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慢慢地, 鐵藝大門向兩側移開。 駛入一輛綠色的的士。 葉瑾眼睛睜大, 身體站直。 一個單薄的身影從車上下來。他渾身濕透, 懷里很緊很緊、近乎病態地抱著書包。 “賈阿姨!”葉瑾臉色一變, 賈阿姨應聲出來,見狀臉色更是惶遽, 忙命人去準備毛巾和姜湯。 “怎么了?怎么搞成這樣?”葉瑾把他拉進屋, 接過傭人遞來的毛巾, 將他劈頭蓋臉地包住。 葉開無知無覺。 葉瑾幫他擦著頭發、臉和手臂:“聽媽咪說你在美國發燒了?怎么好好地跑出去淋雨?陸叔也真是的,怎么都沒去接你?” 她慢慢察覺到葉開在顫抖。細密地,仿佛從骨髓中鉆出來的顫抖。 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葉瑾眼神遞出, 傭人自覺退開。她用毛巾摟著葉開, 將他不動聲色地帶向電梯:“上去洗個熱水澡好不好?” 葉開沒有回應他, 眼神里也沒有任何聚焦和神采。葉瑾捏住他冰冷修長的手掌:“寶寶?” 或許是寶寶這兩個字觸動了他,又或許是葉瑾碰到他手腕上的寶璣腕表,他眼神一動,好像從一片白茫茫的夢境中被利刃刺醒。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他虛弱地說:“陳又涵和我分手了。” 電梯在三樓停下。 “我們分手了。” “我們分手了。” 神經質地重復囈語了兩遍,葉瑾的手被他攥得生疼。葉開的目光在她臉上無意義地掃過一眼,眼前出現熟悉的玄關走廊,空蕩的, 像地震般在他眼前搖晃、重影,他精神一振,松開了葉瑾,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臥室。 “是做夢。對,是做夢。我還沒有倒時差……還沒有倒時差……” 玻璃門被推開,他踉蹌一步,自己把自己絆倒。咚!的一聲,整個人跪倒在了地上。 “小開!”葉瑾心中一凜,腳步凌亂地跑向他。 葉開跪在門邊,膝蓋磨破了皮,他卻好像無知無覺。他只是跪著。啪嗒。實木地板上暈開一滴水漬。接著便無法收拾了。眼淚一顆一顆不停地砸下,整個三樓靜得沒有聲音,他連抽泣都沒有,只是大睜著眼睛不停地掉眼淚。 “小開,看著我,聽我說,陳又涵不值得——”葉瑾掰住他不斷顫抖的雙肩,強迫他抬起頭,這才發現淚水已掛滿了他削尖的下巴。她哽咽了一下,沉了沉氣才繼續說:“分手就分手,沒關系的,他不值得你這樣——” “不是的,不是的jiejie,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知不知道gc出事了?”葉開猛地握住她:“你知道gc出事了嗎?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一句都沒有關心過,我每天只會和他說我的事,我抱怨他不陪我不理我,我一任性就去打擾他——我是不是太小孩子了?我可以改,我現在知道了,我可以改的……”他振作起來,胡亂抹掉眼淚:“又涵哥哥只是威脅我,只要我改了他就不會和我分手,我現在知道了,我馬上就改——” “小開!” 葉開被她吼得一哆嗦,綴著眼淚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她。 “不是你的錯,你一點錯都沒有,”葉瑾眼眶紅紅地盯著他:“你在備考,你怎么會看新聞?知道了又怎么樣?你又能幫他什么?陳又涵和你分手不是你的錯,是他的問題,是他不配,是他放棄——” “你說什么啊?他怎么會放棄我?”葉開一邊哭,一邊笑了一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早就決定要結婚的。去年生日你知道他送了我什么嗎?我給你看——”他忽然發奮,勉力站了起來。膝蓋破了一大快,他皺著眉踉蹌了一下,義無反顧跑向衣帽間。在他收藏柜的深處,藍寶石流轉著熠熠的火彩。 他獻寶似地在葉瑾面前打開盒子:“我們說了很多次的,會一直在一起,會去國外結婚,會把我放進他的未來……”眼睛被針刺般縮了一下,眼淚又掉下來,他很沉很沉地松了口氣,緩緩地說:“是我不懂事,是我拖后腿,jiejie,我睡一覺,睡醒了就去找他……” “小開!”葉瑾崩潰地抱住他,“你就這么愛他……你想一想爺爺……想一想爸爸mama……你還小,你們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葉開僵住,眼神空落落地定在她臉上,用做夢般的語氣問:“jiejie,你不是支持我的嗎?” 