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老嬤嬤便跟池小秋細說,徐三姑娘一向要何種飲食。 “清淡,定要清淡,油鹽要少,味道萬不能重了,最緊要的是要干凈。” 池小秋點頭,擬了幾樣菜出來給她看。 老嬤嬤看了看,指著其中幾樣甜食道:“這里頭不必放糖?!庇种钢┧夭说溃骸澳嫌?,鹽幾粒便可,其他材料不要加。” 池小秋有些傻眼:她理解的清淡和這老嬤嬤似乎有點不同。 徐三姑娘卻開了口:“姑娘便照李mama說的備便好?!?/br> 主人家如此說,池小秋也沒法子,搓搓手躍躍欲試,說不得算是另外考驗她的做法。 眼見話說的差不多了,池小秋便要告辭,徐三姑娘卻留她:“再坐會喝杯茶?!?/br> 她環顧一下四周,秋云不知被誰拉走了,只剩李mama在她身邊站著,便道:“mama幫我去拿些新下的夷山茶,給客人嘗嘗?!?/br> 李mama瞥了池小秋一眼,腹內嘀咕:等會可要給自己傻姑娘好好說說,不管什么出身都這樣沒階沒品的待,以后萬一被選作貴人,可是要吃大虧的! 眼見堂內外沒了人,方才還淡淡笑著端坐的徐三姑娘,忽然從椅子上竄了下來,一眨眼的功夫便蹭到了池小秋身邊。 這突如其來的變臉讓池小秋驚了一驚,剛要后退,卻讓徐三姑娘扯住了衣服。 “小秋,千萬不要聽嬤嬤的!” “要放糖!飴糖冰糖蜜糖什么都成,都給我放!” “青菜里頭要放鹽!有什么放什么!不行,嬤嬤會嘗的!” 徐三姑娘顛三倒四,自顧自念叨,自問自答:“這樣!你做個有夾層的食盒,要能做成大的,便多些夾帶,實在不成,把材料放下頭,我自己加!” 池小秋被她壯士斷腕般的氣概震驚了。 徐三姑娘見她愣神,生怕她不答應,瞧瞧外頭,見李mama老胳膊老腿還沒回來,便從花梨木的梳妝匣后摳出了個小荷包,塞給池小秋。 “銀子不夠,我再加!” 銀子拿多了要燙手!要不是前日晚上她多拿了錢,說不定也不會有這樣詭異的事。 池小秋忙縮回手。 徐三姑娘急了,紅了眼眶,一撩起簾子,企圖用桌上飯菜來喚回她的同情心。 “你瞧瞧這菜,是人過的日子么!”她一邊說,一邊憤慨:“連豬的日子都比我強!” 第50章 玫瑰糖餅 徐三姑娘如愿以償。 當池小秋看著那點飯菜時, 也不由氣忿。 這不就是北橋的吃法嘛! 翠靈靈的菜葉在水里一過,看著似乎和生的也沒什么兩樣,葉子擺成回環紋, 十分好看, 區別是菜葉有點少, 只有兩三片。另一邊一盆湯中飄著幾葉白菜,湯色清亮, 越發顯得白菜葉凄慘。 隔得遠,池小秋看不甚清楚, 也聞不得香味, 但如此寡淡,便知道這姑娘過得是怎樣苦日子。 這分明是在虐待人! 怪不得秋云一路上愁眉苦臉跟她道,家中飲食姑娘不大吃, 這樣的飯食, 換她也吃不下。 徐三姑娘秀容慘淡,咬著牙訴苦:“他們連粥也不許我多吃!” 池小秋也咬牙:“過分!” “那日從你拿的玉帶羅糕, 我連一塊都沒撈著, 他們只讓我吃了一角,專把其他的放在桌上, 說只看看便罷了!粥也只上了兩勺子!” 糕點許看不許吃,池小秋想想便替她難受。 “我容易藏起來半塊,半夜想吃時還被搜走了!” 義憤填膺的池小秋恨恨道:“太過分了!” 徐三姑娘見池小秋跟她意氣相投,頓覺日子明朗了許多, 她一拽池小秋的手,往她手里擱下錢袋:“以后沒人處, 叫我晏然就好!那個三姑娘,誰愛叫誰叫去!你叫池小秋對嗎?” “是呀?!?/br> “好, 我喚你小秋,這個送你,咱們便是朋友了?!?