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他們談論過聲音和口音會給人造成的第一印象。誠然, 第一印象可能不準確, 但那是一種感覺, 永遠不再有的第一次的感覺, 會永遠留在記憶里, 哪怕不真實, 哪怕已經褪色。

    褪色了嗎？真實嗎？

    圣西羅球場棚頂的燈光異常耀眼，陸靈抬起頭的瞬間，眼睛被晃了一下。身高剛足六英尺的身著高級定制西裝的西班牙男人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顯得很高大。她不確定他嘴邊是否有笑意, 也不確定他的目光中有什么，下一個瞬間，尼克弗洛雷斯就與著名的意大利人攀談起來, 用的意大利語。

    陸靈慶幸自己不用回答皇馬主帥那個不懷好意的問題, 她再次望向場上。沒過半分鐘，意大利人用意大利語夾雜英語跟她說：“克里斯汀, 也許我們賽后可以一起享受一杯香檳, 皇馬主帥會是個不錯的翻譯。”陸靈稍稍一愣, 抬了抬眼。明亮的燈光下, 尼古拉斯的臉上掛著禮貌的笑容。她微笑著看向意大利人, 說：“當然，當然。”她剛說完, 意大利人傾身抱了抱她，她也象征地抱了抱意大利人。這個擁抱結束后, 意大利人把座位讓給了尼古拉斯。

    這番舉動在這片看臺引起了轟動, 球迷們制造了不小的起哄聲。

    “希望你不介意。”尼古拉斯坐下后用西班牙語平和說道。他是盯著場上說這句話的。

    陸靈也盯著場上，用英語回應：“請隨意。”

    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未有交談。他們周圍的人，不管是球迷還是同行業的泛泛之交們似乎都對此有些失望。兩人還未坐在一起時，電視直播就給了他們各自鏡頭，后來兩人坐到一起，又給了兩次鏡頭，但可惜昔日那段轟轟烈烈的羅曼史的兩位主角似乎絲毫沒有交流的興趣。只是，如果是這樣，尼克弗洛雷斯何必大費周章與人交換座位呢？

    當場上的藍色3號帶球直插禁區擺脫一人射門差點得分時，陸靈和尼古拉斯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點唏噓聲。而他們前面看臺的馬西莫羅馬諾回了下頭。三人匆匆一瞥間，似乎都明白了各自來到這里的緣由。皇馬主帥和qpr主帥應該是一模一樣的緣由。

    尼古拉斯覺得世間很多事都頗為諷刺。比如他從未設想在米蘭與她重逢，但真的遇到以后，他又覺得他們在這里相遇合情合理。他們都為那個球員而來，眼光相似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他們也都做好了在后面的歐冠比賽里與馬西莫碰上的準備。

    比賽漸漸流暢起來。意大利踢得很好，比去年歐洲杯上的表現更好。同樣，關于那位球員，陸靈也看到了更多自己想看的東西。

    今天意大利場上的另外三名ac米蘭球員，她都很熟悉。在布馮退役后，天賦很高的門將唐納魯馬自然是無可爭議的一號國門人選；后腰薩爾多是陸靈很熟悉的球員，過去效力阿森納時跟qpr交過手；本賽季7000萬鎊引進的中鋒貝洛蒂，是目前意大利的頭號中鋒，實力很強。

    不過，她希望引入的那位球員，在場上的驚艷程度依然高于這三人。

    那位球員就是ac米蘭的吉安卡洛薩巴蒂尼。上賽季，他年僅十八歲就成為了ac米蘭的主力，并且是奪得歐冠的功臣。他同樣很早就入選了國家隊，不過因傷缺席了去年的歐洲杯。本賽季，他成為ac米蘭歷史上最年輕的隊長。

    他的表現無法不讓人聯想到意大利歷史上最出色的后衛之一保羅馬爾蒂尼。同樣可以打左后衛和中后衛，薩巴蒂尼的防守如同鐵壁銅墻般密不透風，擁有可怕的敏捷和柔韌性以及強壯的肌rou，而當他開始帶球進攻時，摧枯拉朽之勢能夠讓對手的陣線在片刻之間被擊垮。

