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周府這一場爭論自覺無人知曉,卻不知晚間鐘應忱坐在燈下,將自己的籌劃算了一遍又一遍。 讓周為禮看到他是個冒險的舉動,但既然遲早都有這一步,那為何不好生利用一下呢? “忱哥兒,忱哥兒!” 踏踏踏池小秋拖著鞋直奔到里間來,連鞋都沒穿好。 “我昨兒從東邊菜市上定的蘿卜,清空了簍子,竟看見了這個!” 鐘應忱打開一看,是一張房契。 前后兩進,離翰林院甚近,京里最金貴的那片地方。 下面落著他的名字。 “沒有別的信兒了?” “有!可不是個字兒,我也看不懂?!?/br> 池小秋拿了另一張白綿紙出來,那上面畫著一只胖憨憨的頭,半人半獸。 鐘應忱看了一眼,兩指夾著,拿起燈罩,點火燒了。 “是有的人,想贖罪來了?!?/br> “人?周家的?” 池小秋看向地契的眼神立刻變了,把房契拍在一旁,嫌棄地擦了擦手。 “我六七歲上,有次老太爺回來,聽說我喜歡看些亂七八糟的書,考校了許多經書,見我都答得出來,便送了我一本異物志。其中有種似人非人似鳥非鳥的奇物不知是什么模樣,他便抱我在膝上畫給我看。” 這是他在周家除了母親和曾祖父以外,最溫暖的回憶。 可這張房契,將這片深埋于心的溫暖撕得粉碎。 官場上的人,各個都是人精,他不相信,已經到了此時,周為禮便不能對六年前的事有過一絲起疑。 池小秋心疼得無以復加,氣得連坐都坐不下,只能在屋子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一遍遍念叨:“怎么能這樣?”“不要臉!”“氣死人了!” 鐘應忱反倒笑了:“他還會找來的?!?/br> 池小秋直接跳了起來,十分震驚:“竟這么大臉?” 說著便開始卷袖子:“不怕,他敢上門,我便拿燒火棒打他出去!” 鐘應忱真的笑了起來,攬她過來:“那是朝中四品大員,眼見便要升了三品,怎能打他出去。你是女眷,他必然不好來尋你,只會來尋我。” “那我陪你,”她補充道:“他不動手,我不會動手的?!?/br> 看那老頭也是一大把年紀了,到時候就坐在他旁邊,若是敢動手,對于擰斷他的胳膊,池小秋還是很有自信的。 玩心眼,她是比不過,可打架,沒有人的骨頭會比鐵鍋樹干要更硬罷。 “我姓鐘不姓周,又在圣上面前有幾分薄面,他不能硬來。你這邊,還有些別的事要忙。” 鐘應忱所說要忙的事,不到兩天就到了門口。 池小秋在先送上門來的兩人身邊轉上一圈,強行掩下不善的語氣,客氣得十分生硬。 “我們家地方小,還租著官舍,多個人都站不開,沒空養丫頭?!?/br> 那婆子笑道:“這兩個丫頭自有地方住,不必大奶奶費心,每日只上門幫著做些事情便是。這是仔細挑出來的,針線功夫最好,凡常見菜色都做得,好湯好水也盡可煲得,若是乏了,便讓她們捶捶腿背解乏,做甚事盡可使喚?!?/br> 池小秋瞄一眼這兩個柳眉杏眼的嬌嫩丫頭:“可別,我這粗活多的是,仔細磨粗了兩位姑娘的手?!?/br> “就是奶奶不要,也不好勉強?!逼抛愚D過頭,對那兩人道:“是你們倆沒福,這便回家罷?!?/br> 她才一張口,那兩個丫頭立刻跪在地上使勁朝著池小秋磕頭,哀哀泣道:“奶奶饒命,若是奶奶不要我們,我們倆姐妹就要備發賣到別地了!還求奶奶開恩。” 池小秋頭一次遇著這種一言不合抱著大腿開哭的架勢,一愣怔的功夫,倆丫頭就歡天喜地擦著眼淚起來:“謝奶奶!謝奶奶!” 