/br> 徐三姑娘剛往池小秋手里塞了東西,便突然警覺起來,又用池小秋看不明白的速度往竄回方才做的地方,捋好裙擺,調試了一下笑時嘴角的弧度,還不妨礙向池小秋眨了個眼,小聲道:“別忘了!盒子做個夾層!” 池小秋往外頭望望,沒人啊。 她又看向池三姑娘處,冷不丁的,一個聲音響起:“姑娘,夷山茶潮了,只剩些葉里青,不如便給池姑娘喝這個罷?!?/br> 她這般說時,仔細看了徐三姑娘兩眼,又狠狠盯了兩回池小秋。 夷山茶原本是在紫檀嵌百寶的柜中放著,不知是誰移了地方,還開了蓋子,讓她找了許久,耽擱這么些功夫,這姑娘可別鬧什么幺蛾子。 池小秋一激靈,原來這李mama走路沒聲音! 要不是徐晏然耳朵靈,早讓抓了正形,這徐家花園子,真真是虎狼環飼。 秋云一路送了池小秋到園子外頭,臉不似來時那般和煦,見池小秋渾然沒覺出自己不妥,便提點她道:“我家這小姐,雖是要做貴人,性子卻如孩童一般,見什么人都一樣歡喜,池姑娘切莫當真。” 池小秋大約聽明白了,這是讓她別拿自個不當外人唄? 她還是更喜歡她家姑娘那般直截了當的說話方式。 方才徐三姑娘送的東西yingying地硌在手心里,池小秋一看,原來是一把磨出來的木頭彈弓,紋理甚美,只是做工十分粗糙。 她把那彈弓對準了樹上的鳥,打了個空響。 池小秋看了看天,這會下著雨,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時辰,雨絲細如牛毛,落下時只能瞥見一點閃亮,也不知從哪里織來,也不知從哪里落下,只是看墻頭半探出的幾朵榴花是濕的,仍舊明艷照人眼,墻縫處的青苔趁著雨勢,順著石板縫隙一路爬來,總想著哪個人走路不專心,好滑他一跤。 再走兩步,便見隔壁橋上站了一個熟悉人,自己打著一把傘,手里還又拿了一把。 不是鐘應忱是哪個。 “你怎的來了北橋?” 鐘應忱將傘撐開,遞過來:“接你。” 又問:“怎么耽誤這么久?” 鐘應忱對著富貴官宦人家有天然的戒心,幫工與他一說,他便立時過來,若池小秋再不出來,他便要去敲門了。 池小秋便將這徐府的奇怪事說與他聽:“你不知這花園子里頭多好看,也不知花了多少銀錢,竟連自家的小姐也不給飯吃,餓得可憐!” 鐘應忱淡淡道:“圣上如今立后也有一兩年,尚無子嗣,去年宮中便有風聲傳出,說要選良家女子充入后宮,徐家也在應選之列。” 池小秋這才知道為什么秋云口口聲聲道,她家姑娘是個貴人。 可進宮為什么要餓肚子呢? 鐘應忱好似無所不知:“圣上自小喜歡纖細宮人,左近伺候之人都是個個生得苗條,若想得寵,送進宮的姑娘自然也是如此?!?/br> “難道瘦成了骨頭架子便好看了?” 池小秋將徐三姑娘想作骷髏架子的模樣,頓覺心酸,對素未謀面的帝王也有些不滿。 鐘應忱默然不言,當今即位時不過是個少年,主少臣老,這好細腰的名聲傳出,給新帝添了許多荒唐色彩。 可真荒唐,還是假荒唐便不得而知了。 池小秋當日聽笑話,都說住在幾進大宅里的人,多半是早上十個雞蛋,晚上十個油饃饃。池小秋卻別有見解,覺得那有錢人家,多半是中午十幾道菜,晚上十幾道菜,一個比炕還大的桌上,放得滿滿當當。 鐘應忱聽她絮絮叨叨說出自己高論,忍不住一笑。 池小秋正說著熱鬧時,看見鐘應忱,不由一頓。 當日兩人逃難時,蒙頭垢面,面黃肌瘦,鐘應忱每每沉默起來,便如山影下渡口前一棵冬樹,挺拔瘦削,難以捉摸??扇缃?,浸潤了柳安鎮上的水氣,少年抽條似的往上,只半年功夫就高了她一頭。他本就少有展顏時候,一笑時便如春山晴巒,別樣風采。 