    陸靈知道，總有一些球員無法用位置限制，薩巴蒂尼雖然現在只有十九歲，但表現出來的能力和潛力讓他根本不會被“后衛”的位置束縛住。

    她自然也在剛才短短的目光接觸中意識到，尼克想把這個球員帶去皇馬。只是，或許，于他們而言，這是徒勞。十九歲的年輕的ac米蘭隊長有什么理由離開呢？

    0:0的比分保持到了中場。

    陸靈和尼古拉斯一起站了起來。整個上半場，除了那兩句話，他們沒有任何交流。現在，西班牙人很紳士地讓出一個身位，依舊沒有開口，但是讓女士先走的意思。她聳聳肩，表示對此無所謂，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他站著不動。陸靈知道再拖下去，她身后的人該有意見了，她沒再堅持，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走進休息區之前，陸靈回頭望了望宏偉的圣西羅球場，他就站立在她身后。她一瞬間有些煩躁，她不知道他在計劃什么。他換座位的意圖何在？還有，他難道忘記了他們在尼翁那場激烈的爭吵嗎？她看向他的眼睛。他卻轉開了目光。

    貴賓休息區的人很多。這場意大利對陣西班牙的比賽吸引了不少名人前來觀看。寒暄是個力氣活，陸靈發現拿著一杯香檳的好處就是，當你不想說話，你只需把香檳杯送到唇邊。待她從女士洗手間出來，下半場的比賽總算快開始了。她回到了看臺。尼古拉斯已經在那里。她思索了幾秒是否有必要換個位置，她最終覺得那是個壞主意，她沒有必要躲著他。

    下半時的比賽，節奏加快了。這有些出乎陸靈的預料。無論是意大利足球還是西班牙足球都是控制節奏的高手。而傳統英式足球的單一節奏，所呈現出來的簡單粗暴，在他們看來，或許像年輕的剛經人事的男孩兒。這種節奏無疑是難以完全取悅女性的，很難真正“得分”。陸靈笑了笑，她慶幸派崔克安柏從來都不是傳統的英式球員。無論是在場上還是在床上。

    尼古拉斯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笑了。他瞥了一眼她的側臉，她唇邊那抹笑有些刺目。他的嘴巴緊緊閉著。下半場他依然沒有主動開口，他也并非在等待她主動開口。以他對她的了解，她多半不會換座位，但也多半不介意安靜整場。他其實同樣不介意。

    第79分鐘，薩巴蒂尼高速帶球深入西班牙的半場，之后助攻了貝洛蒂打入了全場的唯一進球。

    陸靈對于看到的很滿意。她又想起ac米蘭雖然現在成績極好，但俱樂部財政方面好像出現了一些問題。薩巴蒂尼自主離開的可能性的確不大，但如果出到天價呢？也許會讓米蘭的老板們松口？

    終場哨聲即將響起，陸靈甚至看到主裁的哨子都含在了口中。

    哨響的瞬間，這片看臺突然傳出巨大的爆炸聲。

    ****

    派崔克正跟羅斯一起往房間走。他一邊隨意跟羅斯搭著話，一邊想著回去淋個浴，然后跟緹娜facetime，緹娜看的那場比賽差不多該完場了……派崔克正想著，遠遠就看到，自己的房間門口排起了長隊。

    子翔、菲爾、格倫、jt，還有本。

    該死的，半支英格蘭在等他，或者說半支qpr在等他。發生什么了？派崔克歪著嘴問：“壞消息？”

    格倫點頭。

    派崔克走到了門邊，皺了下眉，“跟我有關？”

    jt點頭。

    派崔克感到頃刻之間，后背開始冒冷汗。下一秒，他一把揪住子翔的衣領，粗聲問道：“緹娜出事了？”

