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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山河盛宴在線閱讀 - 第474章 朝臣第一!

第474章 朝臣第一!

    皇族喪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負責,文臻不過將人喚來,隨口吩咐便完了。

    之后她正在傳遞暗號尋隨便兒,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頭,正看見永嗣帝緩步進門。

    他立在門檻上,看著她,依舊全套冠冕,平天冠珠簾晃動,遮沒深邃眼神。

    文臻沒來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豎,心想這人走路怎么和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動,連臉都看不清,她又想這皇帝癮還沒過,也不嫌帽子重。

    卻見永嗣帝遠遠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還不勝重負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終于感覺到了重量。

    文臻望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這半晌,為什么不順便換了衣裳?慈仁宮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卻聽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見了德妃。”

    文臻一凜,頓時沒空想別的了,面上卻也淡淡的?!芭?。娘娘可好?”

    這問得態度明顯敷衍,永嗣帝嗤笑一聲,道:“你之前在宮中劫持聞近純的時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么,婆媳關系并未解凍?”

    文臻聽著這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里哪里,我和娘娘好著呢。陛下你如果拿著娘娘來要挾我,我怕燕綏傷心,一定會投鼠忌器的?!?/br>
    她這話聽來完全是反話,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話題了,忽然道:“德妃身邊那個小太監,很是可愛。”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一臉茫然:“啥?什么小太監?娘娘身邊不一直是菊牙嗎?”

    永嗣帝神情卻不像在試探她,只隨口而發,笑道:“朕歡喜那孩子伶俐,已經和德妃娘娘說了,調那孩子來朕身邊?!?/br>
    文臻微微松口氣。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來鉗制她,是應有之意。她只是怕隨便兒身份泄露,如今聽這口氣,永嗣帝竟然是單純喜歡他?

    文臻又有點疑惑,上下打量他——隨便兒當然很討人喜歡啦,但是這事總覺得哪里還透著奇怪?;蛟S永嗣帝喪女之后,對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皇后你便不用cao心了。且安分呆著吧?!闭f著手一揮,一群戴著鐵面罩的人無聲從梁上落下,將文臻團團圍住。

    文臻笑著攤攤手,以示自己會很安分。

    她當然會安分,因為她已經看見隨便兒被一個侍衛抱著,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后。

    隨便兒看起來還好,就是小身子有點僵硬,那孩子在侍衛肩頭轉頭,遙遙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換成五根。

    文臻看著那肥手指,心想修煉得還是不到家啊。

    ok就是還好,他和娘娘都沒事。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著永嗣帝扭頭看了看隨便兒,不知道吩咐了什么,便有人上前來,解下大氅給隨便兒裹著。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訝異,瞧來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護孩子。

    眼看永嗣帝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鐵面人上前督請她回鳳坤宮,她一邊走一邊想,永嗣帝怎么好像有點像在避開她?

    ……

    湖州戰事未畢。

    數日夜猛攻,眾寡懸殊,林飛白戰死,張鉞受傷,白林重傷,平州軍和湖州守軍幾近全軍覆沒。

    然城頭志氣不墮。

    本以為唯一能戰的林飛白戰死后,湖州須臾可下的聯軍,也沒有想到,那男子長守城頭的姿態,便如最后一簇火焰,點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氣和決心。湖州堅守八日夜,所有官員全部上城,戰死一半,到得最后,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歲的少年。

    周沅芷持劍站上城頭,無論眾人怎樣勸說都一言不發,她撕下林飛白一截沾血的白色里衣,綁在臂上。

    之后湖州百姓上城頭,人人戴白。

    那一色勝雪的皚皚的白,可染血,染灰,染這炮火焦煙,卻不染頹喪畏縮和怯懦卑劣。

    不慚世上英,縱死俠骨香。

    湖州便以這殘兵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奇跡般硬生生又撐了兩日兩夜,打退了聯軍又三次進攻。城頭上傷者死者無數,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樓的聯軍不能舉步,隨時會被躺著的人一刀捅個透穿。

    城頭上全是人,卻有一處角樓靜靜空著,步履匆匆滿臉血跡的人們經過,都會匆匆一躬。

    聯軍從未想過,邁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難啃骨頭。

    兩日后。

    湖州城頭幾乎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人。

    唐易聯軍則既懊惱又疲憊卻又難掩松了口氣的輕松,準備進行最后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艱難,這一次,湖州終于要在聯軍的鐵蹄之下,敞開城門!

