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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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在開口的那一刻,覺得為此浪費口舌和氣力很不值得。 腹部越來越痛,是完全沒有章法的痛,分不清是鈍還是刺,是急還是緩,像是大風卷著刀子在那里亂刮,一點規矩和道理都不講。 因為里里外外被折磨著,所以這一次,九十一根梁木,我一遍也沒有數完。 從正午,生生等到半夜。太醫還是沒有來,去叫太醫的丫頭也沒有來。 那個丫頭我是了解的,她以前就總犯困。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兩趟累了,也不管太醫來不來,隨便找個地方就去補覺了。 帳外的兩個丫頭也像是去犁了兩遍地一樣,睡得昏天黑地,還打呼磨牙。 有一個中途醒了一次,打開簾帳看了我一眼又把簾帳合上,嗓音里還帶著困倦,問另一個要不要去請陛下過來看看,皇后娘娘臉色白得有點難看了呢。 另一個就呈放棄狀態,說反正叫了也不會過來,況且這會兒陛下正在琉采宮里跟容妃娘娘那樣呢,要是被打擾了,龍顏大怒咱們就慘了。 到此時。 我已經徹底放棄數梁木了。 腦子里全是曾經陪伴過我的人。長得很美卻紅顏薄命的母親,拉扯著三個孩子當爹又當娘的父親,英朗正氣愛學篤行的大哥,很貪吃但也挺會做飯的二哥,狡黠可愛總是很有主意的大嫂,溫吞慢熱但是一眼就能發現別人優點的二嫂。 以及箭法了得,曾在去北疆的路上,親手把水滑的貂毛帽子戴在我頭上的阿照。 那個遇到什么好事,都愿意告訴我并把我帶上的阿照。 那個會笑也會生氣,但是從來不會對我不禮貌,也不會嫌我臟的阿照。 我都沒有多想姜域呢。可我在那個時候,卻想到了他。 是瘋狂的,怕自己過世后再也沒法想到,就竭澤而漁般的,想念著。 這一切太快了,剛回來的時候我還能囑咐兩句話,現在卻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用腦子想想了。我甚至有點后悔,為什么非要等到小聶不再吐泡泡呢,如果早點回來,我還能強撐著寫個遺信什么的,讓喬正堂知道,他的安排是錯誤的。 至于阿照,我卻沒有什么要同他講的。 因為現在我講話,他總覺得吵。即便是留信,他看著估計也會煩。 他已經長大好多年了,早就不是當初那樣了。 子時的更聲響起。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地把眼睛閉上。我那漂亮的娘親就是在這個點過世的,小時候喬正堂就告訴我,這個時候最好了,因為四下里都很安靜,娘親就能不被打擾,一路飛上天去,跟奔月的嫦娥一樣。 可喬正堂好像說得不對呢。 我剛閉上眼,就聽到有人踹開了殿門,帶起轟隆一聲巨響,帳外的丫頭被平地驚雷般的動靜嚇得扯著嗓子大叫,颯颯的腳步聲穿越哭喊朝我奔來——周圍亂得不行,當真是一點飛天奔月的氛圍都沒有。 簾帳整個被扯開。 我勉強抬起眼瞼。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看到赤紅染血的桃花眼,看到面色慘白的少年郎。 忍不住就又把眼睛閉上。 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不然的話,本來應該在琉采宮跟余知樂睡覺的姜初照,為什么會出現在丹棲宮,出現在我眼前。 “喬不厭!”他喊完這一聲就迅速柔軟了起來,隔著被子把我抱進懷里,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哄,“別睡,陳太醫快過來了,你睜開眼,很快就來了,你看著我,再等等……再等一小會兒就行了。” 我很想罵他一句,他這樣吵人,真的很打擾我奔月。 