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明日這場對決,他和阿娘已經等了太長時間。 船上十三條冤魂,想必已經在黃泉期盼了許久。 是為給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與他同行的人來喚:“鐘兄,你妻舅家中有仆役在門口已等了不少時候,瞧著十分急切,莫若早些歸家?!?/br> 鐘應忱微緊眉,加快了腳步。 他今日讓池小秋去高家時,曾叮囑過,大約要很晚才回——眼下不過才掌燈,為甚便直接來尋。 來人正是高溪午貼身小廝,正在焦急踱步,撞面的第一句便讓鐘應忱炸了起來。 “大…大姑奶奶,正讓扣在南城兵馬司衙門里頭,我家大爺正在衙門口急等著!” 原本最急的是他,遞了半天消息遞不進去,結果才說了個“大姑奶奶”,便好似讓陣風旋著往外走,胳膊整個拉扯著,沒過一會變幾乎跟不上步子呼呼直喘,耳朵還要艱難捕捉著鐘應忱的話。 “同在衙門里頭的還有誰?” “周家!” “什么時候撞上的?受了傷不曾?” “還不知道哪!大爺得了信讓我先來回姑爺,自個往衙門去了?!?/br> 馬車一路疾馳,還未停穩鐘應忱便跳了下來,大步往里去,高溪午迎上來,面帶難色:“里頭也沒什么信兒,總不放人進去…” 鐘應忱點點頭,不及說話,便往里頭直闖,衙役方要攔,卻見他拿出一個烏木牌來一晃,便立刻不敢再推搡了。 “都察院鐘某,求見劉大人。” 他說的是求見,可手里那牌子要緊時連宮禁都闖得,自然沒人能攔他,等南城兵馬司副指揮使出來,一副苦哈哈的神色,后頭跟著的吏目更是苦著臉,倒是兩個苦瓜一條藤綴出來的,見他時,竟大松了口氣,待他分外熱情。 “不知內子如何遇了周家人?” 他一張嘴,明擺著是回護,劉副指揮史斟酌著詞句:“聽尊夫人說,不過早上出門回娘家,無故讓周家幾個仆役攔住,兩下便爭執起來,恰讓巡防的官兵遇著,便帶了回來?!?/br> 一邊說,他一邊在心里將那幾個狗拿耗子的官兵給又罵了一遍,怎的生了那么尖一雙眼睛,卻沒個伶俐口齒,早早問清楚了,再看要不要接這個燙手山芋。 一個是跟嚴首輔走得頗近的周家,一個是皇帝面前的得意之臣,平白將這兩家人捉了來,針尖對麥芒,連累的卻是他這個今日當值的! 他又不是什么顯赫人家,不過靠著祖上一點榮光才僥幸得了個副指揮史的位子,屁股還沒坐熱,便要來為難他了么! 這么一想,臉色更苦了。 鐘應忱一時變色:“內子傷了哪里?” “夫人么…”對方欲言又止:“倒沒什么大礙?!?/br> 知曉鐘應忱急了,他便直接將人帶進來,才一開門,池小秋便蹦蹦跳跳撲了過來,顯是受了驚嚇,不顧旁人在場便委委屈屈告狀:“他們四五個,堵我一個!說不過便要動手!” 鐘應忱一邊輕拍她背哄著,一邊環視左右,見精舍整潔,顯是沒苛待,沒受什么苦,才便放下心來。 可見池小秋總是抓著他衣服不肯放,紅著眼圈的樣子,立時便揪了一把心,臉色也沉了下來:“不知截了內子的賊人都鎖在哪里?當街劫人如此猖狂,有何因由?” 好家伙,他這便是已經給周家人定了罪! 劉副指揮史半吐半吞:“現下怕是說…招不出什么來。” 他示意幾人隨他往后來,開了門無可奈何道:“眼下能不能說話都是問題?!?/br> 高溪午一看,心里頭樂翻了天,掩飾不住,不由自主抿成笑。 只見柴房里頭橫七豎八臥著好幾個人,低聲噯呦,模樣甚是凄慘,有的眼眶青紫,有的兩條胳膊都軟軟搭在一旁,有的嗚嗚作聲,原是牙少了幾顆。 池小秋一見著他們,立刻眼淚汪汪,手指頭挨個點了一遍:“就是他們!上來便要打我!” 鐘應忱拍了拍她手背,不動聲色向劉副指揮史道:“既是賊人都已捉了,我便將內子接走了?!?/br> “鐘大人,這…他們說是尊夫人…” 這山芋最燙手便是這幾人傷成這樣,徑直將池小秋放了,開罪周家,若是強將池小秋押了,街上卻有人看見是周家人先攔了她。 