    城頭低低的呻吟聲里,周沅芷用劍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半跪起身。

    她終于離開了站了兩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后頭角樓挪去。那是飛白離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后的選擇。

    初升的日光潑灑城頭亦如劍光,她在日光里瞇起眼睛,最后一次遙遙看了一眼城外。

    然后她忽然頓住。

    晨間淡淡的霧氣盡頭,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現一片沉沉的烏云。

    不,不是烏云,是……軍隊!

    周沅芷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后續軍隊嗎……

    唐軍陣營里卻起了一陣異常的sao動,備戰的陣營開始掉轉陣頭。

    城上靜默過后,猛然爆發一陣足可沖上云霄的歡呼。

    “是我們的援軍!”

    “我們等到援軍了!”

    呼聲里,人們紛紛掙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撲上城頭。

    周沅芷靜靜地靠著角樓的墻壁,撫摸著那冰冷的磚石上已經凝固的紅痕,良久,笑著落下淚來。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遙望破損處處卻依舊矗立的城墻,痕跡斑駁卻依舊緊閉的湖州城門,驚愕而又感嘆。

    驚愕湖州居然未破,感嘆湖州居然未破!

    同時心間也升起淡淡的苦澀。

    唐羨之太厲害,他來得,太遲了。

    一路不斷被阻,更在橫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樓,苦戰一日夜后還是靠著機關術勉強沖出,但直到現在,他的屁股后頭還跟著唐家小樓的劍手,面前是唐家大軍,他此刻趕來,是將自己陷入夾擊之勢,無法擺脫的被動之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盡量殺人,能殺多少殺多少,想要打贏唐家護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樓劍手還沒追到,先以騎兵穿刺唐家陣型搶入湖州救人,忽見前方有人高舉唐家旗幟,飛馳而來。

    “唐家來使,有要事與將軍相商!”

    ……

    一刻鐘后,潘航在對面湖州軍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馬,下令停止進攻。

    半個時辰后,正在進攻湖州的唐易聯軍,開始后撤。

    主將大帳里發生好幾輪爭吵,有人負氣而去,但最終,主帥唐羨之的命令,還是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下去。

    一個時辰后,唐易聯軍收縮陣型,退后一里,讓開道路。

    一個半時辰后,潘航率領剩下的兩萬七千余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門緊閉,他抬頭看見城上一張張警惕又憤怒的臉。

    湖州守城的人們,已經從一開始看見援軍的狂喜歡呼,墮入了絕望的地獄——唐家沒可能主動退兵讓路,這種情形,很明顯援軍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們心中反而升起騰騰怒火,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城墻。

    已經犧牲這許多,抗爭這許久,絕不愿最后放下武器,乞憐求生。

    湖州不低頭!

    潘航抬頭看著那一張張滿是敵意的臉,心中苦澀更濃。

    方才,聯軍主帥唐羨之,派人來和他談判。

    唐軍撤退,放棄攻打,允許他派三千軍入城保護百姓,并承諾絕不再傷湖州一人。

    條件是湖州打開城門,開放通道,提供軍需,允許唐軍派兵駐扎,并承諾主力唐軍離開后他和湖州所有軍力絕不追擊。

    潘航不能不答應。

    想要在夾擊之下戰勝唐家護住湖州已經絕不可能,一旦開戰,三萬軍填進去,固然能令唐家軍損失慘重,但是湖州的損失一定更重,而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聯軍馬踏湖州,到時候湖州會面臨什么局面?會死多少人?

    而唐羨之這個選擇,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時間對現在的聯軍來說,實在太重要。意外地在湖州被擋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來,真要開戰,最起碼還能絆住聯軍三天,更不要說還必然會有不小的損失,戰局瞬息萬變,十余天時間,足夠朝廷調兵和沿路州縣做好準備,到那時,這一路原計劃直取中樞的聯軍,時間耽擱和戰力受損,帶來的后果影響,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戰,不再浪費時間和軍力拿下湖州,還能獲得補給,于唐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是最好選擇,卻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選擇,聯軍苦戰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氣,眼看就要順利得城,卻功虧一簣,誰能甘心?

    唐羨之做出的抉擇出人意料,承受的壓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帶兵多年,對唐羨之的決斷和眼光,由衷佩服。

    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強有力的對手。

    潘航下決心沒用多久。

    文大人曾經有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以人命為上,萬不可學那些腐儒,空談什么家國,沒有人,哪來的國?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棄戰談和,自己放棄抗爭,會給唐羨之爭取時間和便利,為后來的大局帶來不可知的變數,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頭,等城上一輪怒罵過后,才說清楚了談判的內容。

    城上,張鉞白林等人聽完,久久沉默。

    一旦開城門,保住了百姓,他們的仕途和名聲,也就完了。

    隨云書院的院正,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也上了城門,聽完了,手上顫巍巍搬著的石頭險些砸了自己腳,老頭子把石頭抬起來,就對城下扔了下去。

    伴隨一聲怒吼:“丈夫死國可矣,變節萬萬不能!”