池小秋便這么被人半塞半哄多了兩個人,站在當地同那兩丫頭大眼瞪小眼片刻,隨口道:“你們去打水罷。” 這回愣怔的是丫頭,她兩個面面相覷,看了看墻腳的水缸,小聲道:“奶奶…這水不是已打好了么?” “不大夠。” 池小秋本是支開她們隨意派的活計,不想丫頭去了后,回來后雙眼通紅,全身都濕淋淋的,皮子太嫩,胳膊和腿上留了兩塊淤青,說話還帶著哭音,又跪在了地下。 “奶奶,婢子無用,絞不上來水桶?!?/br> 不過打個水,倒負了一身傷,池小秋無法,又不敢留他們在家里,只能自己帶著她們倆個去挑水。 等和她們呆上一個下午,池小秋才知道,這分明是兩個美人燈。 燒火反燎出了兩個大泡,搬桌子碰翻了茶盞,別的細活池小秋根本不敢讓她們沾身,最后反倒是她做了兩份的菜給丫頭們吃。 新煎的老豆腐油汪汪的,帶著焦黃,一咬下去外層嘎吱作響,辣椒粉孜然粉撒得正好,引來咕嚕咕嚕一陣腹中作餓聲,齊娘子循香前來,卻見了這兩個花枝般的丫鬟,唬了一跳,拉她出來問。 “這是哪里買來的?” “我哪有錢買這個,是別人送的。” “你收她們作甚!”齊娘子氣道:“你瞧瞧這嬌滴滴的樣子,哪里是給你送這做活的丫頭,分明是瞄著你家大爺呢!你便伺候著她們,捧出兩個妾么!” 池小秋這會才恍然大悟,咬牙氣恨恨之余卻還記得鐘應忱的話。 “可這是一個老大人家送來的,若推回去,平白下了臉面?!?/br> 齊娘子道:“找個由頭送走,別聽那兩個哭天搶地來求來鬧的,都是誑你這不知道宅子里事的生嫩新娘子,是來做什么的,她們心里頭門清,打量你年輕不知事,好上臉呢!” 知道是給鐘應忱備的,池小秋反倒更沉得住氣了。 可鐘應忱只回家兩天便忍不了了。 他每日里緊繃著精神,旁人說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來回掂量,只有回家時能放輕松些,結果迎頭遇見這兩個扇香風的,左右圍著花蝴蝶一樣地轉。 他一沉下臉,格外嚇人,終于將那兩姐妹遠遠隔了出去,回來便和池小秋說:“明天…不,今天就讓她們回去!周家那里我自有話說?!?/br> 池小秋甜甜應了一聲,心里頭已擬出了好幾樣理由來趕這兩人出門。 次日,這兩姐妹再過來,就迎來了池小秋專門準備的找茬游戲。 “你會做什么菜?” 其中一個挺了挺胸,頗有幾分自得:“南北菜色都做得。” 池小秋便靜看她打花刀,過了一會,自己拿過來將豆腐雕出了一朵白玉蘭,又向另一個丫頭道:“若要下廚,先把指甲給剪了!” 她們那兩管水蔥似的長指甲是好不容易養出來的,涂上了豆蔻艷麗多彩,怎么舍得剪了去,便拿別的話來打岔。 一天之內,池小秋帶著她倆將重活通通做了一遍,因前兩日格外好說話,這丫頭便大膽了許多:“奶奶,我們并沒學過做這些粗活…” 等的便是這一句,池小秋立刻沉了臉:“這粗活我能做得,你們做不得,難道便等著我天天來養你們不成?我這里可留不得你們了!” 她這脾氣發得突如其來,兩丫鬟還在愣著,還想再使上哭求這一招,就讓池小秋一手拎著一個,找了她兩個每日回去的宅子,撂了回去。 等那婆子找上門來,池小秋已托了齊娘子找了個做白日短工的張嫂,上午來,下午走,跟著燒火打水做飯。 因此便得以搶在那婆子跟前說:“我這廟小容不得大佛,她們都是金貴人,只能做些細致活計,我每日活多,總不好還要做雙份工來伺候她們,招了張嫂正好?!?/br> 婆子啞口無言,可周為禮屬意她送人過來,本就是為了想找幾個自家府里人,能攏一攏鐘應忱的心,可有哪個養來做妾又能入得爺們眼里的人,慣做這些粗活的? 