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他應(yīng)該是上一任總裁的堂兄。”助理思琪舉著熨好的西服侍立在一旁。

    葉開從今年起逐步介入寧通的管理和業(yè)務(wù)。葉通有意給他配一個成熟老練的助理, 但葉開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干脆自己新招了一個, 剛碩士畢業(yè)一年，負責(zé)照料他一切工作和社交上的細節(jié)。

    “豈不是近四十了？”

    “四十一。”思琪站在他身側(cè)，為他套上外套。

    雖然只是二十，但他穿上正裝的氣場已讓人難以輕視, 華美而深沉, 有一股內(nèi)斂的鋒芒。大概這就是名利場里成長起來的世家子弟吧。思琪雖然比他年長好幾歲, 但相處中不敢有絲毫輕慢。她不知道她年輕的雇主在兩年前都還不是這樣的。

    葉開扣上袖扣，唇角勾起一個笑：“看來陳家都喜歡晚婚晚育。”

    這個“都”讓思琪不敢貿(mào)然作答。她取下造型師搭配好的領(lǐng)帶：“溫莎結(jié)？”

    葉開點點頭。思琪很嫻熟地為他打領(lǐng)結(jié)，兩個人挨得極近，但沒有絲毫?xí)崦亮钊隋谙氲臍庀ⅰＶ皇桥紶柎鬼鴴叩剿肩鲗Ｗ⒌纳袂闀r，他會想起當(dāng)初為陳又涵打領(lǐng)結(jié)的自己。他那時候總是忍不住踮腳吻他，一個領(lǐng)帶往往要打五分鐘。這些片段又輕又快地掃過葉開的心里，像冬日窗外偶然飄過的雪。

    葉通身體抱恙，這場宴會便由葉征做代表, 葉開和瞿嘉作陪。會場在東方文華，西式自助長餐桌的布置，低調(diào)中透著壓抑不住的奢華，思琪陪立一側(cè)小聲為他介紹著與會的嘉賓，果然是名流云集星光熠熠，那一場風(fēng)波的影子已經(jīng)完全從gc和陳家身上消失了。陳為宇和他美麗的未婚妻被眾人簇擁著，微笑接受著四面八方的祝福和恭維。

    葉開看到熟人。是顧岫。他變化不大，仍是溫文爾雅風(fēng)度翩翩的模樣。晃神之下，葉開仍以為站在顧岫身邊的是陳又涵。錯目回神，大幕落下，新劇拉開，gc已經(jīng)不是陳又涵的gc，顧岫身邊站著的人也不是陳又涵。他正細致周到地幫陳為宇周旋應(yīng)對。

    陳為宇是個面目中庸的中年人，微胖，縱使努力收腹了仍然突出的啤酒肚，中規(guī)中矩的衣著和配飾，兩側(cè)略后退的發(fā)際線，與人握手的模樣用力而穩(wěn)健。他四十一，看著便是四十一。不像陳又涵，永遠停留在三十出頭的模糊界限，與人握手言談皆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氣度。

    不知道顧岫會不會有落差。

    人稍少了點，葉開上前去。

    “為宇哥，好久不見，恭喜你。”他伸出一只手，陳為宇毫無猶豫地握住，用力拍了拍他肩：“小開，一轉(zhuǎn)眼你都這么高了！”

    葉開笑了笑：“嫂子真漂亮，果然是郎才女貌。”

    “你也該談對象了！”陳為宇與他碰香檳杯，“婚宴讓cissy把捧花扔給你！”

    “一捧花怎么夠？小開這樣，追他的人豈不是從這里排到西臨大道？”未婚妻cissy調(diào)侃。

    氣氛一片融洽，絲毫看不出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新一批的賓客簇擁上來，葉開順勢退出。思琪跟在一旁吐舌頭：“撞名了。”

    “你也叫cissy？”

    思琪點點頭：“同名不同命，上天什么時候賜我一個霸道總裁？”

