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四)
禁庭,酉時叁刻,防蟲的紗簾輕輕落下。 女帝與參加祭祀的群臣申初回得宮城。 陸重霜先命宮女將遇刺的沉懷南送回寢殿療傷,又叫來葶花與春泣,緊跟著點名叁司長官與夏鳶,再加押解回朝的于雁璃與負責記事的女官,總共不足十人,進了小朝議事的兩儀殿。 步步落實,有條不紊。 自她們跨過門檻,約莫過去了一個時辰,沉重的殿門就也再沒打開過一條縫隙。 滿朝文武都在暗自猜測,此事將如何收場。 夏文宣得知消息后,即刻派小侍去委婉地打探些消息。 不一會兒,派去的人傳話回來,說圣人在玄都觀遇刺,當場押了于宰相,回程途中又遭遇于家百來人攔駕申訴。而就在圣上擺駕玄都觀祭祀的時候,東大殿附近巡邏的禁軍活捉了五個鬼祟的宮女,一番盤問,她們交代自己是于家的子弟,奉于宰相之命,潛伏進宮請鸞和女帝出來。 夏文宣聽完,猛然想起今日午后葶花來訪,兩人正說著話,忽得有宮女闖入他的寢殿,說有急事匯報。此刻細想,應當是東大殿捉到人了。 就差那么一點,青娘才拿到手的天下便要被人奪走,而他也險些身首異處。思及此,夏文宣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希望這次,青娘和母親能順利除掉于家。”他攥緊手,暗暗長吁。 兩儀殿直至戌正鐘響,檐下點滿宮燈,才了開門。 暫押的于雁璃連同議事的官員魚貫而出,獨獨大理寺寺卿戴弦被留在殿內。陸重霜帶她進了平日自己小朝后更衣所用的廂房,兩人一個居上位,一個坐下位。宮女輕手輕腳地取來溫好的酒,為圣上斟滿。起先誰也沒說話,殿內浮動著燭火的暖光。 “戴弦,我記得你是從大理寺一步步做上來的。”陸重霜漫不經心地詢問起戴弦。 “是。” “那大楚律,天下應當沒人比你更熟悉了。論處理大楚的案子,應當也沒人比你更有經驗?!标懼厮?。 戴弦垂首答:“戴某不才,蒙圣人不棄,對于大楚律不過熟讀,萬不敢說精通?!?/br> 陸重霜輕輕笑了聲,眼神掠過宮女,示意她們給戴弦斟酒。 “朕頭一回讀大楚律,在十二歲,是撫育我的公子叫我讀的?!彼又f。“開篇別的不說,先說刑——笞刑五、杖刑五、徒刑五、流刑叁、死刑二,十惡之罪無可赦。現在回想,朕覺得這短短二十余字,好似一根馬鞭,時時刻刻懸在你們的頭頂,等著揮落的那一剎那。” “圣人說得是。” “這執馬鞭的人,多數時候是你、刑部尚書和御史中丞,有的時候,會是朕?!?/br> 戴弦拿酒杯的手默默縮了回來,低著頭,一動不敢動。 她與昔日的晉王談過話,與眼前的圣人正在談話,不管是哪次對談,她都覺得自己后頸發冷。 “熟讀大楚律,花了朕半年多?!标懼厮∽弥?,話頭像舞姬轉了個圈?!罢?,大的有地方官員與所轄地的男子不可通婚,小的有向私宅投石瓦者笞四十。朕心想,大楚律法如此完備,依法而行,垂手而治天下……可惜事實并非如此,朕的大楚,內里并不安寧?!?/br> 說到這兒,陸重霜故意停了一下,抿了口酒,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戴弦,你如何解釋其中緣由?” 戴弦知道陸重霜是想借這些問題來慢慢敲打自己,她心中必然有一番回答。 “古人言,私情行而公法毀?!贝飨以囂街??!俺既未罄硭滤虑溥@些年,遇到某一些案子,乍一看能審,再一看不能審,排除萬難開始審了,幕后的人也斷尾得極快。就算上蒼垂憐,審了幾年審出來了,也立刻就會有新的不能審。” 陸重霜緊促地跟著問她:“所以戴弦,你呢,你有私情嗎?” 戴弦頓了一頓,勉強道:“臣有?!?/br> 聽見回復,陸重霜飲著金杯中的官釀,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得連戴弦這等久經官場折磨的臣子都心頭發慌。 蟬鳴聒噪,金盞與酒壺相撞。 不知沉寂多久,她終于開了口。 “你可知你拿馬鞭與朕拿馬鞭有何不同之處?” “臣不知。”戴弦也不敢知。 “要說你拿馬鞭與朕拿馬鞭有何不同,一句話——”陸重霜上身微傾,居高臨下地看著戴弦,微微帶笑地說?!澳銈儾荒苡玫姆?,朕能用,你們不敢動的人,朕敢動。要是連這點獨斷專行的權利都沒有,朕怎么統治大楚?拿什么統治大楚?” 戴弦呆愣片刻,明白了陸重霜的暗示。 大jian大佞案需叁司會審,上奏皇帝,交由圣人作最后決斷。凡是由陸重霜插手的案件,即代表昊天之命,叁司長官需以她的意志為準,女帝的詔令等同于叁十卷的大楚律,不管是夏家的情還是于家的情,叁司都不許沾上半點。 “臣明白了?!