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孟醒只在這里待了三個小時，時間剛剛到下午一點，他就待不住了。

    末日的倒計時從未停止，溫如嵐在加班加點的忙著帶隊調試人造太陽，他卻在沙發上當個米蟲，委實很令人感到挫敗。

    不行，他不能一直待在沙發上浪費時間。孟醒有了決定，他便不再遲疑，直接從沙發上站起，將防風雪用的厚重棉衣披上，推開了研究院的大門。

    門推開的一瞬，與屋內溫暖暖氣不同的低溫空氣就撲到了孟醒臉上，激的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雪暴已經過去一天，氣溫稍微回暖，但也就是稍微，溫度仍然在零下，地面鋪著厚厚的積雪，太陽的光芒越來越黯淡，炙烈的夏日，乃至溫和的春日，都再也不會到來。

    孟醒看了一眼天邊的太陽，直視著日光時，竟然毫不感到刺眼奪目，這光暈反而很溫和，行將死亡的溫和。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為衰弱的太陽，而且這個有生以來的記錄還在不斷刷新，每一分過后，每一秒過后，這顆即將熄滅的太陽都會變得更為衰弱一點。

    孟醒將衣領裹緊，又將手縮進長長的袖口里，再次踏出了研究院大門。

    他要去找無燼的蹤跡，雖然不一定能找到，但坐著等，更不會等到，他總要去試著找找的。

    孟醒沒有什么目的地，便隨便選了個方向，研究院建的比較偏僻，他走了一會兒才看到民居。

    有人居住的地方總是熱鬧溫暖的，在孟醒那個時代里，跳廣場舞的大媽，提著鳥籠遛鳥、聚在一起下象棋的大爺，在每一個小區公園里都可以見到。

    不過在末日之下，這些卻全是沒有的，有的只有一張張灰敗的臉，絕望的臉。

    齊睿聞的講話過去后，人們已經歇斯底里的發泄過，可發泄并不能改變什么，悲痛依然是悲痛，絕望依然是絕望。

    人們不再去工作，因為工作已經沒有意義，學生也不再去上學，因為同樣沒有意義。

    人們努力奮斗了半身的事業、學業、財富都會在八天之后被冰雪埋葬。末日到來時，諾亞城外將成為冰封的雪原，被擋在城外的人也將在極寒的低溫中，成為僵硬的雕像。

    肢體被凝固，血液被凍結，思維永遠停滯在那一刻。這種緩慢逼近且逃無可逃的死亡甚至比凌遲更殘忍。

    孟醒走了許久，他也見慣了這些絕望灰敗的臉，漸漸的，他甚至有點習慣似的麻木了。

    可這種麻木，在看到一張不同于眾人的，綻放著幸福笑容的臉龐時，瞬間被打破。

    那是一個拿著棒棒糖的小姑娘，身上裹著嚴嚴實實的大棉襖，短短的胳膊好不容易從袖子里伸出來，終于將糖送到了嘴里，她便滿足而幸福的笑了起來。

    雖然她的笑容僅僅是因為懵懂和無知，不理解末日即將到來，也不理解死亡的真義，但在這樣絕望的冰雪中，紅撲撲的臉蛋卻也堪稱奪目。

    所以孟醒一眼就注意到了對方，小姑娘被一個年長些的女人牽著，大概是女孩的mama，女孩mama正在跟一個男人說著什么，一邊說著還一邊將自己提著的皮箱遞了過去。皮箱專門上了保險鎖，看起來里邊的東西價值不菲。

    男人接過掂了掂，隨即滿意的保證道：“這事你就交給我吧，放心，我有門路的。”

    女孩mama忙不迭的道謝。這兩人到底在做什么孟醒沒太注意，他就是看著那個小女孩發呆。

    不是他有什么非分的企圖，他就是覺得這樣的笑容在末日前難能可貴，他想再多看一會兒。

    他看的大抵有些久了，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她一邊吃著糖，一邊悄悄的往后退了兩步，躲到mama身后，謹慎又戒備的看著孟醒。

    孟醒尷尬的摸了摸鼻子，他還是第一回 被誤認為是壞人，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絕望才是大多數，那樣的笑容之所以難能可貴，就是因為稀少，至少，孟醒一直走到日落，都再也沒看到任何一張這樣充滿幸福笑容的臉。

    日落的很早，現在剛剛才五點。溫如嵐會在六點下班，雖然很大可能會加班，但孟醒不想讓溫如嵐下班后因為找不到自己而失望，所以他要提前回去。

    晚上六點整，孟醒回到了研究院一樓的大廳，溫如嵐果然在加班，孟醒已經預料到了，便在沙發上坐著等了等。

    六點多一刻的時候，孟醒收到了一條短信，是溫如嵐發的，告訴他自己大概要加班到八點。

    孟醒回了一句：“我在樓下等你。”