葉瑾抹掉眼淚,“我——”尾音倉促地消失,眼睛倏然圓睜,驚恐地看著門口的瞿嘉。 瞿嘉扶著門框,手里緊緊抓著幾張照片。 “葉瑾,”她拼盡全力,鎮定地問,“誰和誰不可以。” “媽咪。”葉瑾用力地吞咽,“我們,我們……” 葉開僵直身體。他閉了閉眼睛。奇怪,怎么這么多事?一樁樁一件件追著趕著找上他,要在他高考完的一周內把他所有的天真和僥幸都撕碎。 細致分明的喉結滾了滾,心里有一種死到臨頭的平靜。 “mama,是我和陳又涵。”葉開轉過身。面對瞿嘉冷若冰霜的臉,他抿了抿唇,語氣很淡地說:“我和又涵哥哥,我們在一起一年半了。” 瞿嘉搖晃了一下,手里的照片掉在地上。葉開垂眸掃了一眼,是他和陳又涵在接吻。垂在身側的手指神經質地痙攣,他轉向葉瑾:“你騙我。” 葉瑾臉色煞白,看到葉開眼里絕望的平靜:“葉瑾,原來你騙我。” 瞿嘉不忍細聽,用力地轉身,扶住墻閉眼穩了會兒:“小開你去睡一覺,媽咪晚點再找你。葉瑾你過來。” 門被用力推上,所有人都走了,暴雨還在繼續,透過窗戶,外面竟然什么也看不清。葉開倚著墻緩緩坐下,撿起葉瑾讓人偷拍的照片。手指緩緩從陳又涵吻著他的側臉上撫過,他點開對話框,將手機抵在嘴邊:“我出柜了,不分手好不好?” 消息沒有發送成功。 陳又涵刪除了好友。 他洗澡,在水流中空白地發著呆。熱水流過傷口,最開始痛得受不了,漸漸得卻好像可以忍受了,最后,他竟然有上癮般的快感。屈膝和繃直腿的時候,傷口有不同程度的刺激,他坐在地上,在水流中清理撕扯破皮,面無表情。 藍寶石被堂而皇之地扔在柜子上。他光著上身,先去把它收好。 首先要用貂絨布很仔細地擦過表面,接著小心地嵌入天鵝絨珠寶盒中。盒子表面落了灰,要用小細軟刷子輕輕地掃過,掃去那些煩人的浮沉。最后,再珍而重之地放入他收藏柜的最深處。那里恒溫、恒濕,有許多名貴的、絕版的、限量的表。但比不上它。水晶燈下,少年的身軀勁瘦結實,不動聲色地粉飾著內里瀕臨絕境的崩潰。 葉開換上衣服,去面對瞿嘉。 瞿嘉不在客廳,也不在二樓。或許是四樓,在葉瑾那兒。他像一個幽魂,在偌大的別墅里一層一層地游蕩。穿過四樓玄關,嗅覺被花香占滿。葉瑾喜歡花,各種古董藏品都拿來插現切的奧斯汀玫瑰。他穿過客廳,聽到花房里傳來隱約的交談聲。 “……就是這樣,已經解決了,你不要去刺激他。” “兩百億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忙著學校的事情,爺爺本身就是愿意的,我順水推舟而已……媽咪你還是當不知道吧,爺爺那里我已經糊弄過去了。” 靜了會兒,再度響起瞿嘉的聲音:“你應該告訴我。” 葉瑾用盡技巧安撫淡化事件的嚴重性:“媽咪,小開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你不要對他太嚴格。他沒有談過戀愛,陳又涵又那么風流,一時誤會了自己的感情也是有的,以后談幾個女朋友就好了。反正陳又涵也不會再見他,你消消氣,消消氣。” “陳又涵不值得信任。”瞿嘉冷笑一聲,“他要有點人品cao守,也不至于干出這種事!” 葉瑾哄著附和道:“是,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你相信我,他的確不再見小開了,兩百億和小開,我讓他選的。媽咪,陳又涵人品再低劣,好歹也是個很高傲的男人,不會這么厚臉皮——” “你們在說什么?”葉開倚著門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輕得仿佛一觸即散的目光在葉瑾和瞿嘉臉上相繼流連:“什么兩百億?什么讓他選?……”他徒勞地搜尋著這幾天惡補的有關gc的新聞,“誰給了又涵哥哥兩百億?” 葉瑾噤聲,雙眼緊緊盯著葉開蒼白的臉龐。 “沒什么,”瞿嘉出聲,打發道,“你去睡一會兒。” “我有話要說。”葉開好像沒聽到,自顧自走進花房,在沙發上坐下。 葉瑾似乎猜到他要說什么,臉色一變,著急打斷他:“小開!你聽話一點。” 葉開頓了頓,垂下眼眸平靜了會兒,再度看向瞿嘉,事到臨頭,竟好像沒那么害怕了:“mama,我愛又涵哥哥,就是愛情,沒有誤會,也沒有被欺騙。不僅我愛他,我也確定他愛我,過了法定年齡我們就去國外登記。” 瞿嘉握緊了沙發扶手,嘴角緊繃,深深地看著他:“葉開,我給你機會,你最好把這些恬不知恥的話永永遠遠地收回去。” 葉開頓了頓,好像沒聽到她的威脅,固執地說:“我一定會考上清華,你答應過我的,錄音還在。