鐘應忱沉吟道:“劉大人所慮鐘某明白,此事自會奏與圣上,京城里內,劫擄官眷,毆傷婦孺,亦非我一家之事,必要重肅風紀方可!” 繞了一圈,罪名還是在周家這邊的,既然這碗水怎么都端不平,還不如砸了,劉副指揮史有氣無力點了點頭,算是默許讓池小秋出去了。 三人坐上了馬車,還不等鐘應忱問,池小秋便揩干凈淚,笑顏逐開:“這事,算是鬧大了罷!” 她一直記得鐘應忱說過,若是旁人上趕著要開罪她,便讓旁人開罪得死死的。 她十分得意:“周家人其實不敢打我,本是要圍過來捉了我便走,可他們一個個看著精瘦,這樣不經打,等我把旁邊街上的人都引過來時候,就打得…嗯…有點重…” 高溪午撫掌大笑:“妹子,你這把子力氣甚好,十分解氣!” 池小秋兩手緊緊攥在一起,有些心虛,這節骨眼上鬧上一場,又打得這么重,別是添了麻煩罷。 “再遇這樣事,不必留手,”鐘應忱平靜中含著幾絲冷意:“周家老爺子還是閑了一些,已經病倒在床還有這樣心力?!?/br> 不多加幾把火怎么對得起他這樣殫心竭慮,從池小秋下手來找麻煩? 高溪午笑有些僵,縮了縮脖子坐得遠了些。 好像…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到了第二日,還未到開堂審案之時,便有人拍響了鐘家的門:“鐘大人,刑部有人投案!” 周家的龔姨娘前一日從公堂回來,只過了一晚上,一大早便著一身素服,跪在了刑部大門口。 刑部尚書同大理寺卿都已上了年紀,幾天不得安眠,本來十分困乏,硬是讓她這一舉動給炸醒了神。 “你…你…”刑部尚書驚得話說不囫圇,花了一會時間才捋直了舌頭:“你是說,周家大太太和小公子是你殺的?” “正是,”堂上都各有異色,最冷靜的竟是龔姨娘,仍舊是同昨日一樣的態度,不疾不徐道:“當日,是我買通了船上的仆從,半夜放賊人上船,本是要將主母和小公子殺了,不想驚動了丫鬟叫嚷起來,只得鑿船放水,淹了整船人滅口?!?/br> 十幾條人命讓她幾句話淡淡說來,并沒什么波動,卻讓人無端膽寒,而這干脆勁也讓人有些疑心。 大理寺卿干著嗓子問:“你為何要…” 龔姨娘抬頭看了他一眼,竟好似十分奇怪的樣子:“自妾入周府,老爺十分寵愛,早早便有了身子,有了一個哥兒,安安穩穩長到三歲,偏在小公子落生一日咽了氣,大人若是妾,會如何猜測?” 她半偏過頭,看向鐘應忱的方向,竟讓人聽出些挑釁之意:“昨日不是聽這位大人說,找著了冬繡?一問她不就知曉妾所言是真是假?” 怒意慢慢從骨骸深處奔騰而起,鐘應忱緊緊地,緊緊地盯住她。 他長在周家十幾年,竟不知龔姨娘有這等成算。 便是已經決意要做周家脫罪的踏腳石,也要將臟水潑到阿娘身上! 第190章 堂前逼問 一過數年, 生活的風霜磨人,將當初嬌嫩的小丫頭磨成婦人模樣,也只能仔細看才能窺見當初一點輪廓。 她日子過得顯然苦, 深藍的布裙洗得褪色, 被拉上堂時十分驚惶, 等刑部尚書再用力一喝,更是抖成一團, 什么也說不出來。 “龔氏是如何雇人殺害主母和小公子的?快些道來!” “說!” 偏生審案兩人急于結案,聲聲逼問, 更是讓冬繡惶急, 只知道胡亂點頭搖頭,根本做不得證。 “大人,下官有幾句話想問。” 刑部尚書冷冷看他一眼, 不做聲, 鐘應忱便當他允了。 “冬繡,周大興登船送周家主母上京之前, 可留了什么東西, 或是什么話與你?” 越是過得不好,越是難忘曾有過的珍惜, 眾人緊盯之下,冬繡發怔的一瞬間,好似當初的春花秋月好時光重在她身上煥發生機,又在下一息萎落, 更加瑟瑟。 她上堂前,便已知道會說些什么話, 可也知道,這話一說, 那個當初許了終身的人,不管出自何因做出的事,都要重拾到這白日烈陽下被反復撿視。 “興哥…周大興走前半個月,總是嘆氣,同和我悄悄說過,這回上京上頭賞了個差事,若是做成了,便能拿了賞錢求了恩典帶我出去,置上幾畝地當老爺太太。