    溫如嵐沒有回復，他大概非常忙，發這一條短信，都是百忙之中抽空。

    而且他最后還遲到了，孟醒從八點等到九點，又從九點等到十點，他才從樓上下來。他腳步匆匆的，外套胡亂的搭在手臂上，甚至沒來得及穿。

    他在大廳里四下尋找，神情有些忐忑，他害怕孟醒因為等不及，自己先走了。

    而在他搜尋一圈，確實沒找到孟醒的身影時，這份忐忑反而消失了。或許是因為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設想，所以在真正發生時，倒也不是特別失望。

    不過他還是有片刻的失落，因此站在電梯門口，一時沒有動作。

    比他慢了一步出來的研究院同事見他還在這兒站著，便友好的招呼了一句：“溫教授，還不回去嗎？”

    “馬上走。”溫如嵐隨意的答了一句，隨后拿出手機，一邊翻著短信一邊往外走。

    他看到了孟醒那條“我在樓下等你”，可孟醒卻并沒有等他。他并不準備問責，因為確實是他遲到太久了。

    本來計劃好了可以在八點下班，可數據臨時出了問題，迫使他不得不留下處理，一忙就是兩個小時，短信都回不了，孟醒不等他也有情有可原。

    只是多多少少的有些失望吧......

    溫如嵐低著頭，斂去自己臉上的表情，他將外套穿好，正準備離開大廳，卻被人突然從背后拍了下肩膀。

    他驚愕的回過頭，在看到那個熟悉的人時，變得更驚愕了一點。

    “這個給你。”孟醒手上端著兩杯熱飲，他一邊遞一杯給溫如嵐一邊講述這兩杯熱飲的來之不易：“大廳的飲水機壞了，我專程去后勤處找了工作人員幫我現燒的，結果燒好后我不小心弄灑了，我又厚著臉皮去拜托人家再燒了一回...”

    他啰啰嗦嗦，抱怨著這趟取水之路的曲折，全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溫如嵐卻聽的一點都不嫌枯燥，他耐心的聽著。

    他將裝著熱飲的紙杯捧在掌心里，在聽到孟醒為了給這兩杯熱飲保溫，一直是塞在棉衣里抱著回來的時候，他還忍不住笑了起來。

    孟醒說了長長一串，一直到保安在門口催促“我們要關門了，你們還走不走？”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太啰嗦了。

    旁人都已經下班回家了，就他們兩個杵在門口。孟醒連忙終結了自己的話題，對溫如嵐道：“我們回家吧。”

    “好。”溫如嵐笑著應道。

    第90章

    兩人一起離開了研究院, 出門的同一刻，冷風就迎面撲來。孟醒之前在外邊走了一天，倒也習慣了這絲冷意, 但溫如嵐不習慣，他一直待在溫暖的實驗室中, 此刻在冷風中被凍的瑟縮了一下。

    孟醒見狀, 突然將自己那杯熱飲也放到了溫如嵐手里，然后在溫如嵐沒反應過來時, 獨自走在前邊開路。

    那些呼嘯的冷風, 被他挺拔的背脊擋了大半。溫如嵐是很怕冷的，他的體質并不好，在修真世界或者精神力世界有別的力量強化，但在一個普通的沒有任何超自然力量的世界里，他就是尋常的人類身體。

    他的體型偏瘦，畏寒怕冷。但是此刻, 看著走在自己前面的孟醒，溫如嵐突然覺得不再寒冷了。

    他不愿讓孟醒一個人走在前面, 在雪地上小跑了兩步, 想要跟孟醒并肩走著。卻因為手里拿著兩杯熱飲行動不太方便, 加上腳底的雪又滑，他險些跌倒。

    孟醒及時扶住了他, 溫如嵐才沒摔個臉著地，但兩杯熱飲卻不可幸免的全都灑了。孟醒一邊嘟囔了一句“怎么這么不小心”，一邊幫溫如嵐把身上沾的水珠全部撣掉。

    他話聽起來是抱怨和嫌棄, 但其實并沒有多少這樣的怪罪情緒。在確認溫如嵐沒有被燙傷后，他還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用一副無奈的表情道：“扶好了。”

