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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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平日里用膳總漫不經心,在正餐之外幾乎不會再吃什么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 若是非要他吃, 他最多囫圇吞了應付個事。 今日卻怪。 馬車從學宮后山出來已經行出老遠,只不過一顆小孩兒拳頭大的紅袍萘,他居然到現在還沒吃完。 每一口都儼然用心細品的架勢, 這讓李鳳鳴滿頭霧水。 “這紅袍萘,很好吃?” 蕭明徹仍舊面對窗外:“嗯。” 好吃到讓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時痊愈?李鳳鳴是不信的。 “好吧, 既你喜歡, 也算沒白費我花那十五銀一顆的高價?!?/br> 蕭明徹回眸乜她:“你竟也會被敲竹杠?” “玩樂嘛。大家都買了花果, 我總不好空著手, ”李鳳鳴以指尖揉了揉內眼角,大方自嘲,“三十銀, 買個重在參與, 也還行吧?!?/br> 蕭明徹一頓:“買了兩顆?” 李鳳鳴望向他, 對他語氣、神態里突如其來的質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么意思?” “另一顆去哪了?”蕭明徹盯著她, 桃花眼微微瞇起。 李鳳鳴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說過, 若在集望時買了花果,全都給他??磥硭怯浽谛纳狭恕?/br> “從前沒發現你這么護食啊, ”她噗嗤輕笑,“我讓辛茴裝著呢。若你喜歡吃,回去就給你?!?/br> 反正也錯過岑嘉樹亮相了, 她自己又沒心情吃。十五銀一顆的果子,吃了會心絞痛。 “哦,好,”蕭明徹重新松弛下來,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講學館,有事找我?” 李鳳鳴望著他難得閑散的姿態,總覺得這人仿佛又甩起了無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興什么。 但她想,或許是今日在講學館與人會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進展。 ***** 思及侯允在辯理場上的激進之舉,以及大長公主的沖動野望,李鳳鳴不由地重新緊繃起來。 “講學館里那一老一少,是什么人?我能問嗎?” 方才她尷尬壞了,不想讓人瞧見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淚,也就沒看清那兩人是誰。 而且她平日在交際上又不活躍,對雍京城的許多人物都只聞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蕭明徹正拿巾子在擦手,聞言并未立刻答話。 這沉默在李鳳鳴看來,就是蕭明徹并不想讓她知道今日在講學館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里被精心養育起來的,縱然遇到難關,或多或少總能得到些護持。 所以她無論到什么地步,都會有籌碼一搏,常常絕處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蕭明徹孤軍奮戰、舉步維艱,深感他不易,就總想伸出援手。 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蕭明徹和她太不同了。 蕭明徹是被隨手拋在崖邊石縫里的種子,打從最開始就站在絕境的。 有沒有后盾、有無人護持、有沒有她的幫助,對他來說其實沒那么重要,只是難易程度的區別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鳳鳴好聲好氣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這次我實在擔心,不想看你跌進坑里。我就妄言最后一回,你若覺得不對,就當什么也沒聽見。我保證往后再不會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蕭明徹打斷她,停下擦手的動作,抬眸直視著她,“那你想改去管誰?” “?。俊崩铠P鳴眼看著他神色轉冷,面色沉黑,黑中帶綠…… “蕭明徹,你這一臉疑似捉jian的表情,我實在不知該怎么接話。” ***** 淮王府,北院書房。 寬大的桌案上堆滿了卷宗與抄紙,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從蕭明徹這邊望過去,對桌而坐的李鳳鳴只露出頭頸。 她一動不動,眼神直愣愣,幾次張嘴,卻欲言又止。 柔嫩紅唇無聲地開合數回,最終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像條吐不出泡泡的魚。 看起來有點傻。但很有趣。 蕭明徹咬著第二顆價值十五銀的高價果子,唇角勾起極淺的笑弧,心間莫名發癢。 “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br> 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后來再加上戰開陽那個不太聰明的幫手。 沒有后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沒得選。 