中。 她連自己的心都騙不到,何況去騙他。 端詳了無法反抗的她半晌,呂竹發現了新大陸的大呼小叫響起:“mama,你可真小只?!?/br> 怔愣的她仿若受到驚嚇,渾身一抖,豆大的淚珠逼出眼角...... 他的聲音兀自在她耳邊細數她的罪狀,令她干脆緊緊閉上眼—— “mama,你好狡猾,明明能出去,卻不帶我出去?!?/br> “幸好之恒爸爸信守承諾,再晚一點,小葉就沒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