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活力
呂竹臨走前,如以往那般聽她交代。 該說的都說了,她盡量避免把一次外出搞得像生離死別。 “跟我走吧。”他卻說。 她以為聽錯了。 他連說叁遍,她困惑的眼神落在他身后從天而下傾瀉的水簾。 有那么瞬間,她心動了,想跟著小男孩一起出去瘋......浪蕩,但回過神,她已經在搖頭,“不了,你快去快回。” 他那張刀削斧鑿的臉失望是那么的明顯,但也很快消失,張開防護服下的雙臂,別人怎么看都臃腫不成型,他卻依然能看出四肢修長,和小個子的她對比鮮明,猶如姑娘送爸爸。 “我要抱抱。” 她皺眉躲開,眼觀四方,“有人,別這樣。” “你的股票還好嗎?” 一瞬間的怔愣讓她一下子被捉住,被他擁入懷里。 周圍人其實都在互相告別,他熱烈大膽的姿勢讓人誤以為情深惜別,兩人擁抱并不算太突出。 “散戶玩不過資本的。” “去年寒假,之恒爸爸他們讓我做過cao盤手實驗。” 呂虹眼前一黑。 劉同棍兒! 她掙扎了一下,沒掙掉,他少見的對她使用力氣,營造出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說的氛圍。 “有一段時間,你每天都對著股票憂心,跌了你睡不著覺,漲了你又憂心跌。” “你無法盡情吃,盡情看,你無法做到單純去享受美好事物的快樂,你每天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讓你勞累的東西上。” 一個東西進入了她衣服的兜里。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也包括你生命的活力。” 她迅速推開人,掏出兜里的東西。 那是擺在窗臺上的那瓶藥,全新的,沒開封,他知道上一瓶是她拿了,也知道她在偷偷摸摸地吃......就像小女孩第一次拿到糖果,無比珍惜,只有在特定的時間,才敢偷偷含上一顆。 他卻擺了一個大罐子在她面前,告訴她:喏,多的是,這種東西太普遍了,是你保守了。 咣! 周圍人都投來異樣的眼神,看著拉扯的兩人,前一刻還溫馨告別,不知道怎么就打起來。 呂竹緊緊捏住她的手,她手里握著藥瓶,被他阻止了丟擲的動作。 最后她還是收了。 不收,他好像都不打算走,臨到關鍵,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耍詐耍賴最管用了。 歸根究底,虛假的做作的情緒對他沒用,他知道,她喜歡的,他不過把她的內心真實奉還給了她。 他見她收下,生怕她反悔,隊友都不等了,沖入雨簾,就看到一只奔跑的“大白”迅速消失在人眼前,留下不敢蹚水的她干瞪眼站在臺階上。 ....... 現在她才有些醒悟,那崽子,是在跟她告別。 “小紅,你找什么?” “噓!” 她豎起耳朵聽,跟劉同貴說話時,就聽見幾聲狗叫,她現在不確定有沒有聽對。 又來了! 她一躍而起,一改這幾天的懶散不理事,沉著腳步,雙眼直勾勾掃視四周。 連條狗都保護不好,不就應了狗主人的話,死人一條嗎? 劉同貴跟在她后面,眾人自覺給他排開道,就見前面女人越走越快,像一枚尖刀殺進團人群。 狗找到了,四腳捆成兩腳,旁邊散放著鍋碗瓢盆調料用品,還有一只烤火的土爐子,沒看到人,只有一群圍觀的用眼睛在地上的東西和來勢洶洶的人臉上掃來掃去,滿是看好戲的味道。 “找到就好了。”劉同貴安撫地捧住呂虹的肩。 她安靜的樣子有點可憐,那白皙圓潤的手給狗解繩索,繩索是粗大的尼龍,捆得很緊,解半天都解不開,劉同貴碰她,她聳了下肩膀,撂開他的手。 終于解開了,她從腰上解下狗鏈,套狗身上。 “你們就缺這點吃的?”她起身冷冷掃視周圍,“誰干的?” 沒人回答她,預感到這個看著個子小的女人,并不如外表表現的那么好惹,人們紛紛作鳥獸散。 呂虹瞥到一抹鬼鬼祟祟躲藏的身影,防空洞里來避難的什么人都有,上至劉同貴這樣的大教授,下至路邊的乞丐,街頭的賴油子,要是以往,她見到這種臟污的人,一定會避之而不及,即便吃虧也不會跟這種人計較,但這天,她卻一個箭步沖上去,一口咬住會令她很不體面的人。 “是你。” 那個衣服亂糟糟頭發向日葵擴張的人面朝防空洞背對外面,跟死了一樣。 她咬牙切齒,“要是你再敢動不是你的東西,我就——” “你就要怎樣?”男人突然翻過身,挑釁地注視著她,五大叁粗的身材,全身都散發著營養吸收嚴重超標的油膩。 “是那男生說的,沒吃的就可以吃他的狗,這防空洞就你家帶著狗,你還好意思!” 呂虹只感覺眼前一花,金星繚亂,耳畔嗡嗡作響,半天都找不到聲音 對方又說了些什么,大意是狗分了大家的食物,她要是搞得清楚狀況,就該把狗就地解決了,他一片好心代勞之類云云,呂虹按著太陽xue,閉眼等待暈眩過去,呵斥了一聲:“閉嘴!” 對方的嚷嚷更大聲了,周圍還有不少跟著附和的,忽然,那人像被卡住了脖子,一下子沒了聲氣,呂虹睜開眼,就看到一道身影壓在那人身上,揮著拳頭打擊那團攤墻角的爛泥。 