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陳又涵瞇著眼吁出口煙,彈掉煙灰笑道:“我好怕啊,哥哥我嚇得哆嗦。” “可惜你獲得了我們家兩位女士一致的反對票。”然后他忍著笑把瞿嘉的話復述了一遍。 陳又涵聽完,笑了,垂首捏了捏因為連續熬夜而酸脹的鼻根,風度款款道:“阿姨過獎了。” 五個字,比他想的禮貌,還知道加個“阿姨”。 “第一,我雖然伴侶很多,但我的伴侶們都很健康,我也很健康。” “第二,我這不叫一肚子花花腸子,我這叫赤子之心真情永不滅,好嗎?” 葉開不知道他哪來的臉皮數十年如一日地扯淡,嘲諷道:“你最好是。” 泳池對面,最近正走紅的一個模特沖陳又涵招手,大胸蜂腰長腿,就是臉有點厭世,但人說這叫高級。高不高級陳又涵不知道,他只知道關了燈全憑手感。他摁滅煙頭往外走去,嘴里打發道:“行了不聊了,大過年的跟我聊這么起勁干什么?跟同學出去玩去。” 趁著他掛電話前的兩秒,葉開搶著說:“我后天去溫哥華,你送我嗎?” 陳又涵推開門的手停頓了一瞬,那模特側身對著他,屈膝翹臀擺了個美國明星的經典pose,沖他拋了一飛吻。其他人全在起哄,有喊vic的,有喊陳少的,還有哪個不要臉的喊又涵哥哥的。陳又涵都聽在耳朵里,但世界喧鬧,都安靜在了葉開的呼吸中。隔著話筒的,若有若無的,好像帶著少年氣息的,干凈的呼吸。 “送嗎?”葉開輕聲問。 陳又涵這才聽到葉開那邊的背景音,黑膠唱片獨特的音質,“沒法隱藏這份愛,是我深情深似海”。 他握住了玻璃門把,推開門,聲音消失在漫天的花火和瘋狂的尖叫中—— “送。” 第11章 從葉家去機場車程近一個半小時,航班是上午十點,陳又涵一大早就去候著了。瞿嘉看到陳又涵還很詫異,一問才知道是來送機的,她翻個白眼睡衣一裹,在葉開額上親了一口便從善如流地回去補美容覺去了。 陳又涵為了這趟送機謝絕了所有的約會,破天荒地在十二點前上了床,調了三個鬧鈴,見到葉開的第一面還在打哈欠,連頭發都打理,看著反而更顯年輕了些。葉開還在洗漱,把他帶到三樓請他在小客廳坐著等,陳又涵沒那么傻,兩手插兜就在他房間里巡邏開了。 他不常來葉開這兒,走馬觀花似的轉悠,甚至翻他的練習冊,干干凈凈的字跡,連草稿都很整潔。轉著轉著繞進書房,歐式古典書架頂天立地鋪滿一整面墻,旁邊放著一架轉輪三階實木小階梯。陳又涵當初公寓裝修時也花了十幾萬買書,把書插滿了整個書架,不過他純粹為了裝飾,大部分這輩子都不會翻開看一眼。他閑得無聊,從書脊上一一掃過,目光一凝,停留在一個黑胡桃木豎方形相框上,里面框著一面舊報紙。 “看此日,桃花灼灼……”陳又涵默念,怔愣,反應了一會兒,忍不住低笑出聲。 與之相對的是半面唱片影音架,放著葉開從世界各地淘來的黑膠唱片和藍光cd。他掃了掃,外語樂隊和純音樂居多,實在想不通年三十那天怎么會放出一首周慧敏。單人沙發椅旁邊的邊幾上,藍色陶瓷花瓶里插著十幾朵向日葵,開得正盛。陳又涵心中一動,料想這是花市帶回來的那一束,不知為何,竟仿佛覺得和葉開有了某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葉開在臥室叫他,想必已經整理妥當,陳又涵轉出門,見葉開單肩背著一個雙肩包等他。他走過去,從他肩上拎下書包,與他一起下了樓。 賈阿姨命人準備了早餐,但葉開怕誤機,便決定去機場看時間再說。陸叔幫葉開把兩個行李箱放進陳又涵卡宴的后備箱,陳又涵搭了把手,死沉死沉的,詫異道:“你搬家嗎?” 