    “暫時還沒有。”本杰明在一旁回答了派崔克，聲音有些低沉，但也很沉穩。

    什么叫暫時還沒有？派崔克凌厲的目光掃過本杰明，他需要一個答案，該死的這些家伙他媽的怎么全都只給一半信息？

    羅斯拉了拉派崔克，小聲道，“我們去你的房間說。”

    派崔克沒放開子翔，這時又大力甩開了羅斯的手臂，他使勁摁了摁好哥們的胸口，用目光逼迫他快點說清楚。

    子翔嘆了口氣，“你不是說克里斯汀在圣西羅看比賽么？比賽剛結束，圣西羅疑似發生爆炸。”

    派崔克聽罷喊了好幾聲fuck。他猛地放開喻子翔，立刻打開了房間的門。他身后，隊友們都在拿著手機刷社交媒體。他沖到桌前，拿起手機，撥她電話。

    “直接轉入語音信箱，不知道是沒電了還是沒信號。”本杰明說。“我們都打過了。”

    派崔克冷冷瞟了一眼本杰明，而他手機里傳來的聲音驗證了本杰明的話。他啪地摔了手機。但他想到了什么，馬上又撿了起來，他檢查了下，碎屏了，但并沒壞。然后他就往外沖。

    本杰明想拽住派崔克，根本拽不住。jt和格倫直接堵門口了，菲爾再堵一層，這才沒讓派崔克沖出去。

    “我得去米蘭！”派崔克推了推菲爾，暴躁地喊道。

    “也不一定就是恐怖襲擊，可能是惡作劇，而且真要是恐怖襲擊，你去了也沒用……”羅斯勸阻道。

    派崔克轉身就要一拳頭過去。喻子翔拉住了他。

    “你冷靜點，新聞才出來六分鐘。”本杰明一邊看著手機一邊道，“現在推特上有不少記者和球迷都在說，可能只是意外。現場秩序沒問題。保安和警察在安排退場。”他說著抬起頭，“如果真是恐怖襲擊，我跟你一起去米蘭。”

    “對，如果是那樣，我也去。”菲爾接道。

    “你們都他媽瘋了嗎？我們明晚也有比賽！”羅斯叫道。

    派崔克深呼吸著。他知道本說的有道理。他只是不知道萬一真是恐怖襲擊怎么辦。他腦中閃過近年來那些恐襲事件，像是這種公共場合的，存活率，甚至是不受傷的概率，都很低。

    羅斯搖搖頭，打開了電視。電視上馬上傳來主播的聲音：“圣西羅現場的情況很穩定，剛才還有一些球迷吟唱了意大利國歌……”

    ****

    那一巨聲響起的時候，陸靈著實嚇了一跳。大概，球場里所有人都是。她還來不及看清場上球員們的反應，有個身體過來把她整個人護到了懷里。“沒事的，babe，沒事的。”她聽到他輕聲說著。

    那兩秒，看臺上很多人的姿勢都是，蹲下來，佝僂著背，護住自己的頭部。這當然很有道理，最重要的頭與心臟都得到了保護，而且縮小了攻擊面積。

    陸靈大腦一片空白，她在男人懷中茫然抬頭，但似乎最危險的那個瞬間已經過去了，這半秒之內，所有人都恢復了平常。她還沒看清他的眼睛，他已經緩緩放開了她，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沖她笑了笑。

    “或許只是惡作劇。”尼古拉斯沒再說西班牙語，說了英文。

    陸靈點點頭。她有些尷尬，望向場上，球員們都在往球員通道走。很快，球場廣播通知，先是意大利語，接著是英文。廣播稱現場可能出現了一些意外，希望大家不要驚慌，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聽從保安和警察的安排有秩序的退場。又強調了幾遍，不要著急。

    陸靈呆滯地望向頂棚的燈光，心里想著如果真是恐襲，接下來，就算不被炸死，被踩踏受傷甚至致死的可能性也不小。好在現在看上去，還沒有出現混亂。她四處望了望，有不少球迷面上的表情居然很興奮。也許，只要不是真的恐襲，他們會把這當做一次有趣的人生經歷。不少人可能正在社交媒體上或是跟自己的親朋好友直播球場里的情況。她想到這，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信號，完全沒有信號。