    老頭子一聲怒吼之后,城上百姓齊聲狂呼:“變節開城,萬萬不能!”

    “辜負犧牲,萬萬不能!”

    士兵傷亡將盡,文人也上了城頭,現在城上,很多州學和隨云書院的學子。

    文人不懼死,最怕千秋罵名。

    呼聲如潮,遠遠傳出,唐易聯軍也有聽見,一陣sao動。

    聯軍里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談判,立即有人要勸說,唐羨之淡淡擺手。

    他愿意再等等,給湖州一個機會。

    如果真的執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張鉞和白林對視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還是四年前的張鉞,他此刻會做和老院正一樣的事,別說開城,誰給他這個建議,他就敲誰一個頭破血流。

    但是四年時光,在文臻身側,他已經學會了圓融,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脫開傳統的忠君忠一姓思維模式,重新去看待關于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卻又永久高懸于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氣節的背后,是萬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這八天的抵抗中,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的名節為輕,可這一城的百姓,誰來護?

    此刻是最好機會,若非潘航帶兵來援,聯軍再耽擱不起,唐羨之絕不會留給湖州任何生機。

    可此刻群情激憤,巨大希望之后的失望讓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開城,不肯讓出湖州,那么即使他強硬下令開城,唐軍入住之后,也會惹出禍事。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里,張鉞轉頭,輕輕問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還在,他會怎么做?”

    周沅芷一直抓著林飛白的劍,一動不動站著,她的頰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淺,十有八九會留下痕跡,這愛美的大家閨秀,卻連抹都沒抹。

    聽見這一句,她蒼白如雪的臉才微微有了一點表情,卻并沒有回答張鉞的話,忽然側身,豎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后。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聲戛然而止。

    張鉞:“……”

    周沅芷也不理會任何人,靠著城墻,對底下道:“潘將軍,我是林侯的未亡人?!?/br>
    潘航忽然便張口結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話他說了好久,眼前忽然掠過那一年留山四季樹花葉金紅,那個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聽見那女子在城頭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與這湖州并不相干,但是在察覺湖州即將被偷襲后,他星夜奔馳,馳援湖州,其時他已勞累多日,傷寒未愈。”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他撐著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閉眼,最終沒能躲過聯軍一發炮彈。但他不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死后還坐在城樓上,守著軍民,守著湖州。”

    人群漸漸有飲泣之聲。

    “我在給他收殮時,發現他已經被凍僵,衣裳和鮮血肌膚凍在一起,無法換衣,也再也無法躺下來安睡了。他只能維持著這樣捍衛和守望的姿勢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該多累啊。”

    哭聲越來越響。

    “也許有人認為,他是神將之子,他要捍衛林家的榮光,要履行為將者保家衛國的職責。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許你們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將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蓋主,賜了他毒煙一把,將他下了天牢。也同時宣召飛白進京,如果不是后來陛下下旨令飛白來平州,想必飛白的待遇,不會比神將好?!?/br>
    哭聲驟然止住,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來平州,他依舊受到的是監視、排斥和擠兌。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樣的,你們看見的是神將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見的是他作為質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寵,其實寸步難行,無法拿起心愛的弓箭馳騁沙場,只能在紙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時光。明明來平州是要守衛平州,可平州軍吃空餉,無兵無糧,上官推搪……他來平州不過半月,不僅要cao心訓練,還要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們周旋籌謀……嘔心瀝血,不得安寧?!?/br>
    人群里響起憤怒之聲。人人紅著眼眶。

    “說這么多,只為問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舊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馳騁湖州。湖州軍跑了,他卻來了,他為誰而來?!”

    “是為了這冷血皇朝?為了這無良官員?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還是僅僅是為了……這湖州數十萬生靈!”

    萬民沉默。

    “只是為了你們,為了湖州??!”周沅芷長劍橫胸,熱淚橫流,“你們怎么就不明白,拋擲了他拼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犧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們的性命,不是給你們拿來意氣用事的!不是給你們拿來全自己令名的!你們的命,都是他用命換來的!你們有什么權利逞這匹夫之勇!”

    “你們要拼這一身的血,對得起他流的血嗎!”

