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估
周圍的病號都好奇地打量著那個男人。 他佩戴了專家區(qū)的通行證。 “你叫來的大部隊,后面去商場了?” 男人停下手中削蘋果的動作,將兩邊簾子掀下來,輕聲說:“小紅,他會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是嗎?但他放過了你。你之前可是想見他得不得了,現(xiàn)在,葉公好龍了?劉研究員,當一個人行為和言語前后不一致的時候,你知道會讓擁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的人多糟心嗎” “小紅,別這樣,這不像你。”頓了頓,又解釋:“這點偏差正常人都會有的。” 呂虹不自覺冷笑,她就不會偏差大到用了很多時間研究一個生命,卻在最后關(guān)頭去舉報毀了那個生命。 “放過我,這是什么意思?”男人狀似無意地提起。 “去沒去?” “你很關(guān)心他的安全。”劉同貴用了肯定句,“你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 床上的人立即垂下眼,選擇回避。 一旦涉及隱私,她就本能地守口如瓶,她非常清楚自己和商場那名巨人的關(guān)系是禁忌,要是被人掌握到真實情況,她不僅要飽受異樣眼光,還可能被利用,綁架。但她打死不承認,即便現(xiàn)在被人看到她能自由進入巨人的領(lǐng)地,他們也不能奈何她什么。 事實上,她認為劉同貴就是打著探望的幌子實為審訊的。 但他一直削蘋果,削得她都有些躍躍欲試要搶答了。 男人也受過保密培訓,和她相持不下,率先敗下陣來,“去了。” 她眼眸收縮,身體為之一顫。 “上面很生氣,我們都受到了處罰。” 過了好半天,她才找到聲音:“這就是我住男女混合病房的原因?” 她眼里閃過惱怒,說好的記她一功呢? 劉同貴要她先回答剛才的提問。 “你知道威廉最后見的是誰?”她問。 他臉色未改,卻長長地沒說話。 “他知道的,沒有什么能逃過他的眼睛,但他還是放過了你。” 男人拿出一瓶果汁,這可是稀缺貨。 撬開瓶蓋,考慮到她手臂現(xiàn)在不方便,他看了眼四周,發(fā)現(xiàn)床頭連水杯都沒有,只有個豁口的碗,怔了怔,默默倒入那只碗里,掀起簾子去附近病床要了根吸管回來放入碗里,遞到她嘴邊。 周圍立即出現(xiàn)了可疑的咕嚕聲。 從前的劉大研究員可沒這個空時間對女人貼心伺候哦。 “喝點水吧,你聲音都啞了,我更想知道,為什么放過我。” 她對他糾纏的答案很不感興趣,沒賣關(guān)子脫口而出:“因為你聰明,有價值,不浪費氧氣。” 低下頭去吸吸管,水滴打進碗里,她抬頭,啞然。 男人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對不起,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認同,我忍不住......” “說吧,你來找我的目的,我能先說我的條件嗎?” 他先是一愣,隨后恢復(fù)正常,“你說。” 裝,看你裝到什么時候。 “給我專家待遇,住宿飲食條件,工資福利,我要和專家區(qū)的人齊平,要是我們能挺過這次,就撥一筆科技項目扶持金給我——” 劉同貴打斷她:“項目金?小紅,一般人是拿不到這筆錢的,必須要有真正的科研項目才可以。” “我以前公司,可以拿這筆錢。” “雷達研發(fā)是可以拿,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現(xiàn)在是股東。” 劉同貴露出了然的神情。 “還有,我知道你老師那級別的專家,逢年過節(jié)是會發(fā)房子發(fā)車的,不要拿月餅和粽子糊弄我,發(fā)完月餅粽子,不,發(fā)完房子車子,你們還會每年給一筆出國旅游費,我知道,那筆費用是不管你用途的,等于直接送錢,這些跟你們要讓我做的事相比,要求不算高吧?現(xiàn)在你可以說你們要我做什么了。” 不想劉同貴卻收拾東西站起身—— “不急,小紅,你先休息,我后面再來看你。” 隔了一天,劉同貴果然又出現(xiàn)了。 這次他帶來了新的碗筷,水杯,還有換洗衣服。 其實呂紅剛醒時,小君來看望過她,她專門列了清單讓送物品進來,小君送來的那些東西都在床下的箱子里,不到關(guān)鍵時候不會見天日。 小君很激動地感謝了她,恨不得為她做牛做馬的樣子,她觀察了幾分鐘,除了強顏歡笑和黯然神傷,她并沒有看出小君知道內(nèi)情。 