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陳又涵說,好好看路,不要再摔了。 他好好看路,抿著唇,從側臉到心臟緊繃。凌亂的腳步不停向上跑,竟然都沒有摔到磕到碰到。 外玄關的屏風邊柜上,花瓶里的花敗了,枯萎地低垂在纖細的瓶口。 葉開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眼眶被汗水灼紅。 腎上腺素回落,他瘋狂地自嘲——他在干什么? 陳又涵不在家,他早就失去了推門而入的資格。他又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陳又涵在這里推開了他拒絕了他放棄了他。他在這里失去了孤注一擲的愛情失去了熱烈熱切的十八歲失去了感知愛信任愛的能力——可是為什么,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一步又一步,膽怯——卻又著了魔一般走向那扇木門。 拇指指腹貼上智能鎖。葉開緩緩喘息,吞咽,嘴角上勾,凝起一絲不可救藥的冷笑。 你瘋了。被一遍遍拒絕的聲音還歷歷在目。那股心悸幾乎刻在骨子里。 嘀聲響。 他閉了閉眼睛,感受到心臟被鋒利切割的痛苦。 電子女聲冰冷而甜美。 她說:“歡迎回家。” 第75章 感應夜燈應聲亮起, 照亮玄關一方天地。 葉開如置夢中。 他沒有脫鞋, 怕不合時宜的動作觸醒現實。 渾渾噩噩地沿著玄關走進客廳, 門順勢輕輕合上。他應激地抖了一下, 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木門, 緩步夢游似地走過起居室, 走進近一百平的主臥套間。所有一切都是他記憶里的模樣, 人字拼木地板,落地窗前咖啡色的丹麥酋長椅, 金木皮布端景柜, 湖光山色的邊毯。 他輕輕摁下開關, 燈亮了,在他迷蒙的醉眼里,一切如夢似幻。全屋中央新風運轉從不停歇,即使陳又涵已經離開長達半個月, 空氣里也還是冰冷潔凈的味道。葉開向前倒在床上。回憶從骨子里托起漣漪, 順著他嚴防死守但卻紙糊一般的防線滲透而出, 帶著他失魂落魄的神智,沉入了深眠。 燈開了一夜。 空調溫度很低,再醒來時鼻子有點塞。窗外天色朦朧,是深藍色,泛著一層灰蒙蒙的白。是日出的前兆。身體下意識地就帶著他走進半開放式廚房。打開冰箱,成排的斐泉和巴黎水。擰開墨綠色的水瓶,氣泡順著神經升騰入混沌的大腦。葉開怔怔地放下玻璃瓶,輕微的磕碰聲。他終于在灰色的光線下掃視一圈——不是夢, 他真的在陳又涵的房子里。而陳又涵不在家。 他不是回到了過去,陳又涵不會出來跟他在清晨的光線中擁吻。 也對,哪有這么好的夢。 這算不算擅闖民宅?僅剩的幽默感都用來嘲諷自己。葉開握著一瓶巴黎水,在這座三百平的冰冷房子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參觀,像初來乍到。 半面佛油畫仍掛在玄關,右下角有他用鋼筆簽名的“lucky 葉”。 陽光房的香水檸檬和南天竹都很茁壯,有兩顆檸檬已經掛了黃。 爺爺寫的“致遠”二字被玻璃框好,掛在了書房休閑椅上方。 他拉開書桌后方寬大的座椅,疲倦地陷入。剛在一起時他還是高二,陳又涵辦公,他伏案寫卷子,想想實在是有夠好笑。一個身價千億的總裁,怎么有耐心去每天面對一個純白到無聊的高中生? 手在真皮桌面緩緩撫過,目光平靜地掃視,在看到一個黑色相框時微微一凝。是他陌生的東西。 抬手拿起,橫版6寸大小,是—— 瞳孔驟然緊縮,心口一瞬間如被巨石碾過。 病危通知書。 「患者 陳又涵 先生診斷為 胃出血 ,雖然積極救治但目前病情趨于惡化,隨時可能危機生命,特下達病重(危)通知。……同時向您告知:為搶救患者,在無法事先征得您的同意的情況下……將采取應急救救治所需儀器設備……請予以理解、配合和支持,如您還有其他要求,在接到“病重(危)通知書”后立即告訴我科。