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陳又涵靠著墻,聽到“小花老師”四個字時終于沒忍住勾了勾唇。他低頭點煙,在窗外靜靜聽完了葉開的第一節 課。 有長長的紅色的跑道,有高高的锃光瓦亮的旗桿,有整潔寬敞的教室,沒有白蟻蛀蟲的原木色課桌,可以上下拉動的大黑板,茂密的樹林,漂亮的喬木灌木,鵝卵石砌成的小徑,風在里面會嗚咽的體育場……陳又涵撣了撣煙灰,低頭笑。小花老師,你把新學校描繪得這么好,真的很讓我為難啊。 第70章 課散, 葉開和郁敏敏結伴閑聊著步出教室。學生們都回家吃飯, 支教的大學生們村里有單獨安排。郁敏敏邀請他一起, 但隨即發現了在cao場上抽煙等人的陳又涵。他這種氣度打扮的人出現在這里很違和, 郁老師心中立刻就猜測他是為葉開而來。 “郁老師。”陳又涵撣了撣煙灰, 和她客氣地打招呼。 郁敏敏很詫異, 她和陳又涵是第一次見面。 “方便的話, 我想和小花老師說兩句話。” 郁敏敏噗地一聲笑出來,轉向一臉黑的葉開:“小花老師, 我們的食堂就在那邊——”她指了指山腳下的一棟兩層民宅, “我就先過去了。” 沒等葉開點頭, 陳又涵搶占先機地說:“不用等他,他和我一起吃。” 郁敏敏走了,葉開冷冷地說:“誰要和你一起吃?” 陳又涵給他遞過一支煙:“帶你去吃汽鍋雞好不好?他們那家口味有點重,你吃不慣的。” 葉開接過煙, 沒應聲。 陳又涵按下打火機:“別這么別扭, 上次親你是我不對。” 葉開低頭抿了一口, 聽他說完臉色更黑了。 “瞿嘉放心你一個人來這邊?我以為她最起碼會派個助理給你。”陳又涵自然而然地攬了下他的肩,又很快放下:“這邊走。”很紳士,只是給他帶路,分寸很恰好地在商務禮節之內。 太陽升得老高,把濕而松軟的泥巴路曬得干掉,路邊都是馬糞和牛糞,有些已經在長期的風化變成草籽。葉開跟在陳又涵身后,他穿一身淺灰色的沖鋒衣和戶外工裝靴, 拉鏈拉到頂,看上去比職場里年輕了幾歲。不是真切看到他出現在這里的話,他真的想象不到陳又涵在鄉下的情景。 “你之前來過這里?” “考察的時候來過一次,動工的時候也來過。”陳又涵三兩步跳下一個很滑的斜坡,沖葉開伸出手。 葉開沒搭理他,固執地要自己下去,第一步還好,第二步鞋底打滑直接摔了個屁股蹲兒,兩手條件反射地去撐,結果被砂石磨出了一片淺淺的口子。他被摔得懵,一臉郁悶地看陳又涵笑得放肆。陳又涵再度伸出手,懶洋洋地問:“這就是你所謂的放下了?”葉開拍掉他的手,忍痛自己撐著山坡爬了起來。 “別這么犟,你就當我是個路人甲。”陳又涵抓住他胳膊,捏著手掌看了眼,從口袋里摸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濕巾,“自己來?” 葉開接過撕開,擦去掌心的沙土。陳又涵又想幫他拍掉身上的臟東西,但到底敏感,沒好意思下手,一抬下巴:“屁股拍一下。” 什么烏七八糟的!葉開冷著臉處理狼狽的一切,尷尬和懊惱程度直逼女生素顏遇到前男友。 陳又涵忍著笑,覺得葉開可愛。他刻意忽略掉了葉開已經開展了新的感情生活,鴕鳥埋在沙子時也會覺得整個世界是安全的。 接待兩人的是一戶納西族的老夫妻。到的時候飯菜已經都準備好了,正中間擺著的果然是汽鍋雞。可能是陳又涵特意叮囑過,口味相比于云南菜來說清淡了許多。陳又涵這次還帶了兩個工程方面的人,就住在這戶人家,已經在另一桌先吃了起來。見陳又涵乍然帶了人過來,瞬間都有些拘謹。 納西嬸嬸顯然很喜歡陳又涵,笑得十分親切,但隨即把注意力移到了葉開臉上,布滿皺紋的雙眼很仔細地盯著葉開,越看越喜歡,一邊揭起圍裙擦手一邊說:“真俊的孩子!怎么生怎么養的呢!” 還帶他們去看自己養的雞和小黑豬。 小黑豬尾巴卷卷的,滿山亂跑。陳又涵蹲下身對一頭腹背部有花斑的小豬嘖了兩聲,勾勾手:“小花老師,過來!” 葉開克制住翻白眼的沖動,繃著臉說:“無聊。” 小花豬鉆進陳又涵的掌心間,被他揉搓得舒服得瞇起了眼,又怪可愛地哼了兩聲。 陳又涵說:“當只豬也挺好的,吃了睡睡了吃,春天談戀愛,夏天滾泥塘,秋天長膘,開開心心一輩子也就最后挨那一刀,聽上去不虧。” 葉開蹲下身:“你羨慕它?” 陳又涵揉揉小花的耳朵,放跑了它,看著它奔向遠處的身影“嗯”了一聲,“挺羨慕的。” 葉開睨他一眼:“豬。” 高貴冷艷地轉身走了。 陳又涵心里一顫,越活越回去,簡單的一個人身攻擊把他心里倒灌滿了春水,都淹了。 吃飯時氣氛莫名緩和了許多。葉開這兩天其實是有點水土不服吃不慣的,喝了兩碗清爽的雞湯,胃里果然熨帖了很多。吃過飯后納西嬸嬸又給泡了兩盞普洱茶,兩人坐在門檻上舒展雙腿曬太陽,葉開被熱茶舒服得喟嘆,一邊問:“你什么時候走?” “后天。” 葉開心里很微妙地一沉,說不清什么滋味。 