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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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進同出,甚是親密。 當然,這句話林宴沒說出口。 “不就是因為十五皇子……”宋星遙喝了兩口水,隨意道,只是解釋了半句又覺有些多余,“與你何干?你今晚來這里所為何事?別告訴我真是來照顧十五殿下的。” 林宴是趙睿啟的老師,又不是他的貼身宮人,照顧起居這種事哪有可能輪到林宴?若不是林宴自己找的借口,誰敢使喚他,誰又能叫得動他來帶娃? “遙遙。”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只道,“離趙睿安遠一點,他絕非你想像中的那樣簡單。” “哦?”宋星遙倒是有興趣了,“他一個被囚禁在長安的質子,能有什么不簡單的?上一世到你發動宮變,我死之前,他都藉藉無名,沒有作為。” “那你可知,他早在宮變前一年就已經秘密離京,暗中潛逃回東平郡。”林宴指尖輕扣桌面,沉而緩地啟唇道,“他離開東平十數年,他母妃病逝,東平王另寵她人,他這個世子名不正言不順,回了東平也未能得勢。你又可知,他為了奪回權勢,兩入突厥,后與當時最強大的鐵勒部族和親,娶了鐵勒公主為正妃,贏得娘家十萬狼族鐵騎的支持,打回東平弒父奪權,成為東平王。這樣的人物,你還覺得他簡單?” 宋星遙聽得朱唇半啟,久久未語。她完全無法將認識中吊兒啷當的趙睿安和這樣鐵血手腕的人聯系在一起。 “遙遙,到我死之前,東平王已有謀逆之心。若我未死,最多不會超過兩年,大安與東平之間勢必會有一戰。”林宴聲音沙啞道,目光又望向寢室,似乎穿透墻壁,落在十五皇子趙睿啟身上。 趙睿安……那應該是他后來最強大的對手。 可他死了,被十五皇子一杯鴆酒賜死,往后他也不知趙睿啟如何應對東平之變,最終又是孰勝孰敗。 第53章 攔腰 未來的幼帝尚是稚子,如今正安睡在內室之中,面對這個被自己一手教導扶持起來的孩子,林宴的心情多少是有些復雜的。 許是白日的酒意未散,林宴眼底透出幾分茫然醺意,現實和虛幻,偶爾他也分不太清楚。 “遙遙,想聽故事嗎?”他坐在圓桌的一頭問她。 婉嫣交代過,小殿下的藥兩個時辰一喂,今晚還有一遍藥沒喝。宋星遙雖困卻不敢睡,怕錯過時間,而離下次喂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枕著雙臂趴在桌上,斜眸看他,不置可否。 “嘉尚,是十五殿下繼位后的年號。你死的那年,是嘉尚元年,而我死的那年,是嘉尚十二年。”林宴的目光從內室的垂簾處轉回,與她好奇的目光交疊,“我有沒和你說過,我怎么死的?” “沒有。”宋星遙歪著頭道。 “是延帝……也就是剛才你抱在懷里的十五皇子,一杯鴆酒,賜死了我。”林宴淡道。 宋星遙慢慢直起身子,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內室,又望向林宴,所有疑問只融于眼中,不曾出口。 “看不出來吧……他現在還只是個孩子。”林宴笑笑,提及趙睿啟,眼中并沒恨意,“趙睿啟的生母是大明宮的一位普通宮女,負責照管宮中幾位妃子的貍奴,有一日抱貓之時被醉酒的今上瞧見,今上覺得她有昔年韓妃之態,于是臨幸了她。一夜春風,她懷上十五殿下,然而畢竟出身低微,所謂韓妃之態也只是今上醉酒時的錯眼,帝王寵愛淡薄,她得封才人后就被冷在偏殿,生下趙睿啟后不到三年就因病而去,只留趙睿啟一個不受帝寵的孩子在后宮生存。