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
呂虹在劉同貴的事情上幸災樂禍得過早。 那些學生處于精力旺盛年紀,身體壯得跟牛似的,天天圈養在叁點一線矩陣里,外界躁動,跟著共振,警衛隊的巡邏工作也只有一周一次供他們外出發泄精力,個個都不省心,不可能一枝獨秀。 而呂竹最大的弱點,就是同理心強。 劉同貴一倒,日常為呂竹包庇的事實就暴露出來,告狀馬上找上門,一夜之間仿佛回到了呂竹剛上學那會兒,芝麻綠豆的小事也讓她知道,可惜她不想知道。 誰沒年輕過?誰沒荒唐過?誰想管男孩子伙同室友在露天迎風尿尿的事? 后面警察還出現插一腳。 呂虹接到那個警察的電話,還沒聽出他是誰,第一時間身體出現抗性,非常想裝“不認識”“你打錯了”。 “呂小姐,你好,先自我介紹,幾年前我們就有過一面之緣,在安全局。” “我是呂竹的教導員。” 風天,風大到出奇,碗口大的樹刮倒一片,私家車被砸的警報聲由遠及近。 呂虹渾然不覺外面的吵鬧,洗完澡出來,披著浴巾的她看到屋里黑得像夜晚,一個人大喇喇從她房間里走出來。 “你沒去學校躲避?” 她見過很多膽大的人,但現在才發現,膽最大的,就在身邊。 呂竹小時候就膽子肥,或者說臉皮厚,厚到無邊無際,沒有臉皮這個概念,如從前他進她房間搞破壞聽到開門聲,別的小孩都會做賊心虛,只有他,不僅不掩飾,還敢光明正大跑出來迎接她。 只是如今她房間能有什么他看得上的?可能只有洗澡的她是否窩藏了一個男人在房間,值得他好奇了。 “為什么要去學校躲?” “外面飛沙走石的,還在落冰雹,都去了!”一種“你怎么這么遲鈍還在家里磨蹭”的大驚小怪語氣。 她才想起,那所學校下面是防空洞,現在人們一遇見點風吹草動,就本能地往那兒跑。 呂竹在客廳等她換衣服,人卻半天沒出來,他敲門,沒應,扭開門一看,她把衣服換了,換的卻是家居服,正坐在書桌前慢條斯理地看東西,根本沒有挪動的意思。 聽見身后動靜,她回過頭,就見他張著兩條腿,攤在她的小椅子上,兩手交握腹部,兩根大拇指百無聊賴地互相轉繞,夏天衣服薄,半躺的姿勢讓他上抬繃得緊緊的胸口,貼服的汗濕布料勾勒起伏的肌rou,房間里頓時繃滿青春少男的緊實與荷爾蒙張力。 她看了半天,挪開眼,“你就為這專程回來?你去吧,一點天氣異常而已。” “你不走?” “全球天氣異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些人患有災后ptsd,不代表我要跟風。” “難道你沒有災難創傷后應激障礙嗎?” 真是冒犯。 “別以為看了點書,看了我的日記,就能狂妄自大斷定我的心理狀態,我跟你說了我還沒寫完……啊!” 窗戶猛地發出破碎巨響,近在咫尺的她尖叫著被后面來的力道撲倒,狂風卷起桌面的紙頁,窗邊的東西像遇到個無底洞在吸,呼啦啦往外飛。 她頂開壓住她的呂竹,撲到碎玻璃渣布滿的窗上去撈,半身都探了出去,還是呂竹把她拖回來的。 就見吹出去的東西眨眼就給風卷沒,院子里樹影狂搖,砸碎窗戶的物品可能就是樹的殘枝。 她定了定神,拍拍扶在腰上的手,說“準備好,我們走”,和呂竹搬來沙發放高桌子上擋住風口,草草拿了幾樣東西,背包相攜出門。 跑到樓下,呂竹說等等,他四處打量,從樓梯間的雜物堆放角里找出根拖把棍,撬開電箱,徒手就把總線拔了。 “這兒高壓線密集,待會兒打雷容易出問題。” 呂虹就陪他挨著挨著把附近的電都拔了,有住戶出來呵斥他們,呂竹上前跟他們說道理,勸人離開,老房子沒有避雷措施,雷雨天通電會非常危險。 “你們是xx樓xx號的住戶吧?”鄰居揪住他們不放,準備叫人。 呂竹無助地望向他家大人,她正拉緊狗脖子上的繩索,慢慢后退,頓時令他全身肌rou陷入緊繃。 她無聲張嘴—— “跑。” 防空洞還是那么黑那么擠。 第二層并不會為刮風下雨打點雷而開放,所有人都擠在第一層的黑暗中,聽著頭上奇異的雷電聲。 呂虹找到一處偏遠位置,就筑巢不動了。 打著手電筒的年輕面孔不斷巡視在人群中,呂竹跟駐扎這兒的警衛隊匯合后就離開了她身邊,估計也在巡邏吧。 “賣瓜子花生西瓜咯——” 她笑了,招來那小販,正要付款,一束光打在她臉上。 “.......”