    “你們真的理解了他拼死守城的真義嗎!”

    “你們的那點所謂千秋聲名,對得起林家父子的犧牲嗎!”

    她緩緩橫劍,對著自己的脖頸,冷聲道:“開城。”

    “這千古罵名,我來背。”

    “將來誰若來斥,你們便道,是林侯遺孀,以死相逼,要你們開城?!?/br>
    “如果你們還不肯,如果你們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氣節,不惜背著罵名逼死我……”她將劍鋒湊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br>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機械地轉頭,就看見湖州刺史張鉞,快步奔下城樓去了。

    人下了城,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權決定。開城!”

    白林站在城頭上,一揮手,道:“降旗?!?/br>
    湖州城頭燕字旗緩緩降下。

    遠處聯軍的sao動漸漸平息。

    唐羨之眼神深思。

    這些優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邊的人,也這么出眾,如星光耀眼,千秋史書,亦能留驚艷一筆。

    吱呀一聲,城門緩緩開啟,無數的百姓站在城門之后,湖州城卻安靜如死。

    湖州是最早應戰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強,眾人最引以為傲的城池,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叛軍。

    雖敗猶榮。

    潘航和唐軍各數千人,分兩列入城,這種守軍和叛軍相安無事入城的景象,蔚為奇觀。

    唐羨之卻沒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過,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過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跡。

    湖州的風,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樓,都浸潤著她甜蜜的氣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遙望湖州,看那湖州城頭換了大王旗,看那飛檐斗拱,鱗次櫛比,阻止了他的腳步,影響了他極其重要計劃的,浪漫又強大的城。

    然后于午后晴而冷的日光中,撥轉馬頭。

    日光打亮他輪廓鮮明而蕭瑟。

    而輕騎如風,掠過東堂大地。

    ……

    青州大營一處戒備森嚴的帳篷里,西番王女怔怔地坐著。

    她聽說弟弟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是回去奪取大權的好時機,奈何那燕綏和林擎言而無信,總在拖延著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綏,走之前還給她吃了毒藥,十分坦然地告訴她,這藥需要按時吃解藥,否則便會毀容渾身潰爛而死。

    她知道燕綏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歸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斃。

    這幾日她使盡渾身解數,試圖收買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頭做的,都離她遠遠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忽然外頭腳步聲響,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給她送飯并巡察,她想著那個每日送飯的鐵面男人,嘆口氣,懶洋洋走過去,不想今日看見的卻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幾分對她的好奇仔細打量她,同時也似乎不太清楚這里頭的規矩,站得離她很近。

    西番王女渾身一緊,劇烈心跳。

    她知道,機會來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學著當初聞近純教她的美妙姿態,款款地走了過去,微微偏轉自己最為美麗的右臉,端莊而又清純地,沖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輕將領一笑。

    那年輕將領怔了一怔,臉騰地紅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盤膝坐在慈仁宮里,身后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喪服進宮哭靈的命婦。

    太后薨逝,內外命婦都要進宮哭靈,她每日就帶領著這些命婦在慈仁宮守殿。主持著喪葬事宜。永嗣帝有時會來后宮,倒是遵守承諾,會和她說一些朝堂事務和緊急軍情。

    和之前的態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風,表示西番狡猾桀驁還貪婪,不可議和,否則必有割土之憂,而東堂國土,一寸也不能讓!

    文臻聽說之后,還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無所謂議和也無所謂割讓,如今倒有氣節起來了。但不議和,主戰,終究對燕綏有利,她也安心了幾分。

    皇帝下旨,務必將西番打殘才能一勞永逸,為此嚴厲督促籌備糧草軍械,運往前線,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擔心。

    隨后便有消息傳來,西番皇帝在和燕綏林擎對陣中遇刺,重傷昏迷,大軍大亂,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軍之中,軟禁殺戮將領,拿下了軍權,然后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現莫名其妙的獸潮,沖垮了建州軍,正在海疆守衛的大皇子趁機出兵,眼看便要穿過建州,卻在此時忽然出現一隊白衣人,人數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卻對那些兇猛的異獸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幾十人,硬生生阻住了獸潮,幾十人每人騎一匹獸,趕回了大荒沼澤的方向。說來也妙,回去的時候,這一隊人還稍微繞了點路,從蒼南州經過,順手將季家的軍隊踐踏了一番,這種舉動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滿朝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歷。

    建州軍是臨時抽調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戰力,純粹對那些獸不了解,無從下手,如今兇獸一去,建州軍加上朝廷緊急調撥的軍隊,堪堪也就護住了建州一線,沒讓西南一地徹底陷入戰火。

    這兩個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卻不大好。比如邱同帶領的大軍,確實截著了西番軍去池州的軍隊,也將之套住了,卻忽然在背后遭到了長川軍的埋伏,險些被包了餃子。

    文臻非常震驚,長川叛變了?易人離是出事了還是變節了?這不可能??!