    “嗯。”溫如嵐輕聲應下了, 他搭上了孟醒的手。

    他抓的很緊，緊到孟醒覺得他們即便走在什么人山人海的游樂園，溫如嵐也絕不會因為擁擠的人潮而松開自己。

    他好像也確實說過絕不會松開自己，孟醒突然想起來，在第二重夢境中，溫如嵐身為丞相時對自己說的，死都不會松開他。

    可他最后還是松開了孟醒，因為他死了。孟醒想到了那具在他懷中漸漸失去體溫的身體，冷的就像溫如嵐此刻的手指一樣。

    雖然這兩者并不相同，一種是死亡的冰冷，一種是因為外界的低溫，但孟醒還是不由攥緊了點，他扯扯自己的袖子，把溫如嵐的手拉到自己的袖子里，想要將對方的手指捂熱。

    溫如嵐也隨便他這么擺弄著，那些性格中危險陰暗的東西都被他藏了起來，他在孟醒面前乖順的像是那只可以隨意擼毛的雪貂。

    兩人牽走在昏暗的路燈下，走向寂寥無人的停車場，其他研究院員工早就走了，停車場只停著唯一一輛車，他們也是唯一一對人。

    卻并不形單影只，兩人的手緊緊握著，路燈下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是甜蜜的情侶。

    不過他們到底還不是情侶，起碼孟醒并不認賬，在走到雪地車旁后，他就松開了手。

    溫如嵐也見好就收，坐上了駕駛位，待孟醒坐上副駕駛后，他啟動引擎，開著車回家。

    這一路很靜，夜晚的溫度比白天更低，這樣的低溫中沒有誰想要出門，街道上空無一人，空寂的令人恐懼。

    可外界的空寂通通都被阻隔在車窗之外，溫如嵐每次偏一下頭，都會看到孟醒坐在自己旁邊的位置，他的心就定了下來。

    他開的很慢，名義上是為了安全行駛，實際上是想將這樣跟孟醒獨處的時間拉長一點。

    可再長的路也有終點，接近凌晨，他們終于到了家。

    到家之后兩人沒有再說什么，溫如嵐做了一天核算，精疲力盡，孟醒走了大半城區，同樣精疲力盡。他們各自洗漱了一下，又各道了一聲“晚安”便各自回休息了。

    隔天，像是昨天一樣，孟醒跟著溫如嵐去研究院，然后等溫如嵐上樓工作之后，他一個人離開，繼續在茫茫人海中尋找無燼的蹤影。

    依然是一無所獲。

    孟醒倒也不是很失望，這本來就是一個十分看運氣的事，大海撈針，撈上來才是運氣，撈不上來不過平常。

    他這回換了個方向走，走到了那座正在修建中的中樞塔附近，說是附近，其實也隔的很遠。離中樞塔幾公里的地方，路就被封鎖了，軍隊在旁邊駐守，嚴防有喪心病狂的人破壞這座人類最后的希望。

    不過這座塔很高，頂端直入云霄，被層云隱去了蹤影。像是傳說中頂天立地的天柱，隔著很遠的距離，孟醒也看的很清楚。

    他看到工人在上方忙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很快找到了那四座分布在中樞塔四方的輔助塔。

    輔助塔雖然建的偏僻，但依然在城區范圍。諾亞城并不是憑空造出來的一座城，而是依托于這座原有的首都城市，改造出來的。輔助塔兩兩連成線，線內就是諾亞城，線外則是被放棄的末日冰原。

    現在居住在線內的依然是普通的居民，并不全都是持有門票的人，就比如孟醒。但是估計再過上幾天，政府就會開始驅逐，將沒抽到門票的民眾趕到線外。

    這舉動殘忍，卻也無奈。

    沒有人想要放棄同伴，尤其要放棄59億這樣龐大的數量，但人力總有不殆，現有的科技無法拯救所有人，便只能留存一部分。總統都不例外的隨機抽取已經是最公平的方法，沒有人能提出異議。

    至于到時候孟醒該怎么辦......他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而且溫如嵐說會解決，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怎么解決。

    孟醒沒有再想，他看了眼時間，又快到六點了，他得去接溫如嵐下班了。

    這回溫如嵐依然要加班，他在跟末日賽跑，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確認人造太陽萬無一失。

    孟醒知道溫如嵐工作的重要，所以即便溫如嵐不回他的短信，遲遲不見人影，他也不催促不生氣，就安心在樓下等著。

    晚上八點，他跟提前結束工作的溫如嵐一起回家。

    依然是平淡的歸程，時間一轉就到了第四天，孟醒重復著前兩天的日程，也重復著前兩天的結局，一無所獲。

    又過了一天，8月5日，孟醒陪著溫如嵐到達研究院，目送著溫如嵐上了電梯后，再次向外走去。

    別的方向他都逛過了，他便又去了第一回 去的方向。

    天氣有些回暖，像是太陽臨死前的回光返照。街上的行人比前兩天稍多了一點，但人多了，卻依然很靜。每一個人都很靜，獨自在路上走著，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交談。

    他們的神情也很靜，像是已經接受了現實，在末日面前安之若泰了。

    可這些平靜就像是冰封的湖面，湖面上結了厚厚的冰層，遮住了底下洶涌的暗流，是絕望，亦或是其他什么更陰暗的東西。

    孟醒沒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他曾經有過讀心卡，但在第二重夢境結束的時候，這個能力也就失效了，所以他對這些暗流一無所覺，直到他在某個熟悉的路口，再次遇見了熟悉的人。

    孟醒又看到了那個小姑娘，她這回沒有拿著糖，旁邊也沒有牽著她手的母親，她臉上再沒有當初的幸福笑意，嘴緊緊抿著，眼睛也濕漉漉的，她想要上前又不敢，急的快哭了。

    孟醒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了女孩的mama，和上次那個跟女孩mama商量事的男人。

    女孩mama是位很端莊優雅的女士，即便是在末日，她也細細的打理過自己，涂過指甲，穿上熨帖好的衣物才出門，就像她給女兒精心挑選的繡著卡通圖案的棉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