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床鋪寬而厚實,羽絨被看著便很輕柔,葉開深陷其中,臉色蒼白而雙頰駝紅,眉眼緊閉,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 房間里打著空調,他不應該熱成這樣。 “說是發燒,但怎么看都像是受驚過度的樣子。”瞿嘉為他掖了掖被角,“今天再不醒就去醫院了。” 陳又涵腳步放得很輕,對瞿嘉道:“我陪他坐會兒。” 瞿嘉看他一眼,沒有拒絕,只點點頭。 門被無聲地合攏,陳又涵俯下身,手掌輕輕地從葉開額頭撫下,撫摸過他顫抖的眼窩和睫毛,順著挺翹的鼻梁往下,停留在緊抿的雙唇上。指腹輕輕地捻過,灼熱柔軟的觸感尚未消失,陳又涵一驚,仿佛從某種著魔的狀態驚醒,狼狽地抽回了手。卻在這個時候聽到葉開在夢里含糊地呢喃了一聲。 心跳漏了一拍。 ……依稀像是自己的名字。 “葉開?”他撥開葉開的額發,指腹一遍一遍地描摹著他的眉骨。 葉開深陷夢魘,無知無覺。 陳又涵垂在身側的指尖微顫,更深地俯下身,更溫柔地凝視他,心里有兩股勢力激烈得纏斗著,末了,是哪一方繳械投降了。他低下頭,嘴唇輕輕碰了碰葉開的額頭。 免不了自嘲,陳又涵,你什么時候連偷親這種做賊一樣的事情都干得出來了? 他轉身欲離去,手卻被一把抓住。 那一下抓得他心跳重重失速。他幾乎是倉皇地轉過頭,看到葉開的瞳孔空洞而茫然地睜著,像水洗過的黑曜石。 “……你醒了?” 葉開渾身都綿軟無力,但還是吃力地用盡一切力量抓住他—— 他眉頭痛苦地鎖著,掌心燙得嚇人,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別走。” 陳又涵冷靜下來,與他手掌交握,仔細端詳他:“小開?” 葉開開始哭,是那種無聲的哭,表情毫無變化,眼淚就那么從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我是你弟弟嗎?”他問,嗓音嘶啞,好像被燒著了。 陳又涵直覺他不對勁。他應該立刻叫醫生叫護士叫瞿嘉叫保姆叫一切人,但他好像被魘住了,竟然沒有出聲。 葉開又問:“你是把我當弟弟嗎陳又涵。”他唇角一癟,開始顫抖,繼而真正地哭了起來。 陳又涵兵荒馬亂,俯在他身前不住地擦著他濕漉漉的眼睛:“不是,不是的葉開,我沒有把你當弟弟。”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敢細想葉開為什么這樣問,也無力深究這個答案會什么會如此不假思索地出現。他只是不停地用大拇指撫摸著葉開消瘦下去的兩腮,重復地說:“對不起小開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當弟弟,從來沒有。” 葉開崩潰地嗚咽,驚動了門外守著的護士。她推開門疾沖過來,陳又涵松開手,不著痕跡地后撤一步,看護士摸了摸葉開的額頭,道:“他做噩夢了,你出去吧。” 瞿嘉聞風趕來,見葉開又哭了,臉色一沉,不客氣地看向陳又涵:“你怎么他了?” 陳又涵心想,偷親了一下算嗎? 沒等他回答,瞿嘉便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火速安排把葉開送往醫院。本著雙管齊下誰也沒礙著誰的實用經濟主義思想,她一個電話打到某位大師那里—— “嗯,對,做夢,夢里總哭,是不是被什么東西纏上了?……供長明燈是嗎,好。……什么?哪個菩薩生日?沒問題……”她像談生意般利落,帶著不容分說的強勢,一通電話便安排好了一切。陳又涵讓在一邊,看葉征把葉開抱上車。 不知是醫院的作用還是某菩薩冥冥中的庇佑,亦或者兩者皆有,葉開終于在星期一上午醒來了。