他雖被記在賢妃名下,可賢妃又幾曾真心待他?他的幼年,不過是皇權爭斗與后宮奪寵間的棋子,是真的可憐。” 林宴是很難將情緒表露在臉上的人,但也不知是燭火的緣故,還是他此刻確實心境不穩,宋星遙看出他眼底憐憫——他的眼向來清澈,盡管有時候會顯得冷漠,但一旦有情緒浮現,那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單就今日與趙睿啟這短暫的接觸,年僅四歲的稚子就要學著藏拙視人,宋星遙已能窺得一斑,趙睿啟在宮中過得艱難。 “可你身為他的老師,對他傾心培養,后來更是扶持他上位,不論出于何種目的,于他而言都是大恩,他為何要……”宋星遙不解問道。 “趙睿啟是個挺聰慧的孩子,長大之后也有野心抱負,有幾分帝王之才,然而終究因幼年所歷致使他極度敏感,猜忌心重,空有謀略卻用在宮闈爭斗之中,膽識與眼光都有限,再加上太后黨把持朝政,他反骨早生,對林晚等人早有怨恨,只不過羽翼未豐不敢與之反目。” 林宴摩挲手中已空的杯子,宋星遙見狀便提壺再給他倒了杯水,他道聲謝,續道:“是我……我把除林晚和裴遠的刀送到他手里。那時趙睿啟年歲漸大,越來越難控制,林晚有扶立新傀儡帝君的打算。她和裴遠的計劃,毒殺趙睿啟,弒君篡位,改立幼子,每一個環節都出自我之手,而最終它出現在延帝的案頭上。裴遠被斬于朝堂之上,林晚被奪去臨朝之權永囚深宮。林家徹底倒臺,你覺得頂著林宴名字茍且偷生的我,能夠幸免?” 宋星遙睜著大眼看他,果然像聽故事一樣。 林宴又一笑:“那杯鴆酒,是我送給自己的。” 動手之前,他就已經料到有此結局,費十二年時間了結恩怨,所求也不過一杯鴆酒,走得孑然無掛。 “為何?”宋星遙搖搖頭,大眼里滿是不解。 林宴沒說,只是又望向內室。 他記得,上輩子有兩個人都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一個是林晚。 ———— 嘉尚十二年,裴遠被于朝堂當夜。 延帝軟禁太后的圣旨下到壽安殿時,林晚并不驚訝。從裴遠被斬于朝堂時起,她就知道,大勢已去。往日熱鬧的壽安殿只剩兩個跟她最久的宮娥,余者皆已遣散,大殿幽沉死寂,不復往日熱鬧。 林宴去見了她最后一面。年近四旬的林晚保養得不錯,烏發不見一絲銀霜,皮膚仍舊光潔,常年養尊處優的日子讓她眉目間帶著不怒而威的聲勢,然而這些通通都在見到林宴的那一刻潰決。她的神情變得猙獰,眼角爬滿皺紋,聲音如同裂帛。 “阿兄,是你殺的裴遠?”她喝問他。 “裴遠私通建南王意欲謀逆,其罪當誅,圣人下的旨意。”林宴仍依著見太后之禮向她行過禮后才回答她。 “你騙我,這明明……是你設下的毒局!阿兄,你為何,為何殺我們?裴遠是你幾十年的摯交,而我是你的meimei!”林晚從座上跌跌撞撞沖下,撕扯著他衣袖聲嘶力竭地問,猶如多年前無心的撒嬌一般。 林宴不答,她便厲聲問他:“為何啊,阿兄?” 他甩開她的手,終于開了口:“你們殺她之時,可曾想過,我是裴遠摯友,是你兄長,那她是我什么人?她是我的發妻!” 林晚踉蹌地向后退去,喃喃道:“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早該料到的,是為了她……這么多年,我賜了多少女人到你府里,沒有一個被你留下的……你一直在守著……”她語不成句的喃了幾聲,忽又一震,抬頭望他,“可是阿兄,你答應過母親的,答應他要給我無上榮顯……” “我是答應過母親,全你所思所圖,給你無上榮顯,我都已經做到了,但我從沒答應過,會保你們一生。”林宴冰冷的回答打斷她的問題。 