贝飨移鹕恚Ь吹匦辛藗€禮。 “回去吧,今日辛苦了。”陸重霜起身,沖她稍稍頷首,徑直走出殿門。 葶花早已守在殿外,與長庚各站一邊。見陸重霜大步走出兩儀殿,二人同時跟上,緊隨其后。轉過數個彎道,行至緊挨荷塘的廊道,主子腳步才終于放慢了些。 多雨的夏夜,濕熱有風。滿池蓮花被蒸熟了似的,怡人的氣息睡在躁動的水汽里,風過,暗香涌動。 陸重霜闔眸,張嘴深深吸了一口氣。暖流吹動她的裙擺,衫子的邊角也微微翹起,她仿佛溶化在迎面拂過的熱意,唇角微微上揚。 “葶花,”她道,“把解藥給文宣送過去……說從于家子弟身上搜出來的?!?/br> “陛下可要去見帝君?”葶花問。 “不去了。夏鳶自持位高,對朕毫無敬重,正是要懲辦于雁璃的關頭,我去見他,于朝政無益。” “喏?!陛慊ǖ昧?,俯身行禮。 “趕緊的。再磨蹭,文宣就要睡了,”陸重霜對她笑了笑,接著又轉頭同長庚道?!伴L庚,今晚我想去駱子實那里歇著?!?/br> 長庚抬手行禮,“是?!?/br> 帝君寢宮離得近,葶花沒多久便走到殿門前。她剛想叫小侍進屋通報,殿內的燭火卻如晚霞般由遠及近地層層暈染,明光一路侵染到她雙眸所視之處。 接著,里屋傳來一聲溫柔地呼喚:“青娘?” 近乎下意識的,葶花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帝君別等了,圣人不會來的。 “帝君萬安?!彼卸Y。 “哦,是你啊?!睒嗛T那頭的少年語調低了低?!扒嗄锬??” “圣人政務繁忙,著實脫不開身,故而命婢子來給您送解毒的丹藥。”葶花道。“刑部將于家的人押進地牢,不間斷地審,可算讓他們都交代了。錦匣里裝得是解藥,還請您立刻服下。夜深,婢子就不進去了。” 夏文宣默然半晌,同葶花說:“你是青娘的人,進來小坐一會兒也無妨?!?/br> “謝帝君。”葶花垂下頭,小步邁入。殿內燭火不似慌忙中剛剛燃起,摻著零星黑灰的油積在燈盞,宛若泥地里一小灘渾濁的積水。 侍從自她手中接過小匣,轉交給夏文宣。 “于家的案子如何?青娘好辦嗎?”夏文宣輕聲問。 “圣人有令,此案叁司會審,欽點大理寺的戴寺卿主審……不過,真等到結案,恐怕還要數十日。”葶花說著,不由笑了下。 夏文宣低頭看了眼裝有解藥的錦匣,抬頭再看看葶花,若有所思。 剎那間,他萌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 他想:于家招供怎會如此迅速,又是如何埋伏進宮內給他下毒的?有沒有可能,祭祀遇刺與自己中毒,都是青娘一手策劃?只為了……除掉于家? 夏文宣微微皺眉,按下這個可怖的念頭,轉而詢問葶花:“家母可有參與審理?” “圣上直接任命了刑部尚書?!?/br> “所以她是不想來見我,哪怕得了解藥,也不是親自送來?!毕奈男麜缘米约翰辉撜f這話,可他忍不住,落寞的聲音跑過了思緒?!坝诩胰撬桓吲d,夏家自然也會惹她不高興?!?/br> “帝君多想了?!?/br> “是嗎?” 葶花面朝夏文宣屈膝,盈盈而拜,嘴上卻道:“帝君,還請您莫要為難婢子。后宮該知道的,您都知道;后宮不該知道的,你無需知曉……這也是圣人的意思?!?/br> 夏文宣雙腿灌滿了鉛,每步都邁得極慢,走了好久才走到案幾前。 他默默坐下,將那個小盒放到面前,兩手摩挲著上頭的鸞鳥逐日紋,眼簾低垂地詢問葶花:“好,我問你一個我能知道的問題……是不是對現在的青娘而言,我是夏家人遠比我是她夫君來得重要得多……” 葶花唇瓣微動,輕聲道:“帝君,圣人的事,婢子不敢妄下言論?!?/br> 夏文宣望著面前恭順的女官,白玉似的面容上緩緩露出一個無力地微笑?!澳阋恢睂η嗄锖苤倚??!?/br> “這是婢子應該做的。” “你退下吧?!毕奈男L嘆。 他擺手,儼然是要送客。 葶花恭敬地行禮告辭,腰間禁步微微作響。 殿內的侍從見公子滿面愁容,躡手躡腳地湊上去,詢問主子可是要歇息了。 夏文宣沉思片刻,轉頭同宮侍道:“給青娘燙的酒,還溫著嗎?” 侍從答:“已經涼了……公子可要再熱回來?” “涼了就涼了吧,給我斟一杯來?!毕奈男f。 他取出匣中梧子大的丹藥,手邊一盞金杯,酒香滿溢。 夏文宣,你早就知道,她娶你是因為你是夏家的兒子,故意不見你也因為你是夏家的兒子。 你明白,你全明白。 可當她握著你的手說“文宣是我獨一無二的夫君”時,還是…… “罷了,至少你還愿意騙騙我?!毕奈男嘈?,就著馥郁的烈酒吞下丹藥。 (追更:fùωеňωù.ме(fuwenwu.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