這次是真真切切的清醒,絕不是夢游般的假醒。他一睜眼便看到了陳又涵,見他倚在窗臺邊在刨蘋果,很耐心,低垂著側顏,好像在和那根將斷未斷的果皮較勁。 葉開靜靜看了兩秒,發出些微動靜,驚動陳又涵。 “醒了?”陳又涵扔下刨了一半的蘋果,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擦干后才走向葉開,幫他把病床升起,又在他腰后墊了兩個柔軟厚實的枕頭。 葉開一眼掃過茶幾,很虛弱地調侃:“你給它們軍訓呢?” 一連十數顆蘋果排成一排連成一線,排頭的都泛黃了,氧化得沒法看。 “閑的無聊。”陳又涵心想,你要再不醒,我就開始雕兔子。 葉開笑:“你無聊就揮霍它們?容易嗎長那么大那么甜。” 他這下確定葉開的確是清醒得不得了了,給他倒了杯溫水,看著他喝下,才問:“好端端的怎么病這么重?” “做噩夢了。”葉開輕描淡寫。 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淡藍色豎條紋,寬大無形,襯得他整個人的輪廓都很消瘦,有一種馬上要支離破碎的脆弱感。 “那你媽給你請大師算是請對了。” “……大師?” 瞿嘉恰巧推門進來。她先是嗔怪地瞪了眼陳又涵,意思是我兒子醒了你居然不第一時間按鈴?又在床沿坐下,捋了捋葉開的額發,捧著他的臉:“寶寶,你嚇死mama了,再不醒mama就要去捐錢蓋寺廟了。” 這興師動眾的,葉開只能順水推舟:“我……我可能撞到什么不干凈的了。” “我就說!”瞿嘉拍大腿,恨當初不一早就把長明燈安排上。 天翼選址前曾經找風水大師算過。那兒前身是個民國師范名校,遺址至今還在校內保留。算過風水,依言如何建怎么建,一瓦一木都很講究。但哪所校園都免不了什么靈異傳說,瞿嘉早就想著是不是再去香港請大師來重新實地堪輿下。 家里人陸續都進來,陳又涵站得越來越靠邊,看到葉開被大家很用心地關愛著,他笑了笑,轉身出門。 關門的時候抬眸想再看他一眼,葉開卻剛好也在看他,還對他笑了,那意思好像在說等下再陪你。 誰陪誰啊。陳又涵關上門,靠著走廊雪白的墻壁發呆。 誰需要人陪便是誰陪誰。繞他媽口令呢。 陳又涵自嘲地扯松領帶,認命了。需要陪的人是他。 葉征第一個出來,與他寒暄:“沒走啊。” 陳又涵站直身體,點點頭。 葉瑾第二個出來,見陳又涵坐在長椅上,斜他一眼:“你今天很空嘛。” 陳又涵回:“剛在手機上開完例會。” 葉通第三個出來,陳又涵趴在走廊窗口想事。年輕人身姿挺拔儀態卻瀟灑,葉通很喜歡。 陳又涵余光瞥見他,恭恭敬敬打了個招呼:“爺爺好。” “多開解開解小開,他有心事呢。”拍拍他肩膀。 剩瞿嘉。真能聊。 陳又涵看一眼手機,過一分鐘又看一眼。顧岫發過來一份文件,救命似的打開,結果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事變動公告,氣得語音罵:“這種事也要來找我?” 顧岫看著oa上的簽批流程陷入了茫然。 終于瞿嘉出來了,見陳又涵還在,吃驚道:“陳總,今天公司沒事是嗎?” “全集團休假一天。”陳又涵吊兒郎當地回。 瞿嘉噎得沒話,聽到病房里葉開笑了一聲,瞪陳又涵一眼,風風火火地走了。 陳又涵推開病房門,葉開應付得累了,半靠半躺著,忍不住笑:“你放誰假呢?” “我放自己假不行嗎?”陳又涵在床沿坐下,手插褲兜架起二郎腿,瞧著不像是陪床的,而是收費陪聊的,計費一到立刻走人的那種。 “感覺怎么樣?”他問。 “好多了。” 頭發長了,這周本應該去剪,被病一耽擱,過長的劉海垂下,略微遮住了他眉眼。 礙事。 陳又涵伸出手,用指尖撥了撥他的額發,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葉開感官遲滯,但總覺得隱約又聞到屬于他的味道,來自那摘了腕表的有力的手腕。