我要和陳又涵在一起,你們誰都阻止不了。” 房間比之前更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瞿嘉半舉著的手止不住發抖,被葉瑾死死拉住。 白皙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五個指印,葉開被打得臉偏向一側,劉海垂下來,遮住他的蒼白淡漠的雙眼。 瞿嘉深呼吸:“寶寶,mama養你十九年,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和我說這些話。你十九,陳又涵三十五,你們用什么相愛?他哪一點配得上你?今天你但凡換一個男朋友過來堂堂正正地說mama我喜歡男的,我都不會打你!”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男人,我只知道我喜歡陳又涵。” 瞿嘉腦袋嗡嗡直響,“陳又涵”這三個字像是魔咒,她血氣上涌,用力閉了閉眼,抓住了葉瑾的胳膊,“寶寶,十六歲,你們差十六歲!他睡過多少人?他談過多少次戀愛?你怎么會看得上他?!” “他只愛過我一個人。”葉開的臉腫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事情到這一步,竟然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毀滅感。他從前那么怕瞿嘉,所有行為都按照她最高標準的期望去做,而如今卻把自己最離經叛道的一面徹底撕扯給她。 唇角抿起,葉開淡漠地微笑,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禮貌問:“他上過一百個人又怎么樣,是我也要睡一百人才能和他相配嗎?” “葉開!”葉瑾震驚地看著他,“你住口!” 瞿嘉徹底站不住,眼神驚怒交加:“你什么意思?” “我、們、在、一、起、了。”葉開脊背挺直,迎視著她一字一句:“不是過家家。” 瞿嘉死死盯著他,尖銳的指甲幾乎要抓破葉瑾細嫩的胳膊。半晌,她從喉嚨里發出古怪的冷笑:“好,不是過家家,當然不是過家家,來,葉瑾,你告訴你寶貝弟弟,告訴他陳又涵到底做了什么!” 葉開的目光平靜地移到葉瑾身上。那是一種被傷透了的、徹底失去信任的目光。 “你說。” 她張了張嘴,目光在他的直視下竟有些閃躲。 瞿嘉厲聲吼道:“說!” 雙肩被嚇得一抖,大小姐的氣焰徹底消失,葉瑾硬著頭皮打圓場:“不要說了也不要吵了,都過去了,都冷靜一點好不好?小開你少說兩句不要再氣媽咪——” “陳又涵,為了兩百億,答應永遠都不再和你見面。”瞿嘉冷冰冰地說,眼眶瞪得幾乎撕裂,死撐著沒有落淚,“寶寶,這就是你的愛情,這就是你覺得愛你的陳又涵。” 葉開抹了把臉,眼眶發紅:“葉瑾,jiejie,你拿著偷拍我們的照片去威脅他,讓他在我和兩百億之間二選一,是不是?” 葉瑾沒有回答。 葉開冷笑一聲:“兩百億給他出難題,怎么,葉家玩不起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抹了下臉頰,有眼淚。 “我不怪他,換我我也這樣選。”他握緊拳,繃緊身軀:“對,如果有一天葉家有難,我也會這樣選。卑鄙的不是他,卑鄙的是你們。可憐的不是我,可憐的也是你們。你們根本不懂……” 他甚至笑了笑。 “我很高興,原來他不是要和我分手,原來他是被你們逼的。他沒有怪我,也沒有不愛我,我簡直太高興了葉瑾,不,我要謝謝mama,謝謝你告訴我。”他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脆弱至極的笑容:“如果你不告訴我,我還以為又涵哥哥厭倦了我。” 沒有人敢說話,都看出他的不對勁。 葉開沒有察覺她們憐憫、恐懼、緊張的目光,喃喃低語:“兩百億,我挺值錢的。” 可他的平靜到底稚嫩。緊抿著的顫抖的嘴唇出賣了他,洶涌的控制不住的眼淚也出賣了他,他蒼白著臉,又用力地重復了一遍:“我不怪他。” “我不怪他。” 指甲掐進掌心。 “我不怪他。” 指骨繃得泛白。 “我不怪他。” 心臟抽得幾乎窒息。 “我不……”語句因為嘴唇的顫抖而瀕臨破碎,眼眶被眼淚蓄滿,世界、家人、雨中的窗外,一切都很朦朧。他沒有方向地看葉瑾,看瞿嘉,看花房里漂亮的美式沙發,看濃墨重彩的花瓶和花朵,終于崩潰地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