    另一支攔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萬精兵,倒是將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卻在那里遭遇了易銘的機關銅人陣和部分聯軍。潘航帶領三萬軍一個轉身進入川北之后,易銘沒有追擊,卻趁機將衡州附近的戍衛營解決掉,使之不能馳援湖州。之后黃雀在后,在中文和聞近檀追擊西番軍的時候偷襲,她的機關十分強大,又是偷襲,又是趁七萬兵正疲憊的時候,一戰而勝,西番軍趁機逃脫。

    兩處逃脫的西番軍又匯聚在一起,消失在東堂大地上。以至于林擎燕綏不敢懈怠,日夜巡邏于邊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現一個徽州。

    單一令等幾人,不顧年紀老邁,一直親自督促糧草,運往前線,湖州出身的官員,基本都依附于大司空和李相麾下,于此事很是積極。

    西番接連受挫,這回真的遞了議和的國書來了,朝廷這幾日正在為此爭論。因為不好的消息又來了,唐家和易家已經聯軍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顯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為聯軍攻擊的第一站,正在苦撐,朝廷已經緊急調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東堂現今竟然是處處戰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說的,群臣憂于內患,倒是更傾向于議和。

    皇帝的態度并未和文臻明說。他很少來后宮,來了以后也是被人群簇擁著,遠遠地坐在一邊,根本不給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事頻仍,他心緒煩躁,最近身體狀況很是不好,脾氣也很不好,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倒是有傳言他很寵愛新進的一個小太監。

    由于皇帝的疏遠和淡漠,那些進宮哭靈的內外命婦,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新皇后畢竟出身平常,并不受寵,身邊總跟著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禮儀,于這喪儀大事之上失了皇家體統,因此常用些憐憫的眼神看著這位“鄉下新皇后”。

    文臻不過一笑而已。

    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救出隨便兒和德妃,但是聽風聲,隨便兒好得很,貿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懷疑帶來危險,她對隨便兒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遙遙監視著皇帝便罷了。德妃卻是遍尋不著,這令她頗有些焦灼,但皇宮太大,管制又緊,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尋。

    她時常戴著珍珠面罩,稍稍畫點妝,她在京做官時候并不長,做的是朝官也不會和后院女子打交道,因此這滿天京的貴婦,真沒什么人認識她。

    皇帝總不來她面前,防備得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什么機會下手。

    她也在猶豫著,當此戰事兇危之時,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亂風雨飄搖,影響了前線作戰就事大了。

    她十分憂心湖州,卻知道此時自己趕回去也來不及了,聽說林飛白趕去守城了,她更加憂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舊是哭靈,忽然人群起了一陣sao動,文臻回頭,就看見永裕帝皇后被人扶著緩緩進來。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馬燈一樣換皇帝,以至于對這宮中人的稱呼都一日三變。現在這位皇后,眾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迎接,只得含糊避開。

    文臻聽說自從安成帝“禪位離宮”之后,這位原太后堅決不肯信,為此大鬧一場,卻被永嗣帝“請去療養”。就在重華殿隔壁收拾了一間宮室,請她住了進去。后來也便不再鬧了,原以為她從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時日,畢竟永嗣帝是被“禪位”,對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須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卻來了,禮儀上不可阻攔。

    皇后也老了許多,臉色平淡,再不復當年假作的溫柔賢淑,也沒有多少的悲憤之氣,倒像是被現實的重拳一次次擊打之后終于認了命,臉上是一種和香宮宮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來了,文臻得讓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宮為太后娘娘守夜?!?/br>
    文臻含笑應了。

    你愛守便守,與我何干。

    皇后身后跟著一個小宮女,忽然對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這位也是暗線之一了。

    那宮女服侍皇后跪下后,自己便慢慢退后,經過文臻身邊時,裙擺一動。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時蓋住了一個蠟丸。

    然后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后,跪在她后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后的后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后,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眾人從未見過她失態。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眾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涌出,將那些厚厚脂粉沖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么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腦海里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墻,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里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后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么籌謀什么計劃什么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云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發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嬤嬤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里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只好飛身踏梁前行,但就這么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涌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墻阻住道路時,跳進了御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里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內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