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陳又涵聽話地閉上眼睛。 燈滅了。葉開關了燈,坐回床邊。 眼神就著窗外的月光和深藍的天空,從他薄而蒼白的眼皮上流連而下。三分鐘,五分鐘,或許是十分鐘,在葉開的注視下,陳又涵的呼吸終于平靜起來,綿長而安穩,他真的睡著了。葉開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是溫涼的。手從被子邊緣探進去,摸到了陳又涵的左手。握了握掌心,依然是很冷的體溫。只是怎么……掌心有不平滑的起伏?他牽出陳又涵的左手,輕手輕腳地展開微蜷的五指。就著昏暗的夜燈燈光,看到他蒼白寬大的掌心內,躺著一個不規則的圓形疤痕。 陳又涵的左手掌心有個疤,過去他從來不知道。 葉開絞盡腦汁也難以想起有什么疤會是這個形狀,又怎么會留在掌心? 陳又涵還在一陣一陣地發抖。是睡夢里無法控制地顫抖。高大的身軀在床上屈膝蜷成一團。葉開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著脖子深呼吸,憋了整晚的眼淚從眼角滑下,很快地沒入鬢角。他脫下外套,脫下貼身的衣服,鉆進了陳又涵的懷里。房間里有酥油的味道,可陳又涵的氣息還是那么鮮明好聞,他只是靠近的一瞬間,就鋪天蓋地想起了自己荒唐熱烈的十八歲。 而那時候的陳又涵也和現在一樣,抱著他,收緊胳膊,用盡全力。 第二天醒來時懷抱空了。被子里很暖和,窗外艷陽高照,讓人覺得昨晚的冰冷是那么匪夷所思。光裸的手臂探出,那一小片空氣被陽光烘烤得溫暖。他慢慢地坐起身,太陽xue嗡嗡地疼——是宿醉的后遺癥。房間很整潔,意外地整潔,整潔得幾乎不對勁——迷蒙的雙眼瞬間清醒,陳又涵的行李不見了。 他掀開被子披上外套,一眼掃過,雙肩包,ipad,掛著的衣服,裝著工程圖紙的文件袋,錢包,戶外靴——止痛藥,所有都消失不見,干干凈凈。 原來他昨晚說的“明天就走”,不是醉話。 干凈一新的書桌上留了一張紙,對折放著,上面壓了一杯茶,冷透了。 葉開拿起時手都有點抖。 小開: 展信佳。 本想找一張更好看更正式的信紙寫給你,但多吉找了十幾分鐘,實在沒有像樣的。 我還有什么話沒有說出口?坐在書桌前提筆,覺得能寫十萬字,又好像一個字都沒有資格寫。 早上起來發現你躺在我懷里,我以為是哪一個山神聽見了我的禱告,讓我回到了兩年前。保持期待的話,奇跡總會出現的。正如我跋涉山水到這里來的第一個晚上,我祈禱著,卻也從沒敢奢望過我們能在這里相遇。所以,什么時候可以回到過去?幫我給十八歲的小開說一句,我愛你。那個男人曾經傷害過你的每一個字,你一個字都不要聽,一個字都不要信。永遠開心,永遠相信愛,未來他可以解決好一切的。 或者,如果回到更早的時候,遇到了十六歲的小開,那就告訴他,陳又涵一點都不值得,放下那些暗戀,你愛他,那些都不過是青春期的錯覺。 寫到這里,我終于發現我的貪心。如果可以的話,就回到更早的時候,我依然會帶你去迪斯尼,端午節在你丟了彩繩時牽著你的手在思源路滿山路地找,但那個下午,我一定不會再帶你去吃冰淇淋了。你不會看到那么多奇怪的分手,看到那么多不雅觀不體面的場面,你會端端正正地長大,像現在一樣優秀,重要的是,可以找到一個你很喜歡、她也很喜歡你的姑娘,清清白白地在一起。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有誰會舍得傷害你?你是最驕傲、最漂亮、擁有最多愛的小王子,一輩子都在很多愛里長大。當然,我會是那些愛里的一個。真正像個哥哥那樣。 小開,三十六年,我的人生順風順水,雖然偶有曲折,但總還算在我的掌控內。 人生至此,唯有幾件事是我無能為力。 一件,是我八歲時母親離世, 一件,是放任我在三十二歲時無可救藥地愛上你。 還有一件,便是三十四歲時徹底地失去你。 在一起一年多,很多回憶都還很鮮明。我茍延殘喘了兩年,才終于認清失去你的這個事實。你說得對,我已經沒有資格。這兩年我嘗試許多,試著去忘記你,祝福你。我想那場追尾是對我的懲罰,是對你的劫難。再相遇你的不平靜我都看在眼里。最初我以為那是你對我殘存的愛意,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后來我知道,原來那是你對我的恨。 小開,不要恨我,像你說的,徹底放下。恨會妨礙愛。你過了這一劫,從此便是花團錦簇。 看到你那么堅定清醒,我也終于安心。 