呂虹是在混亂中被誤傷的——當晚現(xiàn)場的人一致對外陳述這個事實,雖然是呂虹主動提出,看上去像白蓮教圣母花——異族和同類相權(quán)衡,怎么也該維護同類。 但他們不會想到,她并不是為了保護李偲,而是為了保護巨人。 只有讓李偲徹底認清現(xiàn)實,他才不會再生事端。 潛意識里,她不希望巨人靠她的同類太近。 巨人并不欠她和她的同類,是她的同類經(jīng)常看不清因果關(guān)系,老給她和巨人徒增麻煩。 在利益之國里,她和諸多同類之間都劃著一條楚漢分明的界限,而巨人,是被劃在她的界限內(nèi),劃到了她的身后。 而眼前的劉研究員,就是把她看作巨人代言人,和她談判來的。 劉同貴在為她一件件開水燙洗用具,非常有閑心,有愛心,呂虹心中忽然升起微妙的偏差感。 他怎么看上去好像真的是來探望她,而不是又想利用她去達成某個目的。 她試探著問:“護士說我還有幾天就可以自己行動了,這兒床位挺緊張的,我能出院嗎?” 洗著杯子的男人回答:“好,男女混合也不適合久住,能出院就出院吧。” 所以,她不是被囚禁在這里,而是被流放在這里。 她氣得發(fā)抖,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情緒,“你們對他做了什么?大府商場被你們炸平了?你們不怕招惹來幽靈?還是你們已經(jīng)找到對應(yīng)的武器?” “大府商場還在,你不用擔心他,犧牲的是我們的人。至于針對幽靈的解決方案,你知道的,并不屬于我們實驗組研究范圍。” “這么多人白白送命,你們還不想利用我這個免疫的去為你們套取信息?說真的,我不信,你們什么時候這么善良,居然不把人的價值榨取殆盡就放過?” “小紅,你別激動,你還有傷......上面討論過,你不適合。” “不適合?我可是唯一能接近他的人!” “我知道,但你們僅僅是精神交流,和其他使者一樣,獲取不到有用信息的。” 她這次真的呆住了。 思緒太多,紛至沓來。 你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這是劉同貴之前問的。 剛醒來時,她雖然渾身不受控制,神志也不清,但不代表她不知道有醫(yī)生模樣的人檢查過她的私處。 她倒抽一口涼氣,荒謬的事實展現(xiàn)在面前,她兩眼發(fā)黑,用力握住床單不想在人前栽倒。 “我——不合適,下這個結(jié)論的評估人里,有你嗎?” 劉同貴沒有回答。 沒回答就是答案了。 “即便——即便——”她“即便”了半天,始終說不出一些詞匯,最后咬咬牙,說:“即便我就是他的一只貓,根本和他不可能有那層關(guān)系.......”又說不下去了。 “小紅,別說了!”劉同貴厲聲喝止她,察覺到周圍視線,又放緩語氣:“你付出了很多,我們都知道,沒人能怪你。” 都希望她挑戰(zhàn)生理極限了,還不怪她? 常年忍氣吞聲讓她以為她能接受這幫權(quán)威的壓迫,現(xiàn)在才發(fā)覺,她還是太嫩了。 她強咬牙,質(zhì)問出壓在最底部的事實,因為她不說出來,她怕她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我們基地,沒有出一個使者,你們一向愛做光面子,爭先鋒,這個時候卻不讓我上,是對我的思想做了評估,怕我倒戈嗎?” “這么了解我的人,除了你劉大研究員,還有誰?” 劉同貴還是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拿復(fù)雜的眼神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要不到棒棒糖就發(fā)怒的小孩。 “我要出院!現(xiàn)在!立刻!”呂虹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并跳下床準備立即付諸行動。 劉同貴攔住她,“小紅,你可以出院,但不能出防空洞,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再住幾天吧。” 呂虹不說話了,頹然坐回病床。 不跟她談判,不跟她交易,也不許她外出接觸,防止她私通敵人——這才是對她懲罰的全部內(nèi)容。 她又一次被監(jiān)禁了。 當晚,呂虹就發(fā)起高燒,渾噩之中,她咒罵遍所有讓她身陷此境的人,包括她的父母,為何要生她出來。 而別人眼里,她可以做病房典范地規(guī)規(guī)矩矩縮在床上,連掉眼淚都是靜靜的,只有灼紅的臉泄露她的健康狀況。 