……親屬監護人簽名:陳飛一」 紅章洇進白紙,主治醫生的簽名龍飛鳳舞讓人難以辨認,唯有那一行手寫日期那么好辨認。八月九號,分手的第二個年頭,他生日的第二天晚上。 手中的相框好像生了刺,刺得葉開猛地把他扣向桌面。他推開椅子,迅猛地起身。膝蓋磕到桌腿,他痛得倒吸氣,卻還是固執地大步走開。這算什么?陳又涵為了工作拼到死,憑什么讓他內疚? 「病危通知書下來他進手術室都還在想見你!」 顧岫的怒吼在耳邊回響,葉開閉了閉眼,扶著墻面停下,心臟因為猛然的痛而幾乎停止跳動。他半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瞳孔因為思緒的急遽混亂而閃著破碎的光。 陳又涵……又涵哥哥曾經差點死了。 這個念頭在心中劃過,如同白云撞上山峰,鯨魚柔軟的肚皮被利刃一分為二,他痛得眼前只剩下血色。 葉開扶著墻慌不擇路。步入式衣帽間的皮編旋轉門被撞開,陳又涵獨屬的香氛味鋪天蓋地,冷而炙熱,讓人回憶起伏在他頸側的黑沉沉的夜晚。他倚著柜門緩緩滑坐下,在這種絕對的、帶著隱約香味的靜謐中漸漸平靜下來。脊背和手臂上都是冷汗,鬢角劃過汗滴,葉開猛地抹了把臉,眼睛死死盯著對面的落地穿衣鏡。 鏡子里是走投無路的自己。衣服從昨天開始就沒有脫下,簡直落魄得不成樣子。陳又涵回家后會不會報警?葉開自嘲地冷笑。用不著回家,他只要聯網登陸app就能看到攝像頭記錄下的一切。……看到他像個瘋子一樣在他房子里跌跌撞撞。 小偷想必會狂歡,這里有太多昂貴的東西可以大賺一筆。可他不是小偷。他是個落魄的貴族,破產的地主,只能趁主人不在家時偷偷地進來看一看,摸一摸——那里,是他珍貴的回憶;這里,是他愛情的吉光片羽。都是他的,曾經都是他的。 穿衣鏡是活動的。推開鏡子,后面其實是全封閉的收藏室。蘇富比淘的古董,佳士得拍下的珠寶——陳又涵昂貴的收藏都在那里。葉開覺得自己變態。他起身,心高懸在心口,不知道要去找尋什么東西。 開關他知道在哪里,陳又涵從來不曾瞞過他。 鏡子被推動,全玻璃的收藏間呈現在眼前,沒有任何秘密。正中間的透明立式展柜里,天鵝絨托著戒指。藍寶石戒面熠熠生輝,銀色銜尾蛇戒托古典冷冽。視線一錯,彩繪雪板靠立在墻角。八千美金而已,何德何能出現在這里? 鏡門晃動,映照出倉皇出逃的人影。 葉開連把床重新鋪好都做不到。帕拉梅拉的轟鳴聲疾馳過長街,奔向海邊。 期間給顧岫打了個電話,但他沒接,直接掛斷,并不給葉開留任何面子。 陳家超千平的白色雙層出現在海岸線上,在陽光下幾乎像浮在波光粼粼的蔚藍色的海波之上。他很少來這里。從前陳家也住在思源路,直到五六年前才搬到了這里。思源路是俯瞰海岸,這里直接就在海邊,所有視野毫無阻礙,越過綠茵草坪便能看到摩托艇沖浪,以極快的速度在海上拖拽出純白色的浪花。 陳飛一搬到這里的理由很簡單,他已故的亡妻十分眷戀大海。 寧市上層圈子里一直暗傳著一句話,陳飛一是把陳又涵的那份專情都給帶走了,才會出現父子倆截然不同的個性。 這里的房子單獨一棟就有專屬的崗亭和安保隊伍。穿著制服的保安對葉開敬了個禮,等他降下車窗,禮貌詢問是否有預約。 “請通告是葉家的,葉開。” 保安點點頭,握著對講機走遠。幾句話的工夫,崗亭放行,火山灰跑車沿著起伏綠茵間的跑道絕塵而去。 陳飛一在前庭坐著喝茶。他穿著一身白色的亞麻休閑襯衫,和白色的遮陽篷相得益彰。上午九點多,陽光在海面變換,阿拉斯加臥在一旁,被太陽曬得精神不濟的樣子。葉開停下車,先是走,繼而在陳飛一的注視下小跑過去。 阿拉斯加先起身迎接他。雖然經年未見,但它記性不錯,從熟悉的氣息中辨認出了故人。剛才還蔫頭巴腦的模樣蕩然無存,壯碩的身影哈著氣沖葉開猛撲而來。 “獵獵!”他蹲下身,被獵獵撲到在地。 陳飛一開懷大笑,拄著拐杖起身。 “真虧獵獵記性好!” 葉開站起身,獵獵圍著他又叫又跳。他不知道陳飛一是不是話里有話,笑容沉靜了些,恭敬地問候:“陳伯伯,好久不見了。” “兩年了?”