    葉開聽到她這句話笑了一下，適時說：“你可以去物色物色，看中哪個我?guī)湍銧烤€。”

    思琪剛走，顧岫就追了上來。他只是從陳為宇身邊暫時告辭，說不了兩句便得回去。

    “顧總，聽說你高升了。”葉開對他舉了舉香檳杯，“恭喜。”

    他見外且疏離的模樣讓顧岫很結(jié)實愣了一下。他順著客套：“職務(wù)不變，升了title而已。你——”他本想問你還好？但葉開看上去沒什么不好，只是比兩年前更深沉成熟，幾乎找不到那個請全公司喝奶茶的少年的影子了，便改口道：“你變了挺多。”

    葉開抿唇笑了笑：“物是人非，你應(yīng)該比我更有感觸。”

    顧岫覺得被冒犯。

    同時感到一股憤怒和失落。

    他忘不了那一年陳又涵過的日子。沉默，瘋狂的工作，嚴苛殘酷地揮霍自己的身體。他收拾殘局重整旗鼓，像個陀螺一樣不知道休息，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幾乎住在公司。唯一的放松方式是喝酒。顧岫總是去撿人，撿一個只會重復(fù)“小開”二字的爛醉如泥的男人。后來漸漸地不再叫他的名字，醉了也什么話都不說，只在有一年生日時翻來覆去說過“想你”。顧岫回憶了一下，大概就是他們剛分手的那一年。

    這樣不要命的喝法也沒有鍛煉出更好的酒量，反而醉得快來越快，越來越深，醉得越來越糊涂。終于在又一次送他回家后，看到陳又涵抱著凌亂的床單躬住了身體。顧岫以為他喝壞了胃，靠近時發(fā)現(xiàn)陳又涵閉著眼睛，床單被眼淚洇出深色的痕跡。他縮著身體，眉弓緊緊地鎖著，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咽聲。顧岫聽了兩遍，才知道他一遍遍在問：“寶寶，你在哪里？”很巧，那天又是陳又涵又一年的生日。

    平心而論，顧岫當(dāng)初覺得戀愛有多甜，那一刻就被痛得有多退縮。

    他甚至想，陳又涵不應(yīng)該這樣。寧愿他在聲色犬馬中沒有心地廝混過一輩子，也好過這樣的結(jié)局。

    久別的談話不歡而散，顧岫捏著拳回到陳為宇身邊。他還有職責(zé)在，縱然充滿著憤懣和郁結(jié)，也只能收拾心情再度換上熟練的笑容。

    葉開抬腕看表，這種無聊的宴會只要露過面便算完成了任務(wù)，是時候回去了。他放下酒杯，在宴會廳掃視一圈，沒有看到瞿嘉和葉征的身影，決定先去抽根煙。他沒有什么煙癮，只在情緒不對時才需要尼古丁的緩解。吸煙區(qū)是個花園中庭，枝朵掩映，私密性很好。看到煙盒時不免也要自嘲一聲。大衛(wèi)杜夫。他不是沒嘗試過別的，萬寶路，希爾頓，云煙，都難以下咽。

    趁抽煙處理手機里堆積的信息。金融系統(tǒng)的確比gc好待，只需要做管理決策而甚少需要做戰(zhàn)略變更，一切四平八穩(wěn)地推進，有沒有他這個繼承人都可以自在運轉(zhuǎn)的。lucas也有信息過來——這是理所當(dāng)然，畢竟他已經(jīng)追了一年多，本以為時間久了該進入疲態(tài)，沒想到因為調(diào)任中華區(qū)的緣故，他反而更窮追猛打了起來。

    lucas：宴會結(jié)束請你喝一杯？

    大概半個多小時前發(fā)的，葉開不冷不熱地回復(fù)：喝夠了。

    lucas好像在等他，立刻回道：今晚還有機會再見面么？

    葉開深吸一口氣，一時間做不出決定。他鎖屏，夾著煙在夜色中走向花園深處。

    “為宇總算是人生贏家了，不僅升官發(fā)財，老婆也漂亮。”有人小聲八卦著今天的宴會主角。

    “他最躺贏的難道不是gc么？”