碼農(nóng)和撲克臉守在病床前,眼里充滿擔憂,這兒有太多生小病卻沒挺過去的案例,人類的先進醫(yī)學在資源缺乏的環(huán)境下,也退回到黑暗時代,作為醫(yī)護人員,都在打起十二分精神關(guān)注病區(qū)所有動向,因為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傳染病暴發(fā)。 據(jù)內(nèi)部信息,國外已經(jīng)有地方暴發(fā)。 “她說她要是有事,下面的箱子就留給我們。” 撲克臉皺眉,沒有理瘦弱男人的話,反而拿出一點干糧,去堵住后者的嘴。 “不用,我不吃......” “必須吃,不吃東西就沒有抵抗力,沒法照顧她。” “不是,我有吃的。”碼農(nóng)悄悄往她手上遞東西,居然是真空袋包裝的成品鹵雞腿。 撲克臉這下徹底木了,碼農(nóng)塞她手上,給她遞眼色,順著那曖昧視線,她看到病床上呂虹高燒不退的面龐。 “這位姐,有很多好東西。” “她怎么會有——” “呂虹!呂虹!”門外傳來兩聲大嗓門,兩個警衛(wèi)走進來,“誰是呂虹?” 呂虹被灌了強效退燒藥,帶去了專家區(qū)。 過重重關(guān)卡的時候,她抬起眼皮,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心理學家谷博士穿著警衛(wèi)服,正面無表情拿安檢儀掃過每個過路人的身體。 她垂下眼,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低著頭穿過。 一屋子各種軍銜和研究員打扮的人,以及正在播放畫面的大屏幕,把陪同呂虹的小護士都看得快走不動路。 劉同貴從人堆里站出來,過來牽引她,不知為何,看到呂虹的那瞬間,他眼神有點像看到了救星。 呂虹病懨懨的,任兩人扶住她,封建老娘娘駕臨似的,任人攙扶進前排角落的位置里去,幾個專家看到這陣仗,不禁投以鄙夷視線。 年紀輕輕,連路都不會走了! “那是——那是——”發(fā)出不適宜驚呼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小護士,但沒人責怪她,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大屏幕上。 “你怎么來了?”坐下之后,劉同貴小聲問呂虹。 她木木地轉(zhuǎn)過臉,注視著他。 會議室燈光真亮,整個防空洞的電,連實驗組都要省著用的電,都優(yōu)先供給這里了吧。 這種破樣子還要多久?還有恢復(fù)光明的那天嗎? “不是我找你來的。”劉同貴馬上猜到她所想,否認了,“看來是老師。” 兩人同時感到背脊發(fā)毛,有兩道目光,正從背后鎖定他倆。 看人先看表情,就能知道幾分真意,她的視線從劉同貴身上移開。 她的鎮(zhèn)定讓身邊人多少受到點安慰,和她一起看向大屏幕。 那兒,呂虹剛一進來就看到了,巨人像個拾荒者,在廢墟和完好建筑交雜的世界中慢慢前行,走走停停,辨別著引起他注意的物品,如同辨認路標。 隨著一架架報廢的無人機傳送回來的特寫瞬間,巨人的面部不停在大屏幕上閃現(xiàn)。 另一邊正座上,各種專家正在討論幽靈的位置。 他們希望幽靈半路能將巨人截下,雙方交戰(zhàn)——巨人的路線目前來看,有可能朝防空洞方向來,這意味著這個危險本身,還有可能把幽靈引來747防空洞。 747防空洞已是這個城市最大人群聚集地。 他們還在討論主動發(fā)射白磷彈,將幽靈吸引過去替人類攔截巨人。 有個嚴厲的教授抬高聲音喊:“實驗組那邊的責任!問問他們的意見!” “小紅。”劉同貴忽然低聲說話,“我是搞學術(shù)這個圈子的異類,在他們眼中,我要么低賤,毫無天賦,就該做基礎(chǔ)文書工作,一輩子埋頭替他們整理資料,要么就是居心不良,圖謀不軌,心思城府深。你的遭遇,也和我差不多吧?” “我們不是天才,打不破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壁壘,本以為快世界末日了,混亂了,就該我們出頭了,可目前來看,還是不行的。” “小紅,只有我能幫你,也只有你能幫我。” “不管你信不信,這次大府商場的接觸行動,以及造成的后果,我已盡了我最大能力去保護你。” “評估我,說我思想有問題,不能用我,這些人是誰?”她突然問。 “你面前,所有的人,你以前的公司,你的上級,提供了你的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