林晚掩面而泣,又問他:“可是阿兄這般殘忍,將我與林家一起拉下,那你呢?你也不能獨善其身!” “我沒想過獨善其身,欠你們的,此番一并還清。” 林宴言盡于此,再無意多談,轉身離去,只留林晚泣倒身后,一聲又一聲叫他。 “阿兄——阿兄——” ———— 那一夜,壽安宮起了大火。 李公公帶著圣人賜的鴆酒到林府時,暮色剛沉,天星微現。 偌大宅院下人很少,滿眼都是樹影憧憧,初夏的熱意驅不散那股縈繞不去的冷清,李公公跟著圣人常與林公打交道,見狀心中唏噓,分明是權傾朝野的重臣府宇,卻只剩人丁凋敝的荒涼。元弘十八年宮變之日林公元妻身死宮中,自那日起他再無續弦,膝下無嗣,孑然一人長達十二載。為了這樁事,太后前前后后賜了數回女人予他,均被他推拒回去,氣得太后在殿中摔碎無數杯盞。 如今太后被幽禁壽安宮,裴遠大將軍被斬于朝堂,這其中多少都有林公的手筆,可太后與林公是兄妹,她出了事兒,林公也不能獨善其身,這杯賜到林家的鴆酒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做法。 李公公在林府銀灣閣見到林公。 銀灣閣建得很高,能夠遙遙望見大明宮——壽安宮的大火燒亮了長安的天,林晚便在那一夜縱火燒殿,自戕而亡。 林公便站在銀灣閣最高層的扶欄旁,遠眺這場大火。 這位年輕時曾驚艷長安的男人,現已鬢發斑駁。大安朝上下都道林公清廉,一襲衣裳穿了數年也不舍棄換,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他身上這件單薄的道袍,洗了又洗,已然褪色。 李公公又嘆口氣,暗暗道了句:“這又是為何?”言下似有諸多惋惜未言之意,到底不曾明言。 念出圣人旨意,李公公將鴆酒奉上,代圣人問他還有何要求。 他目無波瀾,似乎對鴆酒早有預料,只是淡淡開口。 “臣別無他求,只盼陛下垂憐,允臣與發妻宋氏合葬。” 浮沉半世,恩已償,仇已報,怨已了,林宴只剩最后這點念想。 生同衾,死同槨。 ———— 那杯鴆酒,藏著他不堪回首的一輩子。 縱是林宴,也不禁陷于回憶不可自拔。宋星遙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他的答案,殿外傳來叩門聲,兩個侍女已將林宴先前要的粥食送來,輕輕擱在桌上。 溫熱的rou糜粥,三碟脆爽的腌菜,一碟梅花蒸餅,還有一盅單給宋星遙的燕窩。 宋星遙聞到食物香氣立刻發現自己已經前胸貼后背了,她舀了碗粥,剛想坐下喝粥,見林宴依舊怔怔的,她不知道他在回憶什么,不過情緒會感染人,她自忖要是再讓自己回憶死時的事,心情也是沉重的,估計林宴也跑不掉,忖己推人,她難得對他發了善心,起身將粥端到他面前,道了句:“別想了,總歸是那輩子的事,不開心的事就當大夢一場忘了吧。日子總要朝前走,是你自己說過的。” 林宴回神,從她手上接過瓷白的匙,琢磨她的話。 忘了?怎么能忘?有些發生過的事,遇過的人,怎么可能一句話說忘便忘? “謝謝。”他只道了謝。 宋星遙又給自己舀了碗粥坐回桌邊,喝了幾口盯他:“吃飯了,說點讓人開心的事吧。別每次見到你說的都是陳芝麻爛谷的事,聽得人怪累。” “開心的事?”林宴便想,能有什么事讓她開心,“那說說你父母后來如何?” 宋星遙眼一亮,便聽他道:“你走以后,我想了些辦法,把你父母從嶺南召回長安了,后來外族進犯,用的乃是你父親所研制的軍器,我領兵出戰將你父親帶去,他又鉆研出克制之法將功抵罪。他回京后洗去罪名,帶著你母親回到洛陽與你阿兄團圓,從此定居洛陽。你阿兄后來跟隨你舅舅行商,雖然非他所愛,但也算是條不錯的出路,這算不算好事?” 