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那隨公差而至的信第一行的名字,便是外面那個——王三郎! 王三郎又同往常一樣,撿著便宜的酒上一杯,最小盤的菜要兩樣,開始看這食鋪里門可守好,地可光潔,墻可平整,最要緊的是,伙計可勤快。 畢竟他娘早便說了,等這店里東家過門做了王家媳婦,整個食鋪便也姓了王。 來得時候多了,連伙計也那他做回事,雖不至生口角,敷衍味道十足。王二郎想發火,卻還記著他娘的話,事還沒成,先忍耐脾氣。 忍得難受,王二郎只能轉作吹噓:“咱們柳安鎮上到底小地方,連屋舍都是窄窄的,住得忒不暢快!” 便有人笑話他:“那也只是你家窮酸,城北徐家桑家陳家,哪一姓沒有二十幾間房,兩三進!偌大的花園子,逛迷了你的!” 王二郎紅了臉:“兩三進算什么!郡王府都有七八進,大門得有四五間,幾百上千個屋子,每天住上一間,一輩子也住不完!” 周圍終于又有人搭理他,王二郎說得興起,扯了自己新上身的衫子道:“ 這衣裳是府城里郡王府里賜下的,旁人卻沒福穿。” 旁人正要問個端的,卻見新來一人冷笑道:“你這身上是臨縣仿的松江布,針腳不勻,雕繡不滿,敢說是王府里賜下的?” 王三郎不意有人眼尖,瞪眼一看,卻是個極有風采的年輕人,剛要發怒,鐘應忱又問道:“你當真與齊郡王有親?” 王二郎一口咬定:”那是自然!” “按制郡王府只得大門三間,屋舍四十六間,院落五進,若真如你所言,便是府邸逾制——” 鐘應忱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大不敬之罪!與他有親者…” 王二郎一時呆了,眨巴著眼睛急著撇清關系:“我…我沒見過!我不認識!” 鐘應忱輕蔑笑道:“有親者雖當不得大罪,也該勸誡一二!” 來來回回仿佛在將他玩弄鼓掌,王三郎一時大怒,周圍人又哄笑起來,臊他的臉。 對視臉面如命之人,撕破臉皮面上無光,便足矣。 鐘應忱見他狠狠瞪過來一眼,倉皇而去,心中戾氣稍解。 小齊哥縮了縮脖子,慶幸自己未得罪鐘應忱。 街角忽轉來一個身影,因走得太過輕快,總是不自覺跳上兩步,小齊哥大喜,忙喚鐘應忱。 “東家從魚市回來了!” 卻見鐘應忱慢慢站起來,臉色更沉了。 小齊哥納悶回頭,只見池小秋旁邊還有一人跟在一旁,似是同她說著什么話。 要糟! 小齊哥想起方才自己開脫的那一大堆話,暗暗叫苦。 東家!你自求多福罷! 第120章 玲瓏紅豆 … 桑羅山實在是有些煩人。 都到了魚市, 池小秋順著魚缸魚甕一路看過去,想要去尋個頭大身子胖圓的花鰱,桑羅山卻不走,只在她身邊, 一見停住便問:“這個是你要尋的那魚?” 于是一直到從魚市轉回來, 池小秋都甩他不脫,還一直瞄住添了兩頭胖頭魚的柳枝魚籠,走過一街一巷便問上一遍。 “可是累了?” “這籃子我來拎罷。” 池小秋終于失卻了禮貌:“不用,我力氣大,拎得動。” 比起平日的客氣,桑羅山還是更愛她生氣的樣子, , 眉毛揚起, 咬著唇皺著眉,氣憤憤的。 他幾乎要笑出來:“力氣大?能有多大?” 池小秋聽出了他的輕慢調笑,也微微冷笑, 迎頭看見河邊半歪到街上的大楊柳,便緊走兩步, 輕輕一躍。 好似沒使出什么力氣, 一截比碗口還粗的楊柳枝干便讓她撇斷了。 池小秋拍拍手,輕描淡寫:“別說這籠子,便是一整棵樹,我也折得斷。” 桑羅山驚在當地,站了片刻, 抬頭時,池小秋已走遠了。 他看了一眼耷拉下來的楊柳枝,忽而噗嗤一笑,搖了搖頭。 女孩兒家,有些脾氣,倒更可愛些。 他環視了一下橋下。這一路盡是熟悉池小秋的街鋪人家,他陪著走這一趟,大約也讓許多人看在眼里了。 池小秋本以為這便能嚇住他了,且這人一向高傲,讓她懟到臉上,總該有些氣性。 不想桑羅山仍是笑意淡淡,不遠不近跟著,不時與她談上幾句吃食經便池小秋總是加快腳步,也不見他落下。 剛下云橋,眼見要到店里,池小秋摸摸耳朵,暗自慶幸,終于能逃脫苦海,不必聽人念經了。 正一抬頭時,卻見店門前站著一個人,如高山靜林,灑然直立。 池小秋頓住,立在那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鐘應忱仍好端端站著。 池小秋歡呼一聲,像只山間麋子輕巧巧跳躍幾步,直直沖了進去。 “你回來啦?你甚時候回的?怎么考了這么久?” 池小秋繞著鐘應忱轉上兩圈,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只能又反向打上兩個圈圈,似是想起了什么,開了柳條魚籠給他看。 “我給你做個魚頭湯!聽薛師傅說,考試費力又費神,還想吃什么?” 