陳又涵知道他什么意思,續道:“我打好招呼了,以后你都可以來這邊吃。現在是雨季,這兩個星期你照顧好自己。” “你去哪里?” “德欽。” 葉開順口問:“是梅里雪山嗎?” “不是,你想去?” “沒有。”葉開矢口否認。 陳又涵沒什么滋味地笑了笑:“緊張什么,我不會約你的。想去的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安排向導。” 葉開握著一次性茶杯靜默不語,半晌,說了意味模糊的三個字:“再說吧。” 高原的正午陽光很直接,幾乎要把人的靈魂都曬透明。陳又涵沒有多少休息時間,喝完一杯茶便讓納西嬸嬸把兩個工程經理從午睡中叫醒。他脫了沖鋒衣,只穿一件貼身的黑色速干t恤。麥色的小臂上有青筋,看著結實性感。衣服被他留在納西嬸嬸家,葉開起得太早,想回扎西家午睡,便主動說:“我可以幫你帶回去。” 陳又涵從繚繞的煙霧中看他一眼,把衣服遞給他:“多謝。” “當謝謝你請我吃飯了。”葉開接過沖鋒衣外套,是始祖鳥的,當時去麥理浩徑徒步,他穿的那件短袖t恤也是始祖鳥。 跟前任相處就是這么尷尬,任何一個細節都能無限延伸到曾經在一起的從前。他收回思緒,看到陳又涵推開院子前用木棍扎起的柵欄門。 走下山坡時,陳又涵回頭看了葉開一眼,見葉開也在看他,便笑了笑。風穿過山谷,太陽曬干霧靄,滿山的神明有哪位聽到了他心里的“謝天謝地”?小開,發現你還愿意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高興。 葉開抱著陳又涵的衣服,慢吞吞地沿著山脊向前。動物都午睡了,倦怠地匍匐在草堆上,耳朵一聳一聳地趕著蒼蠅和飛蟲。整個村子里只剩下大黃狗看到陌生人后發出的汪汪聲。但隨即它就發現這個外鄉來客心不在焉,根本沒有任何威脅性。外套抱在懷里捂出了汗,葉開停下腳步,拎著衣領抖開,把胳膊套了進去。他穿上了陳又涵的外套。 黃泥土老屋前,一個小女孩腆著小圓肚子站著。她的臉蛋黑乎乎的,嘴里啃著手指,烏黑的大眼珠子懵懂地看著他從門前經過。 “小花老師。”她怯生生地叫。 小花老師沒有聽見。 山鷹飛過低矮的團云,黃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小花老師低垂著頭,兩手揣在溫暖的口袋里,踽踽獨自走過了長長的山路。 到了扎西家,拉姆伏在阿媽的膝頭午睡。葉開把一束小野花遞給多吉,一言不發地走過一層又一層的樓梯。四樓被多吉打掃過了,散發著整潔的生活氣息。陳又涵的臥室門半開著,黑色雙肩包扔在桌子上,ipad和錢包都不設防地放在床頭。葉開脫下外套,倚著床沿緩緩坐下。衣服被抱在懷里,他深深地埋著頭,一動不動。 或許還是昨晚上沒睡好的緣故,葉開的午覺直接睡到了下午四點,太陽正在落山,他從頭痛欲裂中醒來,余暉投過窗戶撒了他滿身。牧民都趕著牛羊馬回家了。扎西的房子是草場和村子之間的必經之處,葉開閉著眼,聽見羊群咩咩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天黑了,他以為太陽下山,再睜眼,卻是下起了雨。 雨滴噼里啪啦斜打進來,葉開起身關窗,在風聲中聽到多吉上樓的動靜。她提著裙子,外面裹了一件羽絨服:“降溫了。”她比劃著,走進陳又涵的臥室,關上窗。 高原天氣多變,一會晴一會雨說翻臉就翻臉。葉開下樓喝了一碗甜茶,接到姜巖讓他吃晚飯的電話。天徹底黑了下來,遠處雪山上濃云翻滾,近處黑云低壓,俄而幾束金光刺破,將云團照得一半澄明一般烏黑。 葉開在窗邊看得入迷,遠遠又見扎西騎著摩托趕著馬群回來。過了半晌,二樓客廳門被推開,扎西裹著冷風鉆了進來,哆嗦著在火爐邊一屁股坐下:“凍死了凍死了凍死了。” 葉開尚覺得他帶著口音的嘟嘟囔囔很可愛好笑,隨即便一愣,整個人倏然坐直,眼瞳針刺般縮緊。 山區信號不好,第二通電話才被接起。 “下雨了。” 陳又涵“嗯”了一聲,“看見了。” “我給你送衣服過來。” 隔著聽筒聽到陳又涵的笑,倦怠而溫和:“不用,我不冷。” 葉開不笨。他馬上想到陳又涵不是第一次來,早就領略過這里陰晴不定的天氣,又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納西嬸嬸家和新學校工地很近,他應該是習慣了把衣服放在那里的。是他多此一舉。 “你在學校?我現在過來。” 陳又涵那邊安靜了一下,葉開隨即聽到聽筒里傳來風聲。他大概是出去看了下天氣。隨后陳又涵說:“路上小心。” 葉開馬上去拿衣服,一件外套不夠,得帶上抓絨內膽。或者還得加一件羽絨。他忙中出錯,衣角帶過床頭柜,把ipad掃落在地。屏幕亮起,顯出一張笑臉。雪山,雪板,咖啡色毛線帽,推在額頭上的大護目鏡。他十七歲在惠斯勒的自拍照,陳又涵把它設置成了屏保。 