只得怏怏回去。 日子終于歸于清靜。 再過得幾天,鐘應忱回家時拎了兩只三清樓的烤鴨。 三清樓選的鴨子十分精細,平日吃得是什么,養到幾個月大要夠多少斤才能宰殺,都有講究。鴨子去了內臟,仍舊皮rou完整,整個掛起來烤制,火候把握需要十分精確,而將鴨子慢慢烤制而成的炭火都是果木而制,因此令這烤鴨吃起來有淡淡果香。 油紙包一揭開,兩只烤鴨彎著脖頸,顏色是讓人垂涎欲滴的棗紅色,皮酥色亮,油脂烤得只剩下薄薄一層,焦香而不膩。鴨rou清淡細嫩,又比燉煮的做法多了幾分肥腴,使得里面的rou吃起來多了油潤。 池小秋順手搟出薄薄面餅,刷上夏日曬成的西瓜甜醬,若是吃皮就撒些洋糖,若是連著皮rou裹在一起,就少不了些黃瓜條蔥白等來解膩。 池小秋拿出了一甕自己釀出來的酒,只給鐘應忱在最小的酒杯里斟上一半。 兩人都不再提周家的事。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真相正在離他們越來越近。 京城的冬日比柳安要冷得多,干松松的冷,一刮起來風就不能開窗子,必須將栓子插得十分結實,不然就會被陡然過來的風吹開彭彭作響,屋里面好容易依著氈簾和熏籠才能留住的暖氣,就會被吹走大半。 池小秋從未過過這樣冷的時候,整日貓在屋里,或是在廚房里,那里有火,總是凍不著,或是跟著齊娘子在熏籠旁坐著,一個做衣裳一個拿模子切果糕。 這樣的時候,門口有人來喚時當真是不舍得動彈的。 偏偏看門的人連聲喚:“鐘娘子,有人來找?!?/br> 這樣的天氣徐晏然是不會出門的,京里沒有旁人,誰會來找。 官舍不是里頭人點頭萬不敢放人進來,池小秋戀戀不舍離了熏籠,裹了厚棉襖,才往門口一探,就亮了眼睛。 “師傅!” 薛一舌瘦了許多,一臉疲累,看見池小秋時肅然的神色終于和緩了一些,來了外客,齊娘子已然避了出去,他一邊進來一邊問:“鐘小子何時能回來?” 池小秋心里咯噔一下。 他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明顯是一路從柳安快馬加鞭趕來的。 池小秋請人往刑部當值處遞了消息,鐘應忱便尋個空告假早早回來了。 薛一舌再三確認了四周有無閑人,這才緩緩開了口:“秦司事讓人送信來過,說有幾路子人在柳安查你的底細。其中桑家已去了你們原來的家鄉。” 他望向鐘應忱:“那邊該堵的口子,你可都堵了?” 鐘應忱斂眉:“桑家?” 桑羅山也在京里,雖考中庶吉士,卻在禮部觀政,兩人幾乎連面都沒有碰得,又為什么會想起去柳安來打探他的身份。 薛一舌接著道:“除了桑家,還有京里的周家,另有一路子,行蹤甚是隱秘,有些宮里的路數。柳安好說,可信州…” 他打量著鐘應忱:“你可上了黃冊?” 鐘應忱沉默半晌,才道:“豐羅幾年前大災時,曾有流民占了縣衙,連著庫房一同都燒了?!?/br> “縣衙里面雖沒了,南邊黃冊庫里定還有。旁人尚可,宮中那位只消一查,便能知道。” 薛一舌譏諷道:“你上京時便該想好,如今引來這么多人,你待要如何?” 他冷言冷語:“你若是沒法子,莫要帶累了我徒弟,我現帶著小秋丫頭走,憑著薛家的面子,也沒人來找她一個小丫頭的麻煩?!?/br> “不行師傅,我不走!” 女大外向的池小秋把此話當真,連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