這是他們數年來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幾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門閥。 但沒什么規律,也沒有輕重詳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記一句,七零八碎,來源五花八門,真假也無保證。 之前久久猶豫,不確定是否該向李鳳鳴和盤托出,就是因為蕭明徹很清楚自己一路走來有多笨拙,有多狼狽。 他怕這在魏國前儲君眼里會是個可憐的笑話,所以不太想與她深談。 可李鳳鳴今日踉蹌跌進他懷里,那份少見的急躁失態,讓他再不怕被她調侃嘲笑。 只是無意間察覺到些微風吹草動,就立刻擔心起他會不會信錯人、選錯路。 若這都不算時時將他放在心上,那什么才是? “隨你笑話。我一直就是這樣觀人判事的?!?/br> 蕭明徹叼著果子,單手稍稍用力,將所有卷宗與抄紙推得離李鳳鳴更近些。 “我沒要笑話你,”李鳳鳴腦中有些亂,“我只是問你,講學館里那兩人是誰?!蹦銛[這么大陣仗嚇唬誰?。?/br> “年輕那個是廉貞。當初慶功宴時你不是見過?” 蕭明徹突然想起她在宮宴上還夸過廉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沒看清他的臉,只聽到他說話?!?/br> 李鳳鳴有時能靠聲音識人。 譬如今日在辯理場,她認出綠衣婦人是大長公主,就是因為去年大婚典儀上,曾隔著蓋頭聽過大長公主當面祝福。 但當初宮宴時,李鳳鳴沒與廉貞交談過,對他的聲音沒印象,所以今日沒能認出他。 她從滿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標記著“聞”字的:“年長那位呢?” “聞澤玘。” 盡管李鳳鳴對這個答案有所預判,但聽蕭明徹親口證實,她還是略感震撼。 “聞音的父親,大學士聞澤玘。” 李鳳鳴頷首,快速瀏覽著手中那冊關于聞家的凌亂記錄,同時舉起右手比出個大拇指。 “蕭明徹,我從前小看你了。” 聞家世代書香,名聲清貴。族中出仕者多只在實權職位上短暫歷練幾年,最終轉入大學士院成為皇帝的隱形智囊,并專注學術、點撥一茬茬年輕學士學問進益。 像聞澤玘這種人,各國朝堂都有。 手中無實權,輕易不涉政見之爭,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經營黨羽、人脈,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讓人覺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動,聞澤玘只需三言兩語明確立場,就能影響文官群體的風向。因為許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學生?!?/br> 李鳳鳴合上卷宗,望著蕭明徹,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恒王斗得你死我活的這些年,你默不作聲把將門廉氏、書香聞氏都收進掌心了?” 蕭明徹搖頭:“從前我只與廉貞本人薄有私交,與聞家更無來往。兩家也是最近才決定初步嘗試與我接觸?!?/br> 其實不止這兩家。 包括??ね醺?、大長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勢力明里暗里開始試探著走近蕭明徹,都是最近的事。 ***** 朝堂勢力結盟站隊,未必總是強強聯手。 但一定不會有人只因同情,就賭上整個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蕭明徹處處艱難,手中又無籌碼,別人就算為他不平,有心幫他,也會擔憂他本身后繼無力。 若最終沒將他扶住站穩,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賠上自家,聰明人怎么會幫這種誰都不落好的忙? 自從蕭明徹與李鳳鳴大婚后,許多事貌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卻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螺山大捷,蕭明徹的戰功被傳得街知巷聞,他卻沒獨占風光,主動為同袍浴血過的低階將領陳馳請功。 恒王攻擊廉貞在南境的軍餉賬目含糊,蕭明徹被無辜牽連。他領罰去行宮思過,在被齊帝遷怒、任由錢昭儀私自毒打時,也沒有因急于自保而妄言半句。 這讓廉家與皇帝都有了騰挪余地,廉貞回京后才能從容自辯并反手撈他一把,皇帝也才順利下了臺階。 李鳳鳴在行宮里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錢昭儀,還助皇后重掌后宮話語權,這一筆也被人記在了蕭明徹頭上。 再之后,提議宗室子弟輪值邊軍都司一職,宗室子弟地位整體抬升,相關各府皆得利;主戰的太子一黨還借此壓了恒王一頭; 稍早更是第一個站出來,明確強硬地反對“對大齡女子征收重稅”,完事卻順利混在太子陣營中,未與恒王正面沖突,成功保存了實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許多事,一旦串起來看,在有心人的觀感里,淮王蕭明徹就是個“進可攻、退可守;占上風時不手軟、處下風時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餒”的人物。 眾人才隱約意識到,當年被齊帝隨手扔在懸崖石縫間的那顆種子,在誰都沒注意時,獨自頂著風雷霜雪,腳臨萬丈深淵,不但掙扎出一席之地,還悄無聲息長出了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