舉手擋住臉。 “你是、你是.......一層的那個王牌采購員!”那jian商驚喜地喊,手上的電筒咣咣晃動,配合激動心情。 就知道,別人都給打雷嚇得瑟瑟發抖,卻有人投機倒把,坐地起價,淡定得把聽雷當做山頂觀云起云落的風景名勝,這作風肯定是747防空洞的老難民了。 兩人寒暄了一陣,忽聽前面起了喧鬧,小販馬上嗅到商機鉆走,呂虹聽到個耳熟的名字,也跟了過去。 “劉之恒,你不要打,你不要打!” 黑黝黝人影壓在另一道身影上不住揮拳,嬌小的女性身影不停上前拉,又被他揮開。 人影交錯,一時辨認不了誰是誰,可看著看著,站在人圈外的呂虹后脖子就起了汗毛。 “跟不跟我去?跟不跟我去?” “我說了,去了沒用,你爸爸不會有——”躺著挨揍的窩囊廢發出“事不關己你奈我何”的慢悠悠聲音,還沒說完,又挨了一拳。 “找你媽的借口!再問你,去不去?不去我今天綁都要把你綁去!” 兩人僵持不下,周圍竊竊私語。 “他讓這個學生跟他去接什么人。” “他自己去接呀,為啥要拉上別人?誰說得準現在外面怎么回事?” “年輕人真是心大,這么快就忘了當年可是出去一個死一個,出去一對死一雙。” 雷聲過于頻繁,貼得太近,有人目擊到閃電從天上劈到地面,上一次見到這么劇烈的打雷閃電,還是丑章魚出現的時候。 沒有人敢上去一探究竟,寧愿蹲在又黑又悶熱潮濕的洞xue里,胡亂猜測,惴惴不安,包括呂虹。 人潮涌動著巨大不安,斗毆反而成了人們的發泄口,多少分散了頭上電打雷鳴的沖擊力。 “你們少說話,沒你們的事,乖乖蹲你們的去!”勸架的女生喊了幾個人名,說你們熱鬧看夠沒,才有人上前把地上滾成一團的人拉開。 “為什么打我?跟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倒你媽的歉,老子第一次看到你就討厭你!” 兩個人又撞成一團,平日里陽光大男孩,在黑暗的掩藏下,兇性畢露,趁人不注意為往手里捏了坨東西,眨眼就要把對手腦袋砸得開花—— “威廉!”一聲厲喝響起。 手勢在呂竹頭上定住。 呂虹還心有余悸,即將成年的大男生跟洪水猛獸地沖向她,兩個眼睛綠油油的,恨不得把她叼進嘴里。 “你叫我什么?” “為什么你也叫我這個名字?” 也虧得看熱鬧的人擋在她前面,再加上光線暗,劉之恒剛觸到她衣領,就在她面前給架住。 “呂竹,放開我!” 好不容易拉開的兩位事主又打得難解難分,跟摔跤似的。 明明四下里黑不溜秋的一不留神就被踩一腳,兩人的戰場周圍卻自動排開五米直徑的空地,生怕被這群選手體型的糟心娃娃殃及皮rou。 可這次沒斗幾下,可能是呂竹的大人來了,再無任人擺弄的可能,劉之恒無心戀戰,甩開呂竹,沖出人群跑走。 “吃啥長大的啊現在的小孩,破壞力這么強。”她整理著衣服,檢查有沒有在混亂中遺漏什么。 “他竟然 ……一直討厭我。” 抬頭就看到呂竹還停留在挨揍的地方,跟丟了魂似的。 “他討厭你才是正常。” “你知道原因?為什么?” “你問我為什么?”她覺得很好笑,“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不認為他會回答得上,但他輕輕念出一個名字—— “周之恒?” 幾乎是她問出,他就立即回答出,快得就像本能反應,像在念一個熟人的名字,像是從記憶中提取而出,呂虹剎那就有心中的疑問得到驗證的錯覺。 但不是。 她緩沉地從錯覺中攀爬出來。 那一年,大家都叫周教授的弟弟“威廉”這個名字,“周之恒”這個名字,是后來出現在她的回憶錄里。 對于那個巨大身影來說,釘在十字架上的螻蟻,根本就沒有名字,螻蟻只有類群,例如她這類,就叫“西西弗斯”。 他是看了她的回憶錄,聯系上的。 “嘴快了,叫錯了。”她漫不經心回答,“他不是周汝成教授的弟弟,只是長得像,還是......很不一樣。” 她兀自陷入沉思。 “他在之恒爸爸心中原來是替代品啊。” 呂虹回過神來,問:“現在去追人還追得上嗎?” “應該可以。” “你去,陪他一起把劉同貴接過來。” 一向聽她話的大男孩沒有動。 “怎么了?” “你就一點都不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