    陸靈這才看向身邊的男人，他穩穩坐在座位上。兩只胳膊肘撐著膝蓋，交握的雙手抵著下巴，眼睛則望著空曠的球場。她無法看清他的目光，不知他在想什么。而如果他知道她現在想跟他說什么，可能懶得理她。

    “你知道wifi密碼嗎？”尼古拉斯聽到那個性感的聲音問了這么個荒謬的問題。他嘴角漸漸彎起，他偏頭看她。她的眼睛告訴他，她是真的想知道wifi密碼。他沒著急回答她，掃了一眼四周，這片貴賓看臺的不少人已經進去里面了。

    陸靈見他不做聲，又道，“剛才謝謝你。”她說著站了起來，準備去休息區。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愣了愣，把手機交到了他手上。

    尼古拉斯輸入密碼，連接上以后把手機遞還回去。她接過去的瞬間，他看到無數信息突然蹦出，其中有一條是：

    【baby你還好嗎？】

    尼古拉斯轉開了眼，重新望向空曠的圣西羅。

    ****

    【我沒事，信號不好，剛連上wifi。】

    派崔克收到這條信息長長吁了口氣，他馬上發facetime過去。那邊很快接通。但球場里的wifi信號也不穩定，他這邊的視頻畫面斷斷續續。不過無論如何他可以確定一件事，她確實是好好的。他身邊的朋友們也舒了口氣。

    “現在能離開嗎？baby，你一定一定要小心。”派崔克仍然是著急地問。

    “我很好，真的。”她的聲音斷斷續續。

    派崔克剛聽清她說了什么，她那邊就響起了球場廣播，意大利語，嘈雜且不流暢。本杰明依舊做了同聲傳譯，“危險排除，只是個意外事件，制造意外事件的球迷已經被帶走。大家可以緩慢離開球場，請千萬不要著急，更不要推搡前面的人。”

    “我現在回去，到了酒店告訴你。”她在那頭說道，還帶著笑。

    派崔克剛想說話，鏡頭里閃過一個人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但他還來不及問上一句，她就掛了。他皺著眉，盯著手機發起愣來。

    “她跟皇馬主帥坐一起，我看了比賽。直播給了好幾次他們一起的畫面。”

    本杰明清冷的聲音傳入派崔克的耳朵。派崔克猛然抬頭，看向本杰明。本杰明只是聳了聳肩。

    派崔克把所有人都趕走了。他猶豫再三，又發了條信息過去：

    【回到酒店告訴我，答應我一定要小心。愛你，想你。x】

    ****

    【好的，回去打給你。愛你，想你。x】

    陸靈回完收起了手機。這一場虛驚，真是嚇到了所有人。她抬起頭，離開球場之前，她想看看圣西羅的夜空，但她看到的依舊是耀眼的燈光，黑夜在這樣的燈光下，極其不真實。她聽到身邊男人微弱的笑聲和低沉的話語，“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他這一句，讓陸靈徹底笑了出來。尼克的中文發音極其古怪，但居然被她聽出來了他說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這話，噢對了大衛貝克漢姆把這八個字紋在了身上。在不懂中文的人看來，漢字的形狀和其背后深刻的含義的確是不錯的紋身思路。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陸靈含著笑問，又道，“我不認為你認同。”

    尼古拉斯也站了起來。“的確與我格格不入……但我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像中場休息時一樣，他讓她先行。驚魂未定，她沒再推脫，只想趕緊離開球場。她經過他的身邊，頭頂再次響起他的聲音。“我不是fug asshole了嗎？你看上去很幸福，你不再生我的氣了。”

    他用了肯定句。陸靈沒有回頭，仿若未聞。

    “可我生你的氣。”他低頭在她耳畔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