    “也對，職場錦鯉了，又涵總拼吐血救回來的公司就這么讓給了他，只要別出什么幺蛾子，他可以在這位子上安穩(wěn)進董事會。”

    “我挺想又涵總的。”

    另一人沉默了一瞬，故作輕松地打趣：“嗨，誰不是呢。”

    “雖然罵人有點狠。”

    兩人笑出聲來，一個感慨道：“可是他把所有老員工都請回來了。”

    另一個吸了下鼻子：“別說了，再說我哭了啦！可能又涵總有自己的事情做吧，gc的股份還在啊，說句不好聽的，為宇總也不過是幫他打工。”

    “為宇總帥一點我可以。”

    兩人又嘻嘻哈哈地笑：“又涵總一走，掐他下班點的都沒了。”

    “他怎么還不結(jié)婚？”

    “等天仙咯。”

    “好啦，他今天也在，要不要去找他喝一杯？養(yǎng)養(yǎng)眼也好。”

    女聲嬉鬧著走遠。

    葉開心口一怔，煙灰從指尖落下。陳又涵也在？他為什么沒見到他？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往回走，匆忙的兩步后又慢了下來。

    他怎么會想要找陳又涵？葉開，你忘了，你發(fā)誓過的，在二十歲的末尾前，你要忘了他。

    夜色中起了濃重的霧。七月初，是寧市梅雨季節(jié)的尾聲，連空氣都可以感到濕漉漉的重量。夜霧彌漫在浩瀚的燈火之上，朱麗葉的暗香在飄渺中浮動。葉開掏出手機，決定給lucas一個肯定的答復(fù)。他可以見他，也需要見他。或許這種做法有點卑鄙，但lucas不會在乎，他是結(jié)果論者，不看初心的。只要葉開愿意接納他，他便無所謂是療傷還是避風(fēng)——他唯一無能為力的是，葉開至今還是不愿意接受他罷了。

    手機屏幕光在夜色中十分刺眼，他打著字，不勉越走越慢，冷不丁撞到一個人。

    條件反射地說“抱歉”被撞到的人轉(zhuǎn)過身，夾著煙的手端著香檳杯，怔愣地看他一眼，訝異地笑了笑，溫和道：“小開。”

    葉開抬眸，把手機鎖屏。

    陳又涵對旁邊人說了句“excuse me”，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聊聊？”

    這才發(fā)現(xiàn)陪在他身邊是個外國人。他沒多想便說：“原來你英文這么好了。”

    陳又涵輕描淡寫：“稍微進步了一點。”

    夜風(fēng)撲面，吹散潮濕的霧氣。兩人沿著被掩映在樹叢間的小徑緩行，一時間誰都沒開口，還是陳又涵主動說：“很意外，我以為你不會出席。”

    “見一見陳為宇。”他言簡意賅地回答。

    “我看到了。”陳又涵笑了笑。他不至于自作多情，以為前幾天的偶遇竟能牽起葉開片刻的舊情。只是縱然如此清醒，心里也難免失落一瞬。掌心很潮，幾乎把酒也溫?zé)帷?/br>
    “你愿意和我走一走，也很意外。”他沉聲說，“我以為你不想再和我接觸。”

    “又涵哥哥，我們畢竟那么多年的朋友，”葉開頓了頓，平靜地說，“況且事情都過去了，我沒有放在心上。”

    陳又涵點點頭，嗓音低啞了些：“那就好。”

    “不說這些了，”葉開故作輕松，“怎么從gc離職了？”心里想，這樣的關(guān)心應(yīng)當(dāng)不算越界。

    陳又涵偏頭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葉開一瞬間便有些慌亂，定了定情緒，他說：“沒有，只是gc是你的事業(yè)，突然拱手讓人，的確不符合你的風(fēng)格。”