還沒等她有反應,或者周圍冷漠的人有反應,有個聲音喊了個人名,揮舞拳頭的人便停住了。 “終于抓到你了。”呂竹的教導員從人群里擠出來, 小販伸直精瘦的背脊,從爛泥身上站起來,背影簌簌地抖落了什么,可能是隱姓埋名的憋屈,也可能是忍辱負重的努力,兼職教導員的那個警察上前拷住他一只手,在驚訝注視的目光中,另一只手銬銬在他自己手上。 “特殊時期,先這樣吧,等我們出去再好好算賬。”轉過身時,警察沖呂虹點點頭,像是在感謝她又為他的業績添了一筆。 而小販被拖走行過她身邊,對她低聲說:“早就想為你做點事了。” 她心里大為光火,又深深地嘆息,她并不需要這樣的幫助,襯得她就像恐怖組織頭目,吸引來人格殘缺的人,他們紛紛義無反顧走上命運既定的軌跡,徒留她茍且偷生,活過一茬又一茬的收割季。 或許不是她運氣好,而是“大禮包”總在最后。 那晚她以為會很難過,把狗繩在腰上直接纏繞了叁圈,把叁十多斤的狗固定在墻和手臂之間,就像固定小時候和她睡小床很容易翻滾下去的呂竹,來福都是懵的,不斷舔她手臂,可憐巴巴地,求她別再施加二次創傷。 然后她睡得很香。 后來她思考了事情的脈絡,她覺得受到了獎勵,獎勵她全神貫注地去對抗周遭的壓力,她用了一股逆向精神,去堅持了內心,并做好為之付出代價的準備。 雨在第四天變小,人們已經沒空關注有個女人帶著一條狗占據大家口糧的小事了。第五天一大早,人們走出防空洞,頭上已是和風細雨,就像從未變態擊打過下方這片土地。 走在路上,滿目瘡痍才驗證了過往經歷非常。 雷暴殃及全球眾多地區,天氣異常自此以后頻繁造訪人類生活,全球極端氣候紀元拉開序幕。 呂虹回到家——因為及時切斷電源,小區的老房子這次并沒有像外面的大部分老舊住宅樓,只有墻皮被雷劈得皸裂和脫落,但沒有一處倒塌。 鄰居守在她門口,令她為之一震,想退縮已來不及。 鄰居們卻迎上來,她才看到每人手里都端著食物。 他們是來感謝呂竹的,順道感謝她。 這時,素無往來的鄰居才在她眼里變成了人,不然,怎么能貼心到她一回來,即將面臨一屋子冷清,就送上煙火nongnong的食物? 她身后沒有別的人,她也裝著沒看見鄰居眼里的探究與失望,全盤接受了他們的贈禮。 回來的第二天,她正在清理冰箱,電力還沒恢復,來一陣停一陣,很多事都做不了。 就在這時劉同貴打來電話。 “呂竹回來了。” 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那一刻,她心中大石落地,他沒有消失在雷電之中,很后悔把鄰居送的大部分葷腥都給了狗,然后她身心都跟著下沉。 “他在學校。”劉同貴猜中了她在想什么,主動說。 “這么快就上課了?”她驚訝的聲音輕輕傳來。 “我現在在學校,你要來嗎?” 她沉默了幾秒,“不了,人回來就好,手頭還有事。” 她一低頭,對上手中的抹布,訕訕地扔進水盆里。 家長意識蘇醒的第一天起,她就有意無意地將呂竹往和她生長家庭不一樣的方向帶,不壓抑天性,不做規矩的奴隸,如果原生家庭養分不夠,孩子也能夠有向外尋求的動力,而不是委屈自己。 她不過是嘗到了培育的果實。 學校要開表彰會。 她再也沒有當年虛與委蛇的熱情,對校方發出的邀請視而不見,劉同貴卻讓助手直接上門來,“請”她去參加。 劉同貴不會以為,她就像年老色衰的女中色魔,見到年輕熱情的弟弟就沒有抵抗力吧? “劉同貴,我說這樣可不行,他們還有一年多就要考大學,你們搞這種面子工程,就是耽誤學生學習。” “不耽誤,樹立一批正面形象迫在眉睫,不然人心渙散,吃虧的還是普羅大眾。” 助手頻頻看后視鏡,驚訝于她同劉同貴之間的直來直去。 他并不知道,從前這二人,說話是原地打著旋兒碰頭的,可能年歲增長,愈發覺得不應該將寶貴時間花在心思的揣測上吧,縱是迂回人格如呂虹,有時也不耐煩此道了。 “老師,我覺得您應該去。” 后視鏡里的女人臉上帶著兩抹被“挾持”的羞怒紅暈,好像他上門做了什么——他就只是替劉教授跑腿,去接她,見她一點出門的準備都沒有,還穿著睡衣,就提醒她注意時間。 但她好像很尷尬,坐在他的車上無所適從,不斷找劉教授麻煩。 “您的弟弟常年跟著你,而不是和您父母一起住,您可以算作他的父母,小孩子都希望這種場合家長能到場的。” 后視鏡里,她嘴巴動了動。 “您說什么?”他往后側了下耳朵,能看到里面的耳機,椅背露出的肩膀一角又寬又厚,穿著正式場合的西裝,比她還重視這次前去的場合,顯得非常干練。 “......他快趕上你的身量了。”也就差一點點,但也夠壯了,拖出去看背影就是個成年人。 “那也是小孩子。”他唇角勾起一抹成熟男人的笑,他就是因為身高,才能被現在的女友相上,女友的父母沒有明面阻攔他們交往,也可能有一半原因是他倆外表的匹配。 他又往后視鏡掃,老師那身高,確實不高,低于平均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