這里面裝的都是親家和親女兒的拳拳愛意和孝心,葉開也沒轍,無奈地一攤手:“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搬運工罷了。” 陳又涵笑了,一揉他頭發:“上車。” 早晨路況好,陳又涵看了眼導航,一個小時能到,便讓葉開手機值完機后睡一會兒。葉開沒睡,點開本地電臺,跟陳又涵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期間問到春節度假什么安排,陳又涵還惦記著跟葉瑾扯的那個謊,隨口復述了一遍。葉開笑了笑,別說印度洋,就算去了南極洲他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紙醉金迷春宵一刻。陳又涵簡直沒轍,本來就困,加上車里不能抽煙,他憋得煩躁,懟葉開:“是是是,我糜爛我骯臟我濫交,你可以換個方向抨擊嗎?” 葉開見他真的動氣,反倒安靜了一下,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一下離別的氣氛蕩然無存,兩人都憋著勁兒不說話。過了會兒,陳又涵見葉開半天沒動靜,以為真氣到了,想哄,扭頭一看,竟然睡著了。 葉開的睡顏乖乖的,頭稍偏著枕在椅背靠墊上,嘴唇自然抿著,額發耷拉了兩縷下來,遮住了纖長的黑色眼睫。他的呼吸也很清淺,晨曦從車窗一側投射而下,照在他微微挺翹的鼻尖上。 陳又涵無聲地勾了勾唇角,伸出手去刮了下他鼻尖。心念一動,又順勢握了握葉開的手。比他低的體溫,帶點涼意,陳又涵卻被灼燒般,很快便收回了手。 到了機場葉開都還是懵的,他沒想到自己竟然睡得這么沉,情緒頓時有些沮喪。陳又涵停了車,推著行李推車與他一起進入值機廳。年初二跨國遠途航班冷了下來,人不是很多,葉開在自助托運柜臺辦理了托運,一看表,還剩兩小時,走向安檢區的腳步就慢了下來。 陳又涵適時停下,手插褲兜隨意道:“時間還早,陪我去吃個早飯吧。” 選了家茶餐廳,點了蝦餃、倫教糕、艇仔粥、蒸排骨、叉燒包、流沙包和榴蓮蛋撻,甜的都歸葉開。葉開一看這分量就飽了:“你真看得起我。” 陳又涵掰開一個流沙包喂到他嘴邊,低聲下氣:“多吃糖心情好,心情好就不生氣。” 葉開心神微顫。他從未見過陳又涵這一面。 勉為其難地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小口。 “夠甜嗎?”陳又涵手都快舉酸了。葉開嚼兩下,搖頭。 陳又涵一手托腮一手舉著,無賴道:“再嘗一口,再給他一個機會。” 于是低頭又咬了一口。這次咬到了中間的餡兒,齁甜,甜過后齁得發苦,陳又涵收回剩下那半個,自己張嘴咬了一口,問:“夠甜了吧?” 葉開裝模作樣地猶豫,半晌,忍不住笑了。他這一笑,陳又涵的心如釋重負,也跟著笑了起來。 倆人在這種心照不宣的氛圍里吃完了早餐,陳又涵拎著書包陪他走向安檢區,“到了溫哥華別忘了寫寒假作業。” 真尼瑪沒話找話。 葉開接過書包,懶懶道:“知道了。”獨自一人步入安檢區,抬起一只手揚了揚,沒有回頭。 隊伍人不多,但進行得挺慢。手機嗡得震動,葉開摸出,顯示一條微信消息。他打開,陳又涵的頭像上有個小紅點,對話框里寫著“回頭”。 葉開不自覺地扭頭找他,陳又涵還在原地,單手插褲兜很隨意地站著,伸出一只手揮了揮,看口型是說的“拜拜”。葉開笑了,笑過后無情地給他回了一條“無聊”。 寧市去溫哥華沒有直達航班,在東京轉機后再飛行10個小時,落地時已經是第二天,朝陽初升,葉開透過舷窗觀賞了一場磅礴的日出,手機隨便拍了幾張,落地連網,他給家里微信群和陳又涵都發了一遍。 提取行李往出口走,外公摟著外婆,外婆高舉著一面“葉開寶貝”的kt板。