葉開面無表情地撿起它,放回原位。是故意的嗎?他忽然又生了氣,為陳又涵對他無孔不入的攻勢。 風聲雖然聽著緊,但真走進去了也就那么回事。葉開把沖鋒衣拉鏈拉到頂,戴起了內搭的紅色衛衣兜帽。小學放學早,這會兒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葉開就叫一句“小花老師好”,總不能不應,一路叫下來全村的家長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師了。 等到了新校區,空蕩的工地上只有一間小石頭屋亮著燈,想必那就是陳又涵的“項目部”。門口吊著的燈泡在風中輕搖,門吱呀一聲推開,擋風簾被掀起——什么鬼,員工都自己跑了,只把老板一個人丟在這里。 陳又涵坐在爐子邊烤火,耳朵里插著air pods,正在談公事。葉開把衣服一股腦扔給他,轉身要走,被一把拉住。拉住了也不說話,只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毛病,都要走了噓什么噓?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陳又涵顯然不打算放他走。 過了能有五六分鐘,他收線,一邊穿衣服一邊悠悠地說:“小花老師對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葉開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陳又涵沒覺得沒冒犯到,反而笑了一聲:“我后天就不礙你眼了,你讓我幾句。” 葉開問:“你中午為什么讓我幫你把衣服帶回去?”就算不下雨天黑后也會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陳又涵見瞞不過去,笑了一下,壓低了眉眼溫和地說:“你難得主動理我,我那時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答應你。” 葉開心里一慌,撇開視線道:“胡說八道。” “別招我。”陳又涵無奈,只覺得他可愛,心里的痛苦和愛意同時涌出來,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葉開額上彈了一下,“這里沒人,我會忍不住親你。” 葉開慌不擇言,下意識地說:“我有男朋友!” 被暖爐烘烤得溫暖的小房子里一時間一片死寂,只有干牛糞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 陳又涵深呼一口氣,點點頭:“對不起,是我記得不夠清楚。” 厚重的簾子被掀起后又重重落下,陳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葉開忍了會兒,沒等發作,陳又涵再度掀起門簾:“走了小花老師,送你回去。” 天徹底黑下,其實不過五點多光景。空中飄著不知道是雨還是雪,陳又涵指尖的煙頭紅星明滅,風往后面吹,葉開吸了幾步二手煙,還沒出工地便終于忍無可忍,拍拍陳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說:“給我。” 陳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舉起煙:“這個?” 葉開點點頭,視線凝在陳又涵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陳又涵把煙遞給他,以為要被捻滅,誰知葉開盯著他,把他含過的煙嘴塞進了嘴里。 煙霧被風吹得盡數往后,葉開一頭亂發,面無表情地抿了一口,沖他吁出,撣掉煙灰。 陳又涵一口氣提不上,在昏暗的視線里瞇眼道:“別折磨我。” 葉開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么,這一套對你還有用?不是厭了嗎。” 陳又涵無言以對,黑著臉往前走。 葉開盯著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深深地碾進土里。 他和姜巖約好了在村委會見面,理應和陳又涵在路口分開,但陳又涵竟是和他一個方向。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測,葉開試探著問:“你不回去?” “有約。”陳又涵言簡意賅地打發他,心里憋悶,瞥他一眼道:“你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