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葉瑾似乎懂,給他回了一條很簡短的信息:三分鐘。 陳又涵深呼吸,緩緩地靠墻坐下,仰起脖子。射燈打在他的臉上,他沐浴著光,吞咽著,眼底一片灼熱。 第64章 走廊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葉瑾穿著平底鞋, 電梯門剛開一縫, 她就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出來。 “小開!” 她驀地定在原地。 “陳又涵, ”葉開腦袋埋在橫撐著的小臂上, 一只手死死擰著門把手:“我走了你永遠都別想再見到我, 我不會再記得你不會再等你, 我會交很多很多朋友, 你別想再和我復合,我不會把你當哥哥, 我也絕不再是你弟弟, 你從此以后都別想再關心我。” 他冰冷堅硬, 他色厲內荏,他所有天真的僥幸都已經被對方擊碎,他所有的請求對方都無動于衷,只剩下這狼狽的可憐的威脅。 樓道里靜極了。豪門內外哪里沒有腌臜事?開發商想必有著物傷其類的仁慈, 一梯一戶, 絕對的隔音, 絕對的私密,哪怕撕扯得世界瀕臨崩塌,也絕不用擔心被外人多看去一眼。 葉瑾用力地吞咽了一口,輕手輕腳地靠近葉開:“寶寶,我們回家好不好?” 她連目光都不敢用力,深怕過于直白地看透這一觸即潰的脆弱。 葉開埋著頭,充耳不聞。 “我會和別人交往,會和別人牽手擁抱接吻睡覺, 我會用心記得別人的生日為別人唱生日歌,我會陪另一個人去看海滑雪,我會帶他去溫哥華見外婆,我把我小時候的事情一件件全部說給他聽逗他開心看他笑,我會喜歡上他叫我寶寶的聲音……”語氣漸漸無力,又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戾氣,葉開猛地踹了一腳門。 門開了。 陳又涵沒有換衣服,甚至沒有拖鞋,好像他進去的那許多分鐘內根本什么事情都沒干,只是點了一支煙。 葉開吸著鼻子,眼眶好熱,鼻尖好紅,每一次眨眼都有新的眼淚砸下來。他赤紅的眼睛盯著他繼續逞兇斗狠:“等你結婚了我就帶我的男朋友來看你,他問我你是誰,我只會說你是jiejie的同學,你誰也不是,你在我生命里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我會接你新婚妻子的捧花,我還要祝你百年好合,我——” “都可以。”陳又涵打斷他。 就連用力大哭帶來的血色都從葉開的臉上退得干凈。他張了張嘴,一個音節都說不出口。 “小開,”陳又涵一手扶著門框,沉穩地說:“祝你幸福,永遠幸福。” 葉瑾臉色微變,看到陳又涵的左手將燃燒著的煙收進了掌心。 她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不愿再看。 陳又涵的的眉頭只是輕輕皺了一下,喉結上下滾了滾。終于——終于他抬起手,很輕很輕地攏了下葉開汗濕的頭發,微笑著說:“葉開的開,是開心的開。” 「第一天上幼兒園,你怎么跟同學們介紹自己呀?」 「我叫葉開,開心的開」 白色的被扭曲的煙管掉在地上,煙頭的紅星消失了。他收回手,手指蜷縮,最后啞聲說:“去吧,沒有人逼我,也沒有人騙你,你好好的。” 葉瑾抱臂一身冷硬地側身而站,只是一只手捂住了嘴。 葉開一張臉上都是汗,鬢角和額角的碎發被打濕,緊緊貼著蒼白的肌膚。黑色的眼睛惶恐地看著陳又涵,里面都是破碎的絕望和祈求。聽到他的話,他想說什么,有什么話明明要從胸腔突破而出——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我不想要你的狗屁祝福!你挽留我,你挽留我,只要說一個字我就原諒你!統統所有都原諒你! ……可為什么一個字也發不出聲? 汗流得更多,葉開慘白的臉上寫滿了驚懼惶遽,越著急卻越說不出話,只能用力瞪大眼睛死死拽住陳又涵衣角,一邊眨眼一邊本能地搖頭。 瞳孔縮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抿嘴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再度滿懷希望地張嘴——除了破碎的嗚咽聲,什么話都沒有。 像個啞巴。 沒人有發現他的異常。 他看上去就像是單純地哭得說不出話。 