葉開推著倆行李箱騰不出手,先被他們一人熊抱了一下。 他對溫哥華很熟悉,基本相當于第二故鄉,在十幾年的度假中里里外外都野遍了,因此來陪老人家就真的只是陪老人家,順帶像陳又涵說的好好寫寒假作業。 倆老人單獨住在一個僻靜的富人區,請了幫傭和園丁。外公白天要去公司,葉開悶了就由外婆開車帶他在鎮上遛彎兒,去近郊看雪山冰湖,每天除了作業便無事,早晚遛阿拉斯加,偶爾幫外婆在花園里除草施肥。 中國人都逗,人老外花圃里玫瑰郁金香虞美人一個賽一個地爭奇斗艷,草坪光鮮靚麗,外婆園子里櫻花樹挨著番薯,玫瑰花瓣落在大白菜田壟上,紫藤蘿花架下插著脆生生的大白蘿卜,特樸素特經濟。 戴好斗笠穿好圍裙膠筒靴,葉開手握花鋤的樣子很像那么回事,外婆高興地給他咔咔狂拍,照片發到群里引起一波熱烈討論,結果話題還沒涼透,第二天發現挨過鋤頭的都死了,祖孫情頓時宣告破裂,連搶救都不帶搶救的。 陳又涵笑得手機都拿不穩,一個視頻撥過去,葉開那邊艷陽高照,一張臉曬得發紅,戴著斗笠的樣子像個小花農。大冬天的,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一臉委屈:“我被外婆驅逐了。”他全副武裝地打算再接再厲將功補過,結果得到了一個永世不得踏入花圃的晴天霹靂。 陳又涵說:“給我看看你的杰作。” 屏幕調轉,拍出一地凋紅殘葉,陳又涵笑岔氣:“你還是放過他們吧,來世上一遭不容易,就讓你給禍害了。” 葉開臉一拉,不玩了,寫作業去! 陳又涵叫住他:“幾號回來?” 去年過年早,過完年還有將近二十天才開學。葉開打算在這兒待半個月,便算了算:“大概再過兩周吧。”順道關心了下印度洋的風景:“荒野求生好玩嗎?” “好玩,二十個比基尼美女在沙灘上排一排扭秧歌,就問你刺不刺激。”陳又涵心不在焉地打趣。 “低俗。”葉開鄙視了下,被阿拉斯加一把撲倒狂舔。 “佳佳!別舔了!”葉開被狗口水糊滿臉,握著手機不住撲騰掙扎。佳佳意猶未盡地放開他,兩爪搭在肩上沖屏幕呼哧。陳又涵家也養了頭阿拉斯加,輕車熟路地隔著網線逗它,問:“男的女的?” “母的,小姑娘。” “天啊葉開,”陳又涵浮夸道,“你被小姑娘性sao擾了。” 葉開擼了把狗頭,決定結束和陳又涵的無營養互嗆:“得了,別用你齷齪的兩性觀污染我和佳佳的純潔友情,你還是和你的比基尼美女多人運動去吧。” 屏幕一閃,一人一狗都干脆利落地消失了。陳又涵扔掉手機,脫掉t恤去沖涼。狗屁的印度洋,狗屁的白沙灘比基尼,他度過了他人生中最清心寡欲的三天,沒有予恬,沒有伍思久,沒有大胸嫩模,沒有任何人。 葉開在書房里老實了兩天,透過窗戶看外婆佝僂著身子把土翻新,埋入新的花苗,到底心虛,心想不動鋤頭我除除草總不錯吧。蹭蹭蹭下樓去到工具房,套上膠面網背手套,提著花籃,花籃里盛著花剪和小噴壺,走入冬日的陽光下。 白色藩籬外,一個年輕人插兜站著。他單手拎著一個奢牌休旅包搭在肩上,另一手指尖夾著煙。 葉開在臺階上站住,手松了,花籃掉在地上。 “請問,”青年半舉起煙示意,“這里是小花農的家嗎?” 他笑得太壞了,葉開覺得暈眩,心臟停滯了一瞬便瘋狂跳動起來,氣都喘不上,腳步凌亂地奔向柵欄口。 第12章 匆忙的腳步驚起了佳佳,一人一狗奔向白色的籬笆。奔跑過程中,葉開未系繩的遮陽帽飛跑了,在晚霞和柔風中打著轉。 葉開難以置信,氣喘吁吁:“你怎么來了?” 感覺像做夢。 陳又涵垂眸,十幾個小時飛行后見到葉開,有種不真實的虛幻。西沉的斜陽將穿著白色毛衣的葉開勾勒得像油畫,可惜這柔情沒停留幾秒,葉開便在他腰側掐了一把:“疼嗎?” 煙都掉了。 