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秀娘抽抽噎噎道:“害了大郎的人不是已經捉了?便是那云橋的池小秋么!” “尚未審定,你丈夫可有別的仇家?” 秀娘帶著不安,戰戰兢兢道:“老爺不是上回問了么!我丈夫與村里許多人家不對付,可要說最近大些的恩怨,也只與那個池小秋了!” 鐘應忱不由側目。 若只是見她親口說時,鐘應忱當真以為,他那日見著的口舌之爭是刻骨崩心之仇了。 何師爺揉揉腦袋,決定不再跟她糾纏池小秋的事,只道:“你家孩子今日往哪里拾得的飴糖,你帶我們去看看。” 秀娘止住了哭,她看了看伏在肩頭呼呼大睡的兒子,為難道:“我又沒跟去,土哥還不到三歲,哪里懂得…” 大女兒卻拉拉她衣服,從后頭怯生生探出大大眼睛,囁嚅著道:“娘,我知道。” “桃花!”秀娘呵斥她。 桃花登時扁住了嘴不敢說話。 何師爺忙哄她道:“沒事兒好孩子,讓她說,說錯也不妨礙。” 秀娘沒法兒,只能讓桃花帶著他們幾人順著半夜的田埂,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過去。 何師爺讓桃花指,小姑娘咬著手往一個地指了指,小小聲道:“就在那里,還有別的,土哥摳出來的,我又埋回去了。” 就著風雨燈昏黃的光,幾人都看見了那一道亂柴扎出的籬笆,圈出兩間低矮潮濕的茅屋。 他們的說話聲驚動了一只大黃狗,萬籟俱寂里,它的叫聲沖破了甜睡夢鄉。 屋子里頭有人的聲音傳來,驚慌失措地:“誰?!” 何師爺迅速給跟著的武大遞個眼神,他便不再遮掩,大聲道:“柳安縣衙捕頭,前來問案!” “大順?啊——!” 女子短促而尖銳的叫聲,剛劃破黑夜便戛然而止。 暗覺不好,另兩人迅速撲向門口,武大一個躍起,破窗而入。 三人合力,一齊將臉色煞白的大順,堵在了門口。 大順娘子軟倒在床上,頭上緩緩淌下一道血痕,何師爺忙上去一試鼻息,松了口氣。 “暈過去而已。”等一看清那娘子的模樣,他也晃了晃神。 這樣的美貌妻子,他竟也能下此狠手! 在場人都已猜出了什么,武大喝道:“找你問個話,你跑什么?!” 大順抬起眼,他眼角生得尖銳,眼白又多,看人時收了笑,狠狠向上剔著:“我知道你們遲早找上門來!不錯,那個狗東西是我殺的!” 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他該死!” 秀娘走得最慢,大順說這一句話時,她才將將趕到門口,扶著門框,木呆呆問:“是…是你?” 大順看了她半晌,又像是平日老實怯懦的樣子。 “大娘子,對不住你。” 鐘應忱沒有走近,就在大順被武大鎖住,踉踉蹌蹌離開的時候,他忽然轉頭回頭看了一眼。 他目光所向處,無限的溫柔繾綣,好似此生最后一眼,正落在床上。 那里躺著他的娘子。 而落在最后頭失了神的秀娘,卻在抬頭的一剎那,露出濃重的失望之色。 第41章 堂上問話 范家的院落在村西, 范大郎雖游手好閑,父母卻是勤快之人,花了畢生心血為自家兒子留下了兩間實在瓦房, 毛竹砍作籬笆, 扎得齊整。兩棵榆樹翠葉蔭濃, 幾竿翠竹平添幽涼。 那時,這老兩口肯定未曾想到, 悉心蓋起的家會變成自家兒子的葬身之所。 不過是空了三兩日,這里眼見得便蕭索荒涼起來, 正午的時候, 太陽正烈,眾人多半都躲在家里樹下歇涼,鐘應忱便趁著少有人走動的時候, 越過竹籬墻, 潛入了范家的院子。 因著出了人命案子,周遭的人家要不然去了親戚家住上兩天, 要不然離這里遠遠的。家里養的豬, 喂的雞,大妹都幫著秀娘, 托給了別家暫且照看。 整村雞鳴狗吠蛐蛐叫,十分熱鬧里更顯出這里冷落陰森。 當日范大郎死在自己房中,就在正堂東間,門鎖得結實。鐘應忱拿著一根細鐵絲搗弄一會, 那鎖便應聲而落。 池小秋要是知曉,當初逃難路上教他學會的本事, 如今在這里派上了用場,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歷經幾次搜查, 鐘應忱本想著,這屋里該是有些雜亂。但這三十多個時辰似乎抹去了一切痕跡,這間據說發現范大郎尸體的屋子,四處齊齊整整。曾經盛放著劇毒糕點的碗盤,擦拭一新,中間擺放的間距都近乎一致,范大郎躺著咽了氣的床上,衣服被子邊角整齊,絲毫不亂。 能想見女主人離開時,定然認真收拾過一番。 這般不慌不忙,這般從容。 鐘應忱沿著水曲柳的桌面一點點看過去,窗臺,床頭,地面,每一個地方都不曾放過。 毫無發現。 鐘應忱開了靠近床邊的柜子,做的時候已經許久,邊角甚至開了縫,里面放著范大郎一家四口的衣裳。冬天棉衣,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翻曬晾過,過了好幾次水的舊棉,疙疙瘩瘩,穿在身上必定縮手凍腳。 可這樣的衣服,范家闔家上下只有兩身,一大一小,俱都是給了男丁的。 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補丁摞著補丁,女子的衣裳破舊尤甚,漿洗到看不出原本顏色。 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應日常用具,都透露著此間人家一貧如洗的境地。 目前為止,這間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鐘應忱出了屋子,環視了一圈,將視線對準了范家小兒女住的一間小屋。 據那秀娘陳述,范大郎死亡當晚,她和一對兒女都住在這里。 這間屋子比東間小上一半,小小一張床鋪,也不知三個人怎么蜷得過來。陳設更是簡單,給小姑娘帶的絨花已經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沒有兩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著不愿丟棄的破爛玩意兒,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經滿是塵土,稍微一動,便飛了漫天,直嗆人。 