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
天空下起灰燼雪。 空氣中布滿落塵,天上的太陽喑啞,變成血紅色月亮。 她躺在防空洞保暖毯上,毯子并沒有加熱,因為要節約用電。 低溫讓她很難入睡,明明很疲憊,腦子卻像走馬燈似播放著片段,播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那是她最后的正常生活,時間大約是“危機”前叁天,現在看來,那些片段處處充滿著預兆,伏筆。 一切終將走向徒勞與虛無的伏筆。 黃鸝工業基地一大早炸開了鍋,正門口偌大的草坪不翼而飛,原來的位置只剩黑漆漆的大坑。 連帶不見的還有草坪上的兩座雕塑,維納斯和政治人物。 其實是先有的維納斯,來自基地對標的國外實驗室捐贈,一天市里領導下來視察,在維納斯面前看了許久,沒說一句話,第二天基地正門便有了另一座雕像。 面對突然出現的坑洞,打著呵欠上班的人們討論無果,不約而同拋之腦后,市建工程在這座城市已經成為歷史悠久的傳統,伴隨著不少人童年記憶如火如荼進行了十多年,有一天改造進全市第一大工業基地,也不算太驚訝。 就是沒有了草坪里的小道,多走幾百米有點麻煩。 工業基地某雷達小公司卻不平靜。 只因他們和別的公司共駐的大樓門口,也矗立了一座代表公司的天氣雷達模型。 雷達模型今早黨同門口草坪上的雕塑消失,留下黑漆漆的坑洞。 這坑洞位于大樓必經之路上,過路的來來去去怨聲載道,還有人不小心崴到腳。 于是陽光明媚的周一上午,老總辦公室里都聽到了動靜,特助趕來前臺,就見前臺黑壓壓圍滿了人,全是平日里大樓各自安好的鄰居。 “你們立的時候,大家也沒說什么,但不代表你挖走,就隨便留個坑洞在那兒不填不埋,這不是等人跳嗎你們!” “附近就我們樓門前立個雕塑,假大空的玩意兒,裝什么信達雅。” “趕緊去把坑填了,大家鄰里鄰居的,投訴起來不好看!” 特助再叁解釋,公司并不知情,還需要向園區了解具體情況,但沒人聽她的,恨不得把這家雷達公司的人個個拉去躺坑里,填實了。 “你們沒聽到嗎?”一聲清脆怒喝,接待臺后的接待員沖出來,眾人看那氣勢,不禁后退一步,看上去軟弱的接待員姑娘,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齡,沖到眾人面前,剎住腳,讓人清清楚楚看到她略施薄妝的臉上,涌下兩道清泉。 眾人看呆了,一時鴉雀無聲,只聽接待員的聲音斷斷續續:“雕塑......雕塑......不是我們......”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為自己的上司蒙冤而感同身受,也像在場所有人都是她殺父仇人。 憤怒的群情很快熄滅了。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有男士已經摸出紙巾獻遞上去。 “唉!唉!我們也忙,我們也不想這樣.......”也有男士現場做檢討。 “大家該干嘛干嘛,相信我們的鄰居會盡快解決,不打擾貴司了!”更有男士振臂一呼,將大軍領退。 接待臺前散得干干凈凈。 特助看著人群散去,松了口氣,轉身正要回辦公室,瞥見已回到接待臺后側身補妝的接待員,面色自然,哪有剛才的傷心欲絕之氣。 “小呂,真有你的。” 她趕忙收起化妝鏡,恭恭敬敬道:“陳姐,你沒事吧?這些人好兇,講理都講不通。” 陳特助停了會兒,身上高級香水的味道若隱若現。 趁此時,她偷偷打量了一番上司今日的穿著。 女人那一身,隨隨便便都是接待員一個月工資,而且上司每天都換,一個月不重樣。 她眼里的光不覺暗淡,上司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這樓里每個人,都是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跟他們講理才是明智的,小聰明適用一時,不能用一世。”上司頓了頓,問:“公司給你報的課程學得怎樣了?下星期交付現場,你能去嗎?” 她點點頭,“沒問題。” 她是一名前臺,去交付現場,不在她職責范圍。 公司并不是人手不夠,而是好使喚的工程師一個都沒有,她從兩年前來到這家公司起,什么都做,逐漸成為公司唯一好使的技術員。 她不是工程師,她是一名前臺。 擋在她面前的,是學歷,經驗。 公司還算人性化,為她報了幾門技術課程,拿到證書,她就有機會晉升初級工程師,但在這之前,她只能拿前臺的工資。 “那好,跟我去做個測驗。” 上司帶她去總工程師的辦公室,臨走前,同為接待員的小鄭,給了她一個“你要小心”的眼神。 “不是要去交付現場嗎?總工會測驗一些安裝調試事項,不用緊張。”上司對她這么說。 進了總工辦公室,她看到辦公室已有人,男同事是設計部的新人,平日里路過會跟前臺打招呼。 但這次就看了她一眼,那淡淡的眼神,隱含著高貴冷艷與些許輕蔑。 平板上的測試題,最后她交了白卷。 “怎么?小呂,你領導平日可夸你聰明,一道題都不會?” “我以為是測驗調試安裝,我平日里自學的也是這方面的課程......”她越說越小聲。 “測試安裝普通車間工人都會做。”總工放下她使用過的平板,沒再多說,拿起男同事的,接下來批改起男同事的測驗卷,把她晾在一邊。 “你可是專業出來的,還犯這種低級錯誤。” “幸好基礎公式沒還給你老師。” 