陳又涵表情扭曲:“你怎么不擰你自己?”什么邏輯! 背包隨手扔在地上,仗著手長腿長的優勢,陳又涵一把握住葉開胳膊將他拉向自己,在他額頭上放肆地彈了一指,流氓似地問:“疼嗎?” 倆人隔著籬笆柵欄互相“問候”,葉開只手捂著腦門兒,被外婆一嗓子給喊愣了:“誰欺負寶寶了?!” 與葉開相比,外婆更像個地道的花農。她穿著香芋紫的毛衣,圍著淡鵝黃色的波點圍裙,頭上戴一草帽,腳上是及膝膠筒靴,手里氣勢洶洶地握著柄鋤頭,葉開懷疑他要不解釋一下,外婆能一下子把陳又涵干進醫院,忙道:“外婆,是陳又涵!” 蘭曼女士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陳又涵了,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七八年前,那時候陳又涵剛畢業沒幾年,還沒接受來自家族董事的各種捶打,是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她握著花鋤的手垂下,瞇著眼打量籬笆外的高大男人。 身為隱退后依然受邀出席國際時裝展的獨立設計師,她習慣了看人先看打扮,一眼掃過去任何一個細節都休想遁形。只見他一身黑色長款羊毛大衣,里面是白色休閑襯衫,扣子解開到胸口往上,露出里面的黑色半高領打底毛衣,一條簡單的銀色項鏈點綴其上,雪山的款式,山尖綴滿了細鉆。冷冽的香味若有似無,形成完美呼應。天,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 陳又涵坦然接受前時尚設計師的苛刻打量,笑著伸出一只手:“好久不見了。” 年近80的外婆摘下手套,矜驕地伸出手,然而陳又涵卻握住了她那只保養得很好的瘦削纖手,施以了優雅的吻手禮:“蘭小姐還是如此明媚照人。” 葉開微妙地嘴角微抽,用盡了畢生修為才沒有翻白眼。 外婆被陳又涵一句話哄倒,親自打開柵欄門將人迎進來,順帶嗔怪著點了下葉開:“讓人家在外面站那么久,寶寶是不是忘了怎么待客了?” 陳又涵聞言回頭含笑睨了葉開一眼。葉開提著他的休旅包跟在身后,像個拎包的小門童,心里罵了無數次狗男人。 華裔傭工端上新沏好的伯爵紅茶,又端上佐茶甜點。陳又涵是個人精,茶和甜品都沒什么好說的,逮著瓷器茶具夸了半天。外婆笑得端莊謙遜,但任誰都看得出她的高興。 “又涵怎么想起來加拿大了?”她笑瞇瞇地問。 葉開也看向陳又涵,等他的回答。 陳又涵輕描淡寫:“合作方邀請,考察項目來了。” 蘭女士對商務一竅不通,沒那興致,因此只是點點頭:“那要待幾天呀?有時間的話,讓寶寶陪你逛逛。”她問話的神態和語氣都很天真,像是一輩子都待在象牙塔里的人,陳又涵講話便也輕聲細語,仔細哄著:“大概十天,我不用,讓葉開多陪你才是。” 葉開冷眼心想,我要寫作業種花,誰有空伺候一商務差旅人士。 一盞茶在閑談中喝過,眼看日落更沉,蘭曼問:“酒店安排好了?要不要在家里住?有房間的!” 陳又涵婉言謝絕:“您客氣了,酒店已經有安排,今天來得唐突,本應明天再正式登門拜訪的。” 外婆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從善如流道:“剛好明天是周末,寶寶他外公也休息,不如晚上來家里吃頓便飯吧?” 陳又涵不再推脫,定下下午六點的時間后便要告辭。蘭曼想讓家里司機送,聽說已經預定好了車便擱置了這打算。沒幾分鐘,門外響起克制的一聲喇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