眼神一凝,鐘應忱行動一頓。 一個堆著灰的包袱旁邊,有一道新鮮的拖拽痕跡,十分顯眼。 鐘應忱俯下身,順著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觸到了冷硬冰涼的東西。 往后便是墻。 他勾著身子,在墻磚處一點點摸索,挨個敲打。 實心,實心,實心,敲至其中一塊時,略顯清脆的聲音傳來。 這是一塊松動了的墻磚。 順著邊緣處的濕泥慢慢挪,鐘應忱終于摳出了這塊青磚。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著一個又扁又細的小匣子,旁邊塞著一個鼓鼓囊囊,硬塞進去的紙包,因為揉進去時,太過用力,已經皺皺巴巴,有了破損。 鐘應忱小心翼翼托出這兩樣東西。 匣子里頭放著的,是兩三根光華流轉的點翠鏨石榴紋鎏金銀簪,下面鋪著些碎銀子,總得有二三十兩。 而那包裹里頭,卻是壓成碎渣的兩團點心。 一團時候久些,已經發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餅,桃仁,青紅梅絲,和稍整一小塊酥皮上刻著的暗紋印花。 這才是當日范大郎從池小秋食鋪上買回的玉帶羅糕。 另一團還新鮮著,和當日何師爺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樣的用料。 鐘應忱拿出銀針,往里一探。 一樣有毒,一樣無毒。 鐘應忱站起身,望了這些物件半晌,重又將它們放了回去,細細掩好,連厚厚的塵土上的轍印也恢復如常。 這隱藏于故舊塵土之后的秘密,該讓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當眾審理。何師爺半夜押了這自投羅網的犯案之人,忙忙審了半日,卻審不出什么東西,正要抓狂時,鐘應忱腳步匆匆,直闖進門來。 何師爺不悅,正要說他,鐘應忱草草拱手道:“我這邊另還有些線索,有些不解處,還望何師爺幫忙。” 他東問西問,問的都是當日搜查范家時的細節,何師爺到后頭不耐,便直問道:“你到底想說的是什么?” “這殺人真兇,只怕另有其人。” 鐘應忱靜靜道出這句話,何師爺還未反應過來,拷著鎖鏈木呆呆坐在一邊的大順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殺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殺了他!你們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頸上青筋畢露,又踢又打,如一頭失控的兇獸,泛著攝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個捕快忙沖上去,緊緊勒住他,大順便要即刻沖出來,將他們撕成碎片。 何師爺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審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師爺看了一眼日頭,有些焦灼:“罷了,開堂的時候快到了,這會也趕不及了,先押過堂罷。” 鐘應忱道:“若是過堂,何師爺不如再帶上一個人。” “誰?” “范家大娘子。” 柳安縣丞已經年近六十,舉人出身,等了許久才補上的縣丞位子。到了這把年紀,早已不想什么榮耀家門,只指望著明年考滿能勉強升上一升,再不濟,也能得個中,莫要倒過頭來問罪便好。 柳安鎮雖非府縣,卻是柳西巨鎮,向來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許久關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撈些油水,再坐上兩任,便退下來做個體面的田舍翁,誰知今年諸事不平,方出了個五月葉案,讓巡撫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這會便又碰了個人命案。 要說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誰讓這證據指向的是池小秋呢,還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獄不得過十日,過堂不得過三日,且要貼了告示,公之于眾。何師爺沒法,只得帶了大順先回來,以免誤了過堂的時間。 鐘應忱自請為證人,跪在堂前。何師爺已經暗地里告訴了他,這次過堂,重點便已經是大順,池小秋不過是走個過場,不必擔心。 但當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鐘應忱仍舊控制不住,猛得轉過身來。 明晃晃金燦燦的太陽下,池小秋手上拖著鎖鏈,慢慢挪了進來,望見他時,粲然一笑,看不出半點頹靡。 鐘應忱的手不自覺攥緊,喉頭迅速滾動,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數遍。 周身完好,不見傷痕。 霎然間,緊緊被提起勒死狠狠纏繞的心,驟然松弛下來,晝夜難眠的恐懼結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間消融。 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親慘死后一年零五個月后,他重新有了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