人生很長,你才二十歲,還有很多可能,很多風景。記得我說的嗎,不要為任何人停留,一直往前走。 不知道lucas能不能用足夠多的愛治愈你,但沒有他,也一定會有別人。會有人像我當初那樣地愛你,但他一定比我堅定,比我有能力保護你,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多吉喊我下去吃早飯,就寫到這里吧。 你睡得很沉,很想親親你,但你已經有男朋友,我不應該趁人之危。從此以后的每個清晨,會有別人代替我陪你。你要和他相愛十六年,才會到我這個年紀。這么想想,我真的老了。 不要逞強,以后還是少喝點酒。 看到你閉著眼睛安穩睡著的樣子,心里不知道為什么,那種翻江倒海的嫉妒也平靜了下來。 只要你幸福。 另: 謝謝你昨天還愿意給我溫暖,就當作我道德還沒那么敗壞的獎賞吧。 陳又涵留 第73章 茶冷透了。 葉開拉開椅子緩緩坐下。陽光暖融融地籠罩著他。陳又涵早上應該起得很早, 他是如何輕手輕腳地下床, 生怕吵醒他。又是如何叮囑多吉翻箱倒柜去找一張體面正式的信紙?在晨曦淡藍的光線中, 或許多吉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他喝了一口, 吞下幾片白色的藥片, 轉開鋼筆, 開始寫這封信。葉開想,那時候我正睡著。明明是要給他取暖, 自己卻可恥地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穩深沉。 在陽光下微微透明的指腹沿著杯口輕輕劃過。 是什么時候, 或許是第一縷光線終于透過窗頭, 陳又涵放下筆,折起信紙,最后攏著他的額發凝視了幾秒,終于拎起背包下樓。 葉開閉上眼睛。陽光曬得他薄而蒼白的眼皮一片guntang。他幾乎可以看到陳又涵離開的背影。 睜開眼, 一室寂靜, 只有風卷動長草。 葉開調出陳又涵的號碼, 撥出的時候臉上沒有什么情緒。 不要掛斷,也不要不接——自從兩年前陳又涵反復掛斷拉黑后,他對于給陳又涵打電話這件事就生出了一種本能的恐慌和抵觸。 嘟聲響過三聲,謝天謝地—— 葉開精神一振,呼吸不自覺變淺:“又涵哥哥。” 陳又涵的淡笑透過聽筒傳來:“你醒了。” 葉開反坐在椅子上,雙肘撐著椅背,不自覺點點頭,又“嗯”了一聲, “你走了?” “剛到縣城。”背景音果然嘈雜,偶爾間雜著幾聲渾厚有力的大巴喇叭聲。 葉開一時間有種非常荒謬的感覺:“你坐大巴?” 陳又涵是比他更少爺的、連公交車和地鐵都沒有坐過的紈绔,如今竟然要坐著臭烘烘臟兮兮一年才洗一次椅套的大巴車在邊陲鄉鎮奔波。 陳又涵果然笑了笑:“難道開蘭博基尼來么?” 葉開跟著抿了抿唇角,話筒里一時間靜了兩秒,他對于這短暫的冷場有一瞬間的恐慌,趕緊問:“你去哪里?還是德欽嗎?” 對話是兩個人的交互,沉默也不是他一人可以掌控。雖然不想,但陳又涵還是頓了頓。喇叭聲更刺耳,他終于開口,語氣自然地回避:“一個很偏的山下,你沒聽過的。” 椅背的木頭松落了,指甲用力的話可以摁出一個淺淺的月牙一般的印子。葉開在上面摁了兩個白月牙,“我還以為你不會接我電話。” 縣城的候車大廳狹小陳舊,發車檢票全靠吼,大理石地面上或躺或坐了很多人,臟兮兮的牛仔布行李袋鼓鼓囊囊地枕在身后。陳又涵背著背包一身黑衣,站在屋檐下狠狠地抽煙。煙霧淡漠地在風中消散,他捏了捏酸澀的眉骨,終于溫柔地說:“不會,有事情都可以打給我。” 話雖然這么說,但他們都知道,再難有事可以讓他們師出有名地去找對方。 葉開兩指夾著展開信件,目光很輕地掃過。每個字都會背了。他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說:“……我答應你。” 答應什么?答應你會放下,答應你不恨,答應你重新相信愛,答應你幸福。 陳又涵沒有問,只說:“那就好。”掐滅煙,轉身步入候車室。雙肩包砰地一聲被扔上安檢傳送帶,候車的人群隨著司機的吆喝聲開始流動,他低聲說:“檢票了,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電話掛斷,葉開把那封信又折了兩折,拆開手機殼,平整地夾了進去。 他在努力放下,陳又涵也在努力放下。這次重逢只是兩條溪流意外交匯涌起的浪花,他們終究要各自向前的。 可是,如釋重負的同時,為什么心卻一點都沒有變得輕盈?葉開扶著椅子緩緩蹲下,掌心貼住了心口。 他下樓時多吉覺得異樣。陳先生走了,好像帶走了小花老師的開朗。小花老師在陳先生面前時前所未有地像個孩子。