池小秋低頭想菜譜,一忽兒便報出一串菜名來,又拉鐘應忱袖子,迫不及待想讓他看看今早上的炸冰酪… 桑羅山站于門前一會兒,忽然涌起強烈的不服氣,便如他幼時帖經得了第一名,先生卻將狼毫筆送與旁人一樣。 鐘應忱本來一直落在池小秋的目光陡然旁移:“小秋,這位是…” “在下桑羅山。”他一步步上了臺階:“這…便是你與我說過的忱哥了?” 池小秋被人點了名字,抬頭茫然望了望。 鐘應忱方滅下的怒火便讓這句話澆上油,洶洶燒起,他反手攥住池小秋,拉她往里間去:“你隨我來。” 后院就這兒點地方,臨河有軒榭,院中有假山,墻邊是圍廊,偏鐘應忱哪也不去,直拉著她穿過即將枯敗的藤蘿花葉,徑往倒座房而去。 這屋子又窄又小,連光也不分明,砰得一聲,鐘應忱將門一帶,這屋里便只能看見朦朦憧憧光影細塵。 池小秋還在愣怔,便讓鐘應忱抵在了逼仄墻角。 這里本就暗,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身形,垂下頭時,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壓迫與怒氣,直壓得人不能言語。 池小秋有些不自在,才皺了眉,鉗在肩頭的力道便猛然放松。 心中燒著的一團火,讓他失了方寸。池小秋看他時需仰著頭,腦袋略歪著,那雙熟悉的黑湛湛的眼睛望向他,含著些微疑惑。 鐘應忱不知該如何形容看她與人站在一起時的感覺,九天寒涼當頭罩下,可憤怒和嫉妒卻燃得更烈。這樣冰火兩重天的折磨,讓他恍然間好似回到了兩年前。 他從泛著血腥味的河中藏了一晚站起之時,天地之間孤身一人的絕望。 這是久違的鐘應忱,一如他們初見之時,偏執,冷硬,但又不大一樣。 當初的他,兩人也能做成兄弟,何況今日? 池小秋在暗中慢慢摸索,觸到了他的手,柔柔握住,細聲問:“怎么了?” 她手上還有些小口子,膩著些汗,喚起鐘應忱每一次的記憶。 逃荒路上無數次伸出的手,高家宴席后雪夜手籠里傳遞出的溫度,送他出行時滿背囊的路菜醬瓜,慢慢將他燥怒的脾氣捋順,安撫,熨平。 鐘應忱慢慢退出一步,窗前的光尋到了空隙,擠進來。 “為什么同他出去?” “啊?” 本打算耐心聽他心事的池小秋,半張著嘴,愣住。 鐘應忱垂著眉眼,連嘴角都寫著捺,同方才的憤懣悒郁不同,竟顯出幾分可憐兮兮。 “為什么同他出去?” “他?”池小秋茫然片刻,忽然醒悟:“那個桑公子?” 這名字讓池小秋軟軟念出時,聽著便更加刺耳,鐘應忱不語,可眉眼重又染上層怒氣。 本是歡歡喜喜重逢的時候,原來惹出這一出的卻是那個桑羅山,池小秋本就疑心他不安好心,這會兒更是生氣了。 “提他作甚!總惦記著咱們家店面,不是好人!” 她憤憤不平這句話如一根針,戳破了鐘應忱最后一點不安,霎時天高地闊,江水橫流,一復如前。 池小秋與鐘應忱相處已久,只待他眉目舒展,便松下口氣。正要開口,忽見他神情又是一暗,重又低下頭,聲音猶疑幽緩,格外落寞。 “我…不夠好么?” 鐘應忱一邊尋摸自己的聲調語氣,一邊暗戳戳忖度池小秋的神色。他雖不慣同高溪午一樣披掛上陣串戲演角兒,但精心設計后,凄哀幽怨總是能表現出一二。 他忙了這么久,得池小秋一兩句哄,總是不過分的吧。 這一幕演技很好,直讓池小秋驚在當地。 她剛遇見鐘應忱時,是在剛出家門不久。憑著一把子力氣勉強能保住些尋得的樹皮葉子,所有的精氣神都化為烏有,只有活命的執念支撐她活下去。 直到第一次遇見周濟,一出得粥棚,便是大的欺壓小的,壯的搶奪弱的,為一粒米打死一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鐘應忱身形瘦弱,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拳打腳踢,讓池小秋鬼使神差之下出手相幫的,便是他的眼神。 瘋狂、沉寂、仇怨、蔑視,千般情緒變幻不定此起彼伏,唯一沒有變化,是沉默之下的堅忍。 從此他迎風生長,不管拋在什么境地,好似都不曾慌亂動搖。只站在身邊,就穩穩當當,幫他從兵荒馬亂中掘出每一點生機。 這樣一個人,竟也有一天會茫然站在此處,小心翼翼問一句:“我還不夠好么?” 池小秋不識情字,不識心動,終于在此時知道,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纏雜情絲,都連在人心上。 從此線的兩邊,便同生受痛苦喜悅,連一次皺眉,一次難過,另一人都能覺察出疼來。 一如她此時。 鐘應忱悄悄看她,見池小秋一動不動,原本裝出的落寞便成真了。 他忍不住嘆出口氣,說好了慢慢等,怎么就這樣著急起來。 “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