鐘應忱走了兩步,見她還未跟上,便住了腳等她,見她眼光時,有幾分不自在。 他咳了一聲,池小秋終于回神,由衷贊嘆道:“兄弟,你這模樣,真是傾城傾國?!?/br> 連個過渡也沒有,鐘應忱的臉一下黑了下來。 池小秋撓撓頭,見鐘應忱大踏步走了,明擺著生著氣,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又盤算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話,沒錯,明明是在夸他啊! 街上賣斗笠油傘雨屐子的多了,要給葉子船釘烏篷頂的人也多了,有小販拎了細巧花籃,里面有才開的新荷,簇粉幾枝菡萏,修長雅致,有的才半開,有的已經亭亭玉立開全了,籃中鋪了翠綠荷葉,雨一下,便在花葉上面積了水珠,小販一動,便四處亂滾。 這樣的新荷拿回家來,剪了頭,重新插在水里,能再盛開許久。池小秋買下兩三只枝,盤算著是往那個纏枝蓮紋的盤口烏釉缸中放,還是往青花大瓷海碗里頭擱。 只有花葉似乎挺寂寞,池小秋又搬回來兩尾撒著扇子般大尾巴的黑里金,看著兩條魚吐著泡泡在荷花荷葉間游來游去,煞是有趣。 手里拎了一堆的東西,池小秋也不往回走,倒往糕點鋪里面去,買了許多玫瑰糖。 既是徐三姑娘愛甜,甜有甜的吃法。一斤面四兩油,雪花洋糖倒進涼白開里化去,桃杏仁酥香,瓜子一粒粒嗑出仁來,若有山間的榛子再好不過,填上些小茴和薄荷葉,一起搗碎了,再用石碾子過一遍,直到研磨得極碎,揉進玫瑰糖里頭,便成了現成的糖餡料,面團搟薄,入餡料,正反面都撒上芝麻,爐火上支架子,一點點烤得焦香。(1) 池小秋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最后蟲蛀了牙,從每天吃減成每月吃,她爹扛不過閨女撒嬌,帶著池小秋在外頭偷偷堆了灶加餐。直到后頭兩顆牙讓蛀成個黑洞,才讓小秋娘發現了爺倆的秘密,從此該收的收,該罵的罵,池小秋就此痛失了玫瑰糖餅,只記著心中火燒火燎卻怎么也盼不到的滋味。 這會的徐三姑娘卻跟她一般處境,池小秋才又撿了這餅出來。 手中一大堆東西,池小秋不愁力氣,可卻拿不下這許多東西,鐘應忱過來,順手將她那一大包糖都拿了,只給她留了幾枝荷花。 池小秋留意到他手邊還拿了許多粗糙紙張,正想問他為何要買這些,卻見鐘應忱視她于無物,一撐傘,往前面走了。 直到回到家,鐘應忱也沒再理過她,只是坐在葡萄架下,蘸著面糊將一張張紙糊成袋子。 “這是要做什么?”池小秋好聲好氣地問。 鐘應忱半抬頭,瞥她一眼,未曾答話。 池小秋卻誤會了他的眼神,只是順著一看頭上葡萄,已經長成飽滿水靈的一串,半青半紫,卻無端破了兩個。 養了半年,滿架葡萄終于長到酸甜可口的時候,便有鳥聞著香甜味道上來琢食,便是只破了一個口,也能引得馬蜂蒼蠅都嗡嗡飛來,過不了兩日,一串葡萄便毀了。 “果然還是鐘大哥想的周到!”池小秋不吝贊美,終于讓鐘應忱緩和了臉色。 池小秋雖不知他為何生氣,但總歸是自己惹的禍,便趁機誠懇道歉:“對不住,我不該說兄弟你長得好看?!?/br> 鐘應忱終于與她說了一句話:“傾城傾國多是形容女子,以后不要亂用。” 池小秋恍然大悟,知錯立改:“我錯了,兄弟你這模樣,分明是賞心悅目!” 還有什么詞來著?豐神俊茂,如松如竹,玉樹臨風… 池小秋真心覺得,就鐘應忱而言,這些詞都可以往他身上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