辦公室里回蕩著總工的點評,嚴厲又帶著憐愛,順帶啪啪打空氣人的臉。 非科班出身,空中建樓閣,基礎公式都不知道,還妄想晉升工程師。 最后,男同事大半測驗都是錯誤答案,但總工仍讓他明天來辦公室,給開小灶。 沒通知她。 她輕手輕腳走出總工辦公室,順手帶上門,聲音從門縫飄出來。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個女的......” 意外接踵而至,原定好的下周交付時間,突然改到了第二天。 “好像是交付的船明天會到港,也不知他們匆匆忙忙做什么.......” 技術部怨聲載道,照例一個電話打到前臺,讓先去工廠溝通。 下午她就帶著另一名前臺,火急火燎地趕赴工廠。 “拿前臺的工資,cao工程師的心,什么事嘛。”同事小鄭對部門調配協助抱有很大不滿,“別的公司前臺都是美美地坐著,弄弄復印機,打打資料,只有咱們公司,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垃圾公司,遲早倒閉!” 一直抱怨到工廠,小鄭才閉嘴,那天工廠也是熱鬧,有市領導帶著專家駕臨視察。 那位海歸教授周圍圍滿了人,像珍珠被蚌殼包裹著移動。 天知道理論物理學家為啥跑雷達工廠來,可能是被人帶著走過場,市里每家科技工廠都要留下珍貴的腳印吧。 工廠的人夾道歡迎,顧不上其他公司的訂單,她們便混在人堆里,看那位專家徐徐走過,指點江山。 專家和工廠里的工程師討論的,她們大都聽不懂,悻悻然聽了半天,二人就嘴碎起來。 旁邊響起咳嗽聲,工廠的老工程師正投來鄙夷的視線。 “你們哪個采購公司的?”老工程師問她們,“聽得懂他們說什么?在這兒說叁道四評價別人,是你們老總教你們的嗎?” 老工程師的聲音不小,引來不少目光,同事趕緊低頭噤若寒蟬,留她一人頂著老工程師挑剔目光。 “他們好像在說.......布置射電望遠鏡陣列,尋找外星人?” “你對無線電波有研究?”老工程師扶著眼鏡打量她,沒料到她會回答上來,還待要多問幾個問題,“河蚌組”就把人叫過去了。 負責和她們公司對接的經理是個交際能手,平日里見到她們總是提著大包零食美女長美女短地叫,但當天經理并沒有出現,而是打發了助理過來。 “我們經理說知道了,會直接和你們總工聯系的。” 回去的路上,她睡得今夕不知何夕,醒來時出租車正在跨橋,橋上燈火通明,可能都在等紅綠燈的關系,四下里安靜,只有廣播里傳出歌聲: “幾多人位于山之巔俯瞰我的疲憊.......未見終點,也未見恩典,我與你極遠.......偷偷存活于山之谷等到某天魂斷.......” 她心口一陣發悶,發現自己睡得快平躺了,掙扎著坐直身體,轉頭就被哭成鬼一樣的花臉嚇了跳。 “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難怪最近跟吃了炸藥一樣。 她安慰同事:“別哭了,你哭得我好心疼。” 同事因為她的溫柔,撲進她懷里抽泣,“你說,兩個人都愛著對方,為什么不能在一起?就因為職業不同?他家比我家有錢?我就跟他產生天壤之別了?” “如果他真的愛你,這些都不是差距的......” “可我感覺身份,地位,出生背景,這些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像我們經常被技術部呼來喝去使喚,不就是因為我們和他們學歷有差距嗎?” 她臉上出現淡漠之色,把撲在懷里的同事扶正。 “我覺得,出生背景,學歷,社會地位,年齡,這些都不是差距,差距只有兩種。” “哪兩種?” “生殖隔離的種族差距和生死之間的差距。” 同事噗地笑出來。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同事。 第二天她就開始休年假。 當她坐在餐廳里和人相親的時候,公司里一堆人包括她的上司,正在經歷老總刮起的腥風血雨。 獨自一人活在大城市,原生家庭希望她盡快成家,并通過關系,為她牽線了同城的一名男青年。 男青年也是和她同樣的出生地,區別是她的戶籍還在家鄉,男青年已事業小成,有房有車,戶籍早已落在大城市。 那天他們聊了不少,漸漸地,男青年居于下風,她發現,除卻父母給予他的先決條件,男青年其實一無所有。 她毫不猶豫指出了。 差點給頭頂招來一杯變涼的咖啡。 要是現在,她就不介意對方潑她咖啡了,甚至希望能直接捏著她鼻子灌,讓她重溫大口喝飲料的美夢。 “你、你這個統一......”男青年連罵人都透露出一股疑慮,進而更加怯弱。 她從手機界面上抬頭,同事正向她直播公司里的腥風血雨,并不停問她能不能提前結束年假。 “統一是什么?”她歪著頭問。 “鐵觀音!你是個鐵觀音!” 她靜默了會兒,慢慢開口:“鐵觀音只是外表像綠茶,所以才被誤認為是綠茶,實際它屬于烏龍茶,你罵人都罵到這地步了,怎么不再多做點功課,好好查一查?” “我其實不太明白,‘綠茶’這種稱呼,具體指什么?除了簡單化標簽化一個人,抹殺這個人的復雜性,同時把使用它的人襯得頭腦簡單外,還有別的作用嗎?” 她問得認真,但肯定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在男人的錯愕中,她留下自己的飯錢,失望地離開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