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
呂虹漸漸走熟了呂竹前往小女友住處的那段路,也就是老師向她告狀的,呂竹和早戀女友校外的同居住所。 她知道老師夸張了,因為呂竹從來沒有在那幢破樓里留過夜,他應該還是回學校住。 那女孩大概率犯了眾怒,學校和家里都待不下去,才流落到這種地方住。 但呂虹對這個女孩不感興趣,她近年來本就少有關心的事物,如今她是破罐子破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隨心所欲。 有一天她終于回應了助手小唐,雖然是去告訴他,她準備放棄主持課題小組,但還沒走進那家漢堡店,她就看到兩個穿制服的年輕男女,男的肩上騎著女的,正齊心協力擦漢堡店的玻璃墻。 她就沒再進那家漢堡店,而是去了漢堡店對面的咖啡店,坐了一下午,就看著那對小情侶打打鬧鬧。 她漫不經心的樣子把年輕的助手氣得摔杯而去。 當然還有她什么都不管了,給出對面兩個選擇,要么自己另外選擇導師,要么聽她的,推翻那些套路寫法,完全按照她的來。 “你這樣是不可能發表的!” “犯了多少禁區你根本不知道!” 助手臨走前言之鑿鑿,她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簡直不把她當老師。 但她不在乎,就仗著公共場合沒有一個男人敢對女人動手,特別是她這種看上去嬌弱的女人,她就望著窗外,把別人的告誡當放屁。 少有男的能把一個女人扛脖子上,還不帶駝背,身形筆直筆直,手上動作張弛有度,一面玻璃墻擦得空氣般透明干凈。 不知何時,他已經長出具有原始雄性力量的身體了。 呂虹二十來歲時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男性,后來她喜歡身體有力量感的男性,那樣就可以在她遇到困難時,把她從泥濘中拉出來,高高托舉住她。 她嫌呂竹從小動作慢,卻未曾想,一個晃眼,他就長成自己中意的類型,至少是身體。 漢堡店棺材臉老板在跟那對小情侶說什么,背對著玻璃,她猜不到他們的談話,急忙到手機里翻找號碼,打過去。 “我是劉教授的朋友,劉同貴教授,麻煩叫一下你們老板……”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漢堡店老板遞給小情侶兩盒打包好的漢堡。 小情侶歡呼起來,滿臉都是勞動后的喜悅。 ……漢堡店不是不允許外帶嗎?還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他們義正嚴辭告訴她,影響口感,謝絕外帶。 她放下手機。 還以為是要辭退他…… 人是講親疏遠近的動物,恪守本份,付出就應得到回報——她何嘗不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 她只是早就忘了而已。 到了夜里,打零工的小情侶提著漢堡店的盒子,相攜回他們的小租屋。 呂竹還是沒有留在那破樓里過夜,有時他不在,呂虹也守在破樓對面,她會看到呂竹的小女友獨自下樓買東西,倒垃圾。 那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和呂竹至少是在身形上般配的。 有一次,呂虹看到不懷好意的男人把她當樓鳳,跟她搭話,她并沒有害怕得一溜煙跑走,而是跟那男人討煙,兩人一起抽起來,那吞云吐霧的樣子,一看就是熟稔應付各種生活難堪場面的高手。 呂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幸好沒有自以為是地去找女孩的麻煩,看上去大人總能輕易欺負到小孩子,但最后誰丟臉還不一定。 聽到那女孩說話,呂虹就認出了她是防空洞里,替呂竹打抱不平的那個女學生,甚至能猜到,當初失蹤的那個女生,可能就是她,是呂竹把她帶走的。 本來小竹是邀請她呂虹的,但她卻當做了戲言。 苦澀又泛滿口腔,她活該現在孤寡,是她給人家小情侶制造機會的。 那晚,呂竹在破樓里呆的時間有點長,對面守著的呂虹一刻也忍不了,沖進樓道,還沒跑幾步,忽然在漆黑樓道被一個黑影沖撞,她后背狠狠地撞上墻,隨之力氣巨大的身體壓制住她,手臂梗在她脖子上,當場壓得她快窒息。 “mama?”聲音詫異地響起。 呂竹趕緊松手,她就像一團爛泥縮下去,他要去扶她,卻被她猛地推開。 高大身軀咣當狠摔到地上,可見她之怒。 過了一會兒,呂竹坐起身體,卻愣住了。 墻角陰影里,她猶如受傷的小動物,嗚咽著瑟瑟發抖。 她的喉嚨一定受傷了,還腳耙手軟,他要再壓制她一會兒,那屬于強壯男性的爆發力可能會讓她尿失禁。 曾幾何時,她也把年幼的他壓制在墻上,故意讓他窒息。 而今,隨隨便便,防不勝防,她又嘗到當年種的果。 呂竹癱坐在地上一時也沒動,那姿勢落在她眼里,就是十足的窩囊樣,她在心底冷笑,反倒忘記自己的狼狽。 這個慫樣,她還曾把他當做心目中的神明來孵化! 最后還是呂竹爬起來,對她施以援手扶她起來,不停跟她解釋,是小女友告訴他,最近有人跟蹤她,讓他今天多留一會兒,說不定能遇上那變態,結果他在樓道見到一個身影氣沖沖直奔上來,以為是那個跟蹤狂,下了重手才發現,變態是他媽。 又問,呂虹來這兒干什么? “......朋友住這兒。”她摸著脖子回答。 就是說不出口,她是來看他的。 沉默了會兒,呂竹問:“mama,是你把我和她的事告訴的學校嗎?我只跟你一個人透露過。” 呂虹想說不是,但話到嘴邊又留住,怎么不是她?正是她當擴音喇叭給他宣傳出去的。 她瞪著眼直視他:“是我,又怎樣?” “你呢?在這兒干什么?” 大男生摸摸后腦勺,先回答了她的問題,“我女朋友住這兒。” “那你也住這兒?” “我還是住學校,之恒爸爸說,我要住這兒,你會傷心的。” 呂虹一噎。 他又繼續說:“其實我和她約定,畢業前都不跟外面說,老師和同學不太能接受她,他們拿她沒辦法,所以對我影響更大,她說要低調點......” “不過沒關系,我又不怕影響。” “mama,你也別怕,我會好好考試,找一份好工作,好好養你的。” 呂虹落荒而逃。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曾經她希望他心無旁騖地長大,一心一意給她養老,如今他主動提出,她卻跑了。 一路上,她不停擦眼睛,但霧氣還是不斷模糊前方視線,她不得不在路邊停下來,在路人詫異的眼光中,嚎啕盡喉嚨中腫脹的情緒,讓當天的尷尬再度浮現,升級。 臨走前她還撂下一句話:“蠢貨,浪費大好的光陰,浪費大好的機會,等著后悔吧!” 男孩倔強神情的面部線條,在過路車燈打進破敗樓道的光影中起伏,不敢茍同,但他不說。 在她面前,他的反抗也就僅止于此。 沒把她趕出去,沒對她的妄加干涉進行報復,是念在她的養育之恩和從小被教導順著她來的習慣反應。 況且不用他說,她已經明白了,蠢貨竟是她自己。 她不再有窺探他人純純愛情的心思,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奇怪的是,她總是在別人那兒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像不失去,她不會知道。 因為對于虛偽的人來說,純真就是一件極為可怕的東西,是對立面,是照妖鏡,平日里唯恐避之不及。 可純真善良,誰不喜歡呢?包括虛偽的人有一天活膩了,到頭來發現,她也會喜歡。 站在路邊的女人,嚎啕大哭如初生嬰兒,哭聲中不斷間插著一個名字:“......小竹......我的小竹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