陳飛一攬過他的肩膀,“來來來,剛泡好的紅茶,剛出爐的曲奇,是不是巧?我記得以前你最喜歡吃這個。” 傭人一前一后為他們拉開椅子。 “您近來可好?” “老樣子,腿嘛,是不太靈光了。” 陳飛一關節風濕嚴重,去年摔了一跤,左腿就有點受不住力,需要拐杖拄著。 “怎么想起來這里?”他親自給葉開倒茶。 “來看看您。” 陳飛一點點頭,“唔”了一聲,“在哪里上學?暑假該進銀行實習了吧?” 葉家把他上學的信息隱瞞得嚴嚴實實,沒有人知道他在清華。 “在清華。” 陳飛一詫異地抬眸:“怎么沒出國?你的條件,國外名校應該不是問題。” “生病了。” 氣氛安靜了下來,只有獵獵興奮得停不下來的哼哧聲,以及海浪拍打巖石的聲音。 陳飛一似笑非笑:“生病了。”繼而點點頭,“看來小嘉不放心你去國外。” “國內也一樣,在哪里學都能學好。” “對,”陳飛一笑了一陣,“說得不錯。又涵跟你就不一樣,他是在哪里都學不好。” 陳飛一怎么會看不出他是為陳又涵而來?他溫和慈善地凝視著葉開:“你沒有被他帶歪,是你根正身正,很好,很好。” 連說了兩個很好,葉開心里酸澀了起來。 什么叫帶歪?他整個人生都是陳又涵燙下的烙印,就連第一款車都沒救地選擇了同一款。 “前幾天碰到顧總……就是顧岫,又涵哥哥以前的助理。”見陳飛一點點頭,葉開繼續說,“他說又涵哥哥曾經……”那幾個字那么難說出口,陳飛一接過話:“進了一趟手術室,沒什么的。” 葉開心口一松,又在陳飛一的輕描淡寫中羞愧出來。陳伯伯孤家寡人,身邊親近之人只剩下陳又涵一人。他當時在手術室外簽下病危通知書是什么心情?他走到哪里都有保安和貼身秘書簇擁,什么時候摔的跤?或許就是在長而幽暗的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波點花紋的大理石地面濕滑,慘白熒光燈閃爍,陳又涵被推入急救,陳飛一驚痛交加,在轉彎處狠狠滑了一跤。 “他后來——還好嗎?”葉開磕絆了一下,隨即解釋起來,“我和又涵哥哥很久沒有聯系……鬧了一點矛盾……他……” 陳飛一安靜地看著葉開,善解人意地勸慰:“他很好,醫生一直幫他調養,只要不過度酗酒就沒問題。你看他不是從gc出來了?應酬不了,這個總裁我看就當不合格,干脆退位讓賢去!” 后半句是笑談,但葉開笑不出,只能順著點頭:“那就好……” 他拉著陳又涵半夜喝了兩斤青稞酒。 和兩年前相比,他依然漠然得無可救藥。他看不到陳又涵的痛,看不到他的消瘦。他說不痛了就信了不痛,他說了這兩年過得好就信了過得好。陳又涵隱瞞人的說辭漏洞百出,他卻全盤相信。這不是信任,…… 是冷漠。 “小開,”陳飛一拍拍他的手背,眼睛靜靜凝視著遠處的海平線:“又涵三十六了,要是放下了,就勸他結婚吧。伯伯先謝謝你了。” 葉開渾身一僵,視線凝固在陳飛一臉上。陳伯伯六十多,依然風度翩翩,只是歲月催人老,他這幾年想必過得不好,比葉開記憶里蒼老了許多。 “他……又涵哥哥他……” “他聽你的話。你讓他結婚,他會結的。” 葉開很堅硬地笑,所有自如都瀕臨破碎。 陳飛一知道了?他怎么會知道?……對,他好蠢,顧岫不是說了嗎,陳又涵推進手術室前還在想見他,只是兄弟感情怎么會到這地步?陳伯伯一定是從那個時候看出來的—— “陳家對你們葉家有恩,你是知道的。兩年前我讓他拿著信去找寧通融資,他說要和跟你結婚。我說他天方夜譚貽笑大方,他不信。你們年輕人終歸是不聽老人言,”陳飛一終于從遙遠的海面收回目光,“既然都放下了,不妨試著聽一次。又涵不能一個人下去了,我沒什么牽掛,是你寧伯母放不下他。” 葉開捏著杯盞的手不停顫抖。 “結……婚?”他咬緊牙關讓自己鎮定下來,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說要和我……結婚?” 陳飛一瞥了他一眼,立刻懂了,云淡風輕笑道:“原來他沒和你商量過,是他一廂情愿了。” 不是!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