宋星遙頻頻點頭,父母晚年能得以在洛陽安穩度過,她心里大安。 “那……你可記得方家八娘子,后來嫁予何人?過得如何?是否覓得如意郎君?”宋星遙忽生一念,問道。 “哪個方八娘?”林宴卻沒想起來人。 “就是方悠。”宋星遙見他一臉迷茫,搬著凳子坐到他身邊,“你好兄弟方遇清的meimei。” 林宴蹙起眉來,盯了她半晌,撂匙擱掌,不經意間握住她的手,只道:“遙遙,你要知道,我根本記不住長安的這些小娘子,就算是方遇清的meimei,我也……毫無印象。你問她做甚?” 宋星遙倏地抽走手,又把凳子搬回原位:“那沒事了。” 本想打聽打聽方悠的事,好搓和她與自家兄長,既然林宴也想不起來,那就沒轍,順其自然吧。 一時間兩人又無話,默默吃完粥食,宋星遙漱了口又趴在桌子上——飽暖思覺,她困乏得很,可還不能睡,婉嫣交代過,還得再喂小殿下一次藥,如今時辰不到。 身邊的人來來走走,將桌上的碗碟收去,屋內很快又只剩他二人,林宴仍舊坐在她對面。夜已深,燭火晃得人眼發澀,宋星遙有些撐不住,眼皮上下打架,只好對他說:“林宴,小殿下兩個時辰喂一次湯藥,今晚還差一次,你替我看著點時辰,到時提醒我一聲,可好?” “知道了,你歇會吧。”林宴干脆答應了。 沒有多久,宋星遙就趴在桌上睡著,屋中靜謐,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興許是累得太狠,又或者趴著不舒服,她鼻息略重,發出輕微的鼾聲來,聽得林宴微怔,想起上輩子她枕在自己臂彎沉眠的模樣,偶爾也是這般哼哼,那時候他會捉弄她,輕輕捏住她的鼻子,她夢里也會發脾氣,不高興了就在被窩里拿腳踹他——如今想來,不知不覺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站起,走到她身后,喚了幾聲沒叫醒她,便抬手抽去她發間簪鈿,解散她的發髻,這事做來嫻熟,是他從前做慣的事。時間是特別神奇的東西,漫長的別離會讓人遺忘一些流于表面的事物,但更多的習慣,卻像烙印,一輩子就那么刻在那里。 散下的發垂落了他滿手,他緩緩梳過,拔松,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推,輕而易舉就將人攔腰抱起,走向內室。 第54章 同僚 宋星遙一覺黑甜,意識歸籠之時四周似乎仍安靜,只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她將眼簾扯開道縫,朦朧的天光入目,柔和地提醒她,天已亮起,迷茫中她又聞得間或傳來的一兩聲孩子稚嫩的嗯嗯唔唔聲。 孩子?!哪來的孩子?! 疑惑一閃而過,宋星遙猛然間清醒,從床上彈起——糟糕,她怎么就睡著了?把小殿下的藥都給忘了? 再看自己,她滿頭烏絲垂落,舒舒服服地裹著絲被,又是誰替她卸的簪釵環佩,將她抱到床上。記憶有些斷片,只停留在昨晚林宴復雜的目光中。不及多想,宋星遙掀開被子趿鞋就往寢間跑,她睡在主寢與正廳中隔出的小暖閣里,離趙睿啟的寢間只一墻之隔。 撥開垂簾,她就瞧見一大一小面對面,趙睿啟站在床上,林宴站在床下正給他穿衣裳,兩人都沒說話。但宋星遙瞧得出來,林宴對這種替人穿衣的活計極不熟稔,手下沒分寸,趙睿啟扁著唇左扭右扭,不是這里沒穿好,就是那里硌著他——總歸不舒服,小孩子給憋得難受,又因為是林宴而不敢造次,只能哼哼嘰嘰表示不滿。 “很快就好。”林宴安慰他,又壓著聲音道,“別鬧,吵著人。” 趙睿啟又扁扁嘴,委屈得不行,起床氣都不敢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