他想起夢里唯一一個好的片段,是陳又涵低頭親他。親也不親嘴,很紳士地親他的額頭,有一種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含蓄。雖然含蓄,但在那艷麗恐怖的夢境中,這一幕還是讓葉開死死抓住不愿撒手。 葉開眨眨眼:“又涵哥哥,我做了一個夢。” “嗯,夢什么了?” 葉開嗓音沙啞:“我夢到你偷親我。” 三十三年的人生中,陳又涵從沒有如此狼狽過。他怔愣,按捺住心虛尷尬的本能反應,漫不經心地回道:“我沒事親你干嗎。” “那誰知道,”葉開低下頭,“說不定你把我當伍思久了。” “我是瞎了嗎把你倆搞混。”陳又涵無語,屈指想彈他額頭,半道良心發現改揉他頭發,“如果夢到我親你了,那我親的就是你。” 葉開心跳漏了一拍,繼而瘋狂地鼓動起來,連呼吸都變得短促:“……你親我干嗎。” 陳又涵看著他,聲音很溫柔地低沉了下去—— “或許,夢里的我喜歡你吧。” 又恢復紈绔姿態:“釣魚執法啊你,自己夢到我親你反倒跑來問我為什么?那你又干嗎夢我親你?” 葉開啞口無言,反唇相譏:“我說了是好夢了嗎,都是噩夢。” 陳又涵張嘴想罵,想了想不能跟病號小朋友計較:“噩夢?噩夢你拉著我不松手一個勁哭。” 葉開呆了,毫無印象,很懷疑地瞪著陳又涵:“你少污蔑我,我從來不哭。” “你問瞿嘉去。”陳又涵輕松扳回一局,抓起葉開的手十指交扣,說:“就像這樣,手都拽脫臼了。哭著讓我別走,跟我辜負了你似的。” 不要臉。 夢里的十指交扣。 陳又涵內心唾棄自己,卻不放手。兩人的手指都修長勁瘦指骨分明,交扣在一起,像掌心里捂著一個承諾。 陳又涵小時候沒少牽他。很小的時候,他伸一根手指,葉開拽著,跑三步才能跟上他一步。再長大點偶爾牽著,帶他吃冰淇淋。吃一嘴蛀牙,氣得瞿嘉派人二十四小時盯著葉開。上初中后就不合適了。在西灣時候牽住他,是時隔多年。但感覺為什么會變了?那時候他牽過他,便想抱他,像男朋友那樣,緊緊地擁抱他。 葉開掙動了一下,想抽回手,陳又涵先松開了,可是心里犯渾,又順勢輕輕握住他半個手掌,撒賴般懶洋洋道:“哭過了就不認了是嗎?你還問我是不是把你當弟弟。” 葉開猝不及防,呼吸一瞬間忘記了,問:“……那你……怎么回答的?” “想知道啊?”陳又涵俯身靠近他,氣息吹拂在耳廓,低沉而溫柔地使壞:“那得看你是不是把我當哥哥了。” 第25章 寧市的雨下得沒完沒了,有時候一天能下五場,前一秒還艷陽高照,后一秒就狂風暴雨。中央空調安靜地運轉,雨水打在高空落地窗上,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紋。葉開穿著短袖t恤,對陳又涵凌亂的房子束手無措。一米高的紙箱三三兩兩地摞在一起,衣帽間已經空了,剩下一堆雞零狗碎的玩意兒。他小心翼翼地繞過滿地雜物,走向半開放式的廚房。陳又涵在廚房里給他做飯。他偶爾下廚,但廚藝不錯,這會兒在給葉開煎羊排,吊兒郎當的,指間還夾一支煙,握著鏟子的樣子顯得很游刃有余。 葉開給他當了一上午的搬家苦力,此刻餓得有點頭昏腦脹。他大病初愈就被剝削,覺得陳又涵好過分。 “陳又涵,你干嗎不找幾個下屬幫你收拾?”他揉揉手腕抱怨。 “我對展覽自己的私生活沒什么興趣。”瞥見葉開的動作,“手傷到了?重的東西放著別動,等會兒我來。” 馬后炮。 葉開抱臂倚著中島料理臺看他幾秒,想起上回他給他煎阿根廷紅蝦出了錯,手忙腳亂的把煙灰都抖了進去,入口的時候總疑心有尼古丁的味道。這男人看著精致得不行,實際上有時候也挺糙。他微微一笑,故意問:“又涵哥哥,今天是大衛杜夫煎新西蘭小羊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