葉瑾終于受不了,仰起頭深呼吸,逃也似的按下下行按鈕。電梯從一樓上來,她牽起葉開的手。十,十三,十七,二十……二十三,二十五——葉開回頭,他眼里的眼淚太多,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陳又涵最后看向他的目光,看到陳又涵最后給他的笑。 叮聲響,葉開一邊哭一邊搖頭,被葉瑾用盡全身力氣半抱半推地塞進電梯——他幫陳又涵處理了那么多難堪的分手難題,看透了那么多狼狽的歇斯底里的挽留,他很聰明的,從來都很聰明,原來竟也會去挽留一件已經走到盡頭撞了南墻的事。 電梯門關,極速下墜的世界,葉開頭暈目眩,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葉瑾握著方向盤的手不住發抖,車子啟動,她終于受不了,急切地從包里掏出煙抽了起來。她以為葉開會問的,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尼古丁的味道充斥空間,葉瑾自說自話地解釋:“我很少抽煙,你不要學。” 葉開笑了一聲,閉上眼。 葉瑾降下車窗,夏日的涼風灌入,她熟練地撣掉煙灰,自暴自棄地說:“我給你介紹明星好不好?又漂亮又體貼又干凈。”大概也覺得自己這句話荒唐得可笑,沒等葉開有所表示她便自嘲地諷笑了一聲,低聲道:“對不起。” 葉開還是不說話。 葉瑾以為他還在哭,空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葉開靜了兩秒,平靜地抽出手。葉瑾吁出一口煙:“你罵我吧,所有的錯都是我,我不是為你好,我就是自私,我怕你們氣死爺爺,我怕家里被你的出柜攪得天翻地覆,我怕你為了陳又涵不要家人。我最天底下最自私最該死的jiejie,”葉瑾紅了眼圈,但語氣冷硬,“你罵我好了。” 縱使她如此請求,葉開也不屑對她多說一個字。 她終于笑了一聲:“好,你不愿意和我說話,是我咎由自取。” 車子駛上思源路,夜空中彌漫著花香。瞿嘉等在門口,看到葉瑾的車燈閃過最后一個路口,她忙命人去溫藥膳給浴缸放水。 葉開下車,瞿嘉滿肚子的火消弭于無形。她的兒子經歷了什么?一貫黑亮的眼里已經看不到任何神采任何光亮,只是一味沉默著。整個人蒼白而消沉,充滿著一股病態的脫力感,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 瞿嘉握住他瘦削的胳膊,什么狠話重話都說不出口,只紙老虎般輕輕擰了他一把:“沒有下次了!” 葉開對她笑了笑。 是她熟悉的乖巧的笑,抿著唇,眼睛微彎。 她心里松了口氣。 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條不紊地進行。瞿嘉讓人給他量體溫聽心率望聞問切,確定病情沒有反復才放他去泡澡。藥膳端上來,葉開乖乖喝完一碗,抱了瞿嘉一下。瞿嘉猝不及防,碗幾乎從手里跌碎。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掀開被子動作靜默地躺上床,用瘦削的肩胛骨和沉默的背影表達了對進一步溝通的拒絕。 只是這一口氣終究沒松到后半夜便又提了起來。 葉開當天深夜就發起了高燒,家庭醫生和護工折騰到凌晨,燒得蹊蹺且來勢洶洶,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到天亮終于無奈,將人轉移到了醫院。他住了兩個星期的院,最開始高燒,后來是肺炎,長時間的昏睡和噩夢,清醒的時候很少,醒著也不說話,給水就喝,給東西就吃,不玩手機不看書,機械地看著病房里的新聞發呆。瞿嘉甚至問過醫生,是不是燒壞了嗓子?為什么我的兒子不說話?但葉開只是蒼白著臉,拒絕開口。 他的話都在心里。 病得最難受的時候,他好像被人架在火上烤扔進油里烹,從骨頭到肌rou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眼睛睜不開,他冒著汗,心里想,陳又涵,從前我幫你搬家,手扭了一下你都會小題大做地幫我冰敷,現在我病得要死了,你也不愿意來看我一眼。 又反復地做夢。 夢到高考結束的那天,大雨滂沱,五顏六色的傘,傘下攢動的人群,陌生的臉孔,怪異的五官,他怕極了,不停地穿過洶涌的人流說著讓一讓讓一讓,猝不及防看到了陳又涵。 ……原來那天他在啊,他撐著一把大黑傘,游離又躲藏地站在人潮之中,遠遠的,微笑地看著他。 你在,為什么不叫我?為什么不出聲? 但雨停了,所有一切消失不見。陳又涵不在,他注定無法在那天奔向他。 病情終于穩定下的那天,電視里播放本地新聞。樓村項目終于定了下來,用地規劃不必再變了,所有項目按序開工,gc的海洋館在那一天完成封頂儀式,有個姓容的領導出席,和陳又涵在臺上握手。雙方都微笑。 都說人上鏡了會變丑,但陳又涵仍然倜儻而英俊,面對著這么大的領導和這么多的記者和鏡頭也依然氣定神閑,嘴角凝著那抹笑,是一貫的漫不經心。 葉開原原本本地看完了,為鏡頭里的陳又涵高興。這是對市場釋放的信號。gc的難關過去了。 瞿嘉進來時新聞播到尾聲。她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他現在很好。” 葉瑾靠在門邊欲言又止。 葉開病得昏迷的那幾天,她幫他接過電話,是顧岫的。 顧岫問:“小開和陳總分手了么?” 葉瑾冷冰冰地反問他有何貴干。 背景音里模糊有陳又涵的聲音。明顯地醉了,無數次葉開的小名,最后落成一個低聲的“寶寶”。顧岫狼狽地說:“沒什么,如果小開方便的話,可以讓他聽電話么?幾句話就好,又涵他……找了他一晚上了。” 葉瑾從回憶里回過神,看到瞿嘉在葉開床邊坐下:“寶寶,和mama說句話好不好?”她臉上的焦慮掩藏不住:“一直不說話怎么能行呢?不理mama沒關系,爺爺和你說話你也不理,他年紀大了,晚上擔心得睡不好覺,人都瘦了幾斤。” 葉開握住她的手,動了動唇——心里努力地平靜了一下,像考試前提筆寫下名字前的鄭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愣了愣,歉疚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嗓子疼?”瞿嘉擰起眉頭。 葉開點點頭,又再次歉疚著搖搖頭。 瞿嘉心揪成了一片:“怎么會呢?醫生明明說扁桃體已經好了呀。”心疼地撥了撥他的額發:“寶寶,下午再去做檢查好不好?” 葉開點點頭,打開手機,給瞿嘉發了一條微信:沒事的,mama。 瞿嘉眼眶一熱,忍不住就要掉眼淚。葉開定定地看著她,抬手幫她抹掉眼淚,又給葉瑾打字:jiejie,帶mama回去休息。 這場詭異的沉默持續了半個月,連出分的那天他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力抱住了瞿嘉。分數很高,在全省排名前十,他真的做到了。賀喜的橫幅掛滿了天翼校園,掛了一個暑假,最大的海報掛在陳又涵出資捐建的新圖書館大樓上,整整十五米高一氣呵成,上面印著葉開的名字和他當初為準考證拍的證件照,芝蘭玉樹,漂亮極了,從容極了。 陳又涵在去過天翼一次,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天翼,暑假已接近尾聲。經過近一個月的風吹日曬,海報已經褪色,他站在樓下看了很久。回繁寧空墅時,門口有個很大的紙盒。不是快遞。 他心里似乎有了預感,抱著它進屋的時候用力的五指在微微顫抖。其實不重,東西一目了然。一張黑色的門禁卡,近一人高的滑雪板,一個小盒子。 盒子里是藍寶石。 閃亮熠熠,華美晶瑩 抱出滑雪板時帶出了一封信。 香檳色的信封和信紙,一手漂亮貴氣的字體。 又涵哥哥: 十八歲的愛戀留在十八歲,我們都要向前看。 署名不再是super lucky,而是端正的“葉開”二字。 再漫長的夏天也會走到尾聲。 寫在沙灘上的秘密注定會被卷走,在風里的表白也一定會被吹散。小野豬不會從蟒蛇肚子里重新出來,被曝曬死的朱麗葉月季不會再開,橙花味的精油從此成了最苦最瑰麗的一個夢,被黑色的海浪壓在斐濟的海底。 葉開對瞿嘉說的第一句話是:“mama,哪所學校都可以,越遠越好。” 第65章 陳又涵單手撐著車窗, 一手握著方向盤。窗外街景后退, 印了標語的建筑圍擋破敗連綿。因為修地鐵站的緣故, 這條路已經半封了一年多, 四車道驟然收束為二車道, 臨時加設的紅綠燈跳為綠色, 車流有序移動陸續并入路口。陳又涵漫不經心, 看著前面那輛同款帕拉梅拉有一瞬間的恍惚出神,忽然—— 砰! 對方毫無預兆地猛剎車, 制動距離過短, 在陳又涵反應過來的同時, 車頭已經慘烈地懟了上去。 “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