陳先生一走,他就變回了禮貌、疏離、分寸恰好的大人。 多吉把笑談咽回肚子里,有點擔憂地看著葉開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 悠哉悠哉的度假感消失,他幾乎緊繃著度過了接下來的兩周,支教、調研、家訪,挨家挨戶去了解男孩女孩的上學情況,去村里鄉里翻閱歷年的扶貧資料,簡直比姜巖更像個村官。離開前整個村的人家都認識了他,都知道小花老師和陳總一樣,是要在這個剛脫貧的村里里做一些有意義的好事的。 葉開走之前,在老校舍告別了支教大學生和孩子們,又獨自走到了新校區。工地還是那樣,因為工程進度的原因,看上去比原來更亂了些,紅磚頭,摞成墻的石灰袋,轟隆隆運作的混凝土車,散落一地的刨花,兩條土狗一前一后繞著地基轉圈咬尾巴。他想起給拉姆他們上的第一節 通識課,把校園描繪得那么美麗自在。他想說,漂亮的學校就在山的那一面,只要好好學習,就能走出去看到美麗的新世界。他的第一課多么天真,有學生舉起手來,烏黑的眼珠子認真而不服氣地看著他,大聲說:“小花老師,我們也馬上就要有這么漂亮的學校了!” 他們都不認識陳又涵,看到他的時候會畏懼地你推我搡地向后躲。 葉開一邊走下山,一邊給瞿嘉打電話:“mama,你一直想做沒有做的事情,陳又涵已經做得很好了。” 細雨飄過大巴的窗戶,灰色的天空下,穿著蓑衣的牧民趕著羊群,目送著車子在雨中漸行漸遠。 十幾個小時后,飛機滑行降落寧市,提了行李出門,陸叔和瞿嘉就在出口等他。陸叔從他肩上摘下巨大沉重的登山包,瞿嘉給他遞上冰過的巴黎水。坐上寬敞的卡宴后座,他又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了,高原山村的牦牛、善變的天氣、開滿黃花的草甸湖泊、快吃到吐的藏式rou餅都遠去在高速公路急馳的轟鳴聲中。 瞿嘉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拉著他的手長吁短嘆。 葉開冷不丁說:“mama,你還沒有夸又涵哥哥。” 瞿嘉被他噎到:“我夸他干什么?” “他做了你一直逃避做不到的事情,你對他的偏見不公平。” 瞿嘉無言以對,心不甘情不愿地說:“我從來沒有否認過他。他這個人呢,唯一的問題就是私生活——” “他不亂。”葉開停頓一下,翹了翹唇角:“我可以作證。” 瞿嘉從后視鏡警告般地瞥了眼陸叔,接著小心翼翼地問葉開:“你跟他最近有聯系?” 她以為葉開是從姜巖那里知道陳又涵的公益事業的。 “有幾次,”葉開半瞞半坦白,“不熟。” 瞿嘉緊張得心都提了起來。葉開當初的痛苦她還歷歷在目,她不想看到任何死灰復燃的跡象,試探問:“那你……” 葉開目光淡淡地瞥她一眼:“我很好,都結束了。” 他在車上安穩地睡了一覺,回到思源路,邀約隨著他那條定位寧城的朋友圈飛一般涌了進來,有楊卓寧,路拂,也有大學校友,lucas約他明晚上喝酒,他猶豫了一下,暫時沒答復,先點開了顧岫的對話框。 顧岫說要把公益相關的資料交給他,問他哪天方便。 或許是涉及到一些敏感內容,用電子版的確不太縝密。葉開要去寧通處理點公務,便跟他約了明天下午在寧通總部大廈見面,又給lucas回復了晚上八點以后有空的訊息。lucas給他發了條定位,隨后說那是他新租的房子,希望邀請葉開去共進晚餐,就當是幫他暖新房了。 葉開看著定位面無表情。繁寧空墅。lucas去過那里,也知道陳又涵就住在里邊。 lucas是不愿意他有任何誤會的,立刻發了大段話來解釋,意思是繁寧在cbd商圈正中心,公司暫時沒有配車,他每天步行就可以上班,是便利首選。有理有據,只是巧合。葉開心里只有最初的一點微妙,看到lucas如此大張旗鼓地陳述一二三,反倒覺得有點好笑。說到底,就算lucas有可能成為他的男朋友,他也不關心對方到底住在哪里。 顧岫下午三點準時叩響了思琪的辦公桌。思琪早就得了交代,打了內線得到同意后,便把顧岫請了進去。 紅色實木門,穩重低調,很符合寧通的調性,但推開門看到葉開時還是有點不習慣。 “leslie,顧先生到了。” 葉開摘下眼睛,淡漠的臉從寬大的imac電腦屏后轉出,對顧岫很熟練地笑了一下,“咖啡?茶?” 他這個笑挑不出錯,但顧岫并不覺得舒服。他干脆地回絕:“不了,很快就走。” 葉開不勉強,對思琪點點頭,讓她帶上門。 “你跟你jiejie越來越像。” 葉開微挑眉:“你跟家姐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