后兩日又托前院的金奴兒給我送了個包裹,里頭都是金銀玉首飾,我原嚇得不行,不敢收,他覷了空尋我過來,再三許了說是龔姨娘賞的,莫要聲張便好?!?/br> 此次她作證指向的人,是堂上都屬意想要推入的方向,自然沒什么人打斷,冬繡膽子便大了許多。 “后來,他跟著主母上了船,便沒了信兒,直到十幾天之后,老宅才傳過來消息,說寨子的人殺了太太大哥兒和整船的人。我又慌又怕,那包東西也不敢藏在屋里,趁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放在外頭收著,沒過幾天,竇姨娘同老爺回來,趁著沒人時喚了我進二門,問了許多話,總和周大興脫不開干系。” 她大膽覷向旁邊的龔姨娘,見她半垂著頭,神色淡淡,竟無半點分辯之舉,可仍讓冬繡想起當初那半個時辰的寒意,打了一個顫。 “我裝傻,總說不知道,龔姨娘問不出什么,只得放我回去,等我回了屋子,才看見箱籠讓人翻了個遍,過得幾天,姨娘房里的丫頭私問前后院的人,有沒有見過幾件金銀首飾,我便曉得不好,偷使人撿個地兒把那東西都埋了,找個由頭讓我娘接我回家嫁人,走得遠遠才好?!?/br> 刑部尚書忙問:“那包裹可還在?” 冬繡忙磕頭道:“后來我放心不下,尋空回去挖了出來,不敢出脫,重藏起來,里頭東西都還在!” 堂上便著龔姨娘房里丫頭來認,鳳兒只看了一眼,便跪地道:“正是姨娘原先在老宅時常梳頭用的點翠銀插梳,這個玉鐲子還是老太太在世時候賞的,后來姨娘說帶在路上,兵荒馬亂的不知丟在哪里了,讓咱們幾個去找,也沒見著。” 刑部尚書心中松了口氣,從卷宗尸格來看,這周大興是妥妥的內賊,而今有物證又有人證,證實指使周大興的便是龔姨娘,此案便可作結了。 他便虛虛按了一下驚堂木,問龔姨娘道:“你買通仆役,勾結山賊,殺害主母小公子,此罪你可認?” 龔姨娘叩頭有聲,波瀾不驚的模樣:“妾知罪?!?/br> 刑部尚書喝問道:“此事可有同伙?家主可知?” 龔姨娘輕笑出聲:“老爺說得好時,是個平和的,說得不好,最是無用,只要有人伺候有酒吃,旁的什么也察覺不出,大公子到底是他親生子,妾如何愚蠢,也不會讓他知曉?!?/br> 此時,刑部尚書已將周大老爺從牢里提了出來,若真按龔姨娘說的,這也是個可憐人。 正房夫人因妒將他長子害了,小妾出手又將他嫡子殺了,只他被瞞得密不透風,還無故被傳上堂來走了一遭,讓旁人猜忌唾罵。 因此他問話也很客氣:“周于安,龔氏說得這些你可知情?” 這會,只要不想將自己攪弄進人民案子的,都會說不知情,周大老爺也不例外。 “我…實不知…憐兒她有這樣主意…” 他遮掩神色的功夫并不到家,硬是偏過頭去不看龔姨娘,面上卻不由自主透出痛惜愧憐,余光不由自主往旁邊瞄去,連名字都叫得同往日一般情意綿綿。 這次,連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都有些發惱了,這個人怎么這么不上道,腦子里進水的蠢貨,他倆百般要拉他出泥潭,周大老爺卻自個往下墜,一個接著一個挖坑。 好在龔姨娘是個知事的,她轉身凄然看他片刻,重重頓首,哀求道:“妾走至這一步,全是自己糊涂,辜負老爺厚愛,幸而兩個小主子都是長在主母膝下,又是老爺骨血,自然同妾不是一般心性,還求老爺照看?!?/br> 可周大老爺的臉色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竟是掩面淚垂:“你…好生去罷!”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坐在上首的刑部尚書默默咽下一口血,便想要結案。 “周家龔氏,謀害主家,罪在不赦…” “且慢,大人,此案還有些不明處…” “鐘大人!”刑部尚書加重了語氣:“龔氏已然認罪,又有冬繡為證,還有何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