    陳又涵笑了一聲：“我不是每樣?xùn)|西都舍得讓的。”

    他話里有話，卻讓葉開心里又像被針蜇了一樣。他心里默默地回，這里面自然不包括我，因為我已經(jīng)被讓出去了。

    “為宇比我穩(wěn)健，更適合現(xiàn)在的gc。”陳又涵認真解釋，笑著緩解氣氛：“我還在董事會，也不是身無分文。”

    “你這兩年……”葉開咬咬牙，閉了閉眼，放縱了自己：“在忙什么？”

    “在鄉(xiāng)下蓋房子。”陳又涵笑了笑：“是不是嚇一跳？”

    葉開的確嚇一跳，甚至控制不住眼神去看他：“鄉(xiāng)下蓋房子？”

    陳又涵眼神溫和：“以后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路走到了盡頭，該返回了。兩個人的腳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陳又涵喉結(jié)滾了又滾，一句話在舌尖反復(fù)數(shù)回才出口：“你換號碼了嗎？”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裝得足夠自然，卻還是驚動了葉開。他今晚第一次反常地沉默，陳又涵眼里閃過黯然，所幸夜色夠深，葉開也根本不愿意再看他，他的狼狽只有自己知道。

    “算了，是我唐突了。”他故作云淡風(fēng)輕，咽下了舌尖的苦澀。

    “沒有，”葉開輕聲，又再度提高音量重復(fù)了一遍：“沒有換號碼。”

    陳又涵猝不及防，那種喜悅從心里直擊眼底，在他意識反應(yīng)過來前，已經(jīng)從嘴角勾出了笑。

    “如果有事……我可以給你打電話么？”

    葉開心里亂糟糟的。不過第二次見面，不過聊得超過十句，他心口便堵得難受，連呼吸都窒悶起來。他低頭加快腳步：“可以……還是不要了，我們之間應(yīng)該也沒什么事。”

    他說得沒錯。從前縱使沒有在一起，好歹也可以隨時隨地堂而皇之地找他，連“想你”這兩個字都可以輕易宣之于口。現(xiàn)在他誰都不是，只是葉開jiejie的一個不太熟的同學(xué)，在宴會上見一面已經(jīng)是老天眷顧。

    推開玻璃門的瞬間，葉開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他仿佛一個從密林中逃出來的人，水晶燈下的一切才是他熟悉的一切，彬彬有禮，虛假有度，而不是陳又涵的呼吸、體溫和氣息。他想起葉通的叮囑，頭昏腦脹視死如歸地說：“爺爺給你寫了兩幅字，你什么時候方便，我給你送過去。”

    陳又涵心跳漏拍。他很快地說：“隨時都可以。”

    “你住哪里？”

    “還是原來那里，繁寧。”

    葉開面無表情地說：“別誤會，真的是爺爺一定要讓我親自送。”

    葉通寫了兩幅，一幅是“致遠”，一幅是“滿久”。他太看重陳又涵，要不是葉瑾不愿意，否則這會兒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也好，那樣陳又涵永遠都是他哥哥，他根本不用為他患得患失活得像個神經(jīng)病。

    陳又涵深深地看著他：“你知道嗎，這棟樓一共有一百二十層。”

    葉開微怔，條件反射地抬起眼。四目相對，剎那間所有人聲遠去。陳又涵站在一盞吊燈下，華麗的金色光輝了撒滿了他滿身，衣香鬢影中，他深邃英挺的眉目只注視著他。葉開的視線與他對上，心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背后，穿著燕尾服的侍應(yīng)生正經(jīng)過，陳又涵端下一杯加冰威士忌，悶了一口后頓了頓，對葉開說：“頂樓是露天天臺，我可以……和你一起看夜景么？”

    葉開吞咽，視線倉促地瞥開。

    陳又涵再度問：“可以嗎？”

    他耐心十足，眼神卻不愿意從葉開臉上移開。

    超過七百天，他怎么舍得再錯過任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