如果耽誤了這個子時,我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下個子時了。 可他卻一點自覺也沒有,一直在我耳邊說話,還時不時咬一下我的耳朵,哭音重得讓我心里難受:“喬不厭,你清醒一下……陳太醫真的要來了。” 我愣了許久,努力張開嘴,也不知道能不能發出聲音來:“他要過來?我會活著?” 他瘋狂點頭,一遍一遍撫著我的眉眼:“活著,會活得好好的。” “阿照。” “嗯,我在。在抱你。” 我把腦袋窩進他肩窩里,很想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可胳膊不聽我的,它就是抬不起來。 “阿照,”我在被窩里捏了捏衣角,很難為情,卻又很相信他,“快幫我看看,我身下是不是在流血。” 他惶然落淚。 “快呀,看看衣裳是不是臟的。” 他這才顫抖著掀開被子。 我不放心,趁還清醒,囑咐他:“別叫陳太醫看,你待會兒,描述給他聽。我其實……也有點害羞呢。” 他說好,不給別人看。 我聽到這里,才放心睡過去。 那年五月,皇宮里一共被處死三十二個人。 其中二十六個,都是伺候我的,是丹棲宮全部的下人,我都很驚訝,原來丹棲宮里有這么多人伺候我。四個是出現在子衿湖邊上,步態散漫救人如趕集的太監。一個是琉采宮的,那個丫頭離開的不是很痛快,聽說姜初照讓她吞下了一枚金蟬,她要疼個七八天,才能死掉。 最后一個,是本宮送她沉湖、早已過世的小聶。姜初照讓人把她從藕泥里挖了出來,重新給了一個不是全尸的死法。 我有些好奇,窩在被子里問過新來的宮女,是怎么個不是全尸法。 新宮女抖成了篩子,連盛湯藥的碗都拿不穩了。 她動了好幾次唇,卻最終什么也沒回答。 * 一覺醒來,日光大盛。 林果兒捏了涼爽的絹帕一點一點地給我擦著淚,見到我轉醒,緊蹙的眉頭才舒展開,湊到我耳邊,輕輕撫著我的鬢發安慰:“太后別怕,已經醒過來了,夢里都是假的。” 我望著比丹棲宮還要高一些的殿頂,抽了抽鼻子,羞愧道:“哀家說夢話了嗎?” 林果兒想了會兒,微微點頭,話里還帶著哄,“您沒講別的,就是喚了陛下的乳名而已。”說到這里,端過來一杯溫熱的姜茶,“太后渴不渴,您方才流了好多淚呢。” 我撐起身來,接過姜茶抿了一口,忽然想到昨天蘇得意說的話,就問道:“陛下的病好了嗎?” “還沒,陛下昨夜也做了夢,”林果兒笑得既擔憂又溫暖,想到什么,趴到我耳邊側手擋著唇小聲說,“陛下在夢里也喚了太后的名字。” 第11章 不煩 跟果兒到成安殿的時候,姜初照還沒醒。 蘇得意見到我過來興奮不已,趕緊迎到殿門前磕了個頭,像是見到了救星:“給太后娘娘請安。” “快起來吧,”我邊走邊道,“陛下這是生了什么病,怎么還不見好?” 蘇得意起身跟上我:“回太后,陛下染了風寒。昨天尚且還能下床走動走動,今天卻越發虛弱了,連早朝都沒去呢。” 這就叫我疑惑了:“他身子骨不是挺硬朗的嗎,怎么這個季節也會染上風寒?” “前天夜里陛下心情不好,去湖心亭坐到天亮,被湖風吹著了。” 我停下腳步,怔怔抬眸:“哪個湖心亭?” 蘇得意正要回答,卻不知為何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了下去,含糊道:“宮里好幾座湖心亭,老奴也不太清楚陛下去的是哪一個,他沒帶人過去,到了清晨也是自己回來的。陛下不講,我們做下人的也不好問。” 我知道蘇得意不想說,我自己也不是很想知道關于湖心亭的任何事情,就擺手跟他一塊逃避道:“行吧。” 又來到姜初照的成安殿,我照例有些忐忑,尤其是到了他的床邊,更有如臨深淵之感。我再次告訴自己這兒的東西能不碰就不碰,能站著就不要坐著。 就這么居高臨下地注視了一會兒這條傻狗,發現他哪怕是睡著卻依然緊皺著眉頭,似是還沉浸在噩夢里。眼風掃過他床邊雕花方幾上的湯藥,不由驚訝:“怎么還是滿的,這是一點也沒喝?” 蘇得意滿臉愁容,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林果兒,果兒便上前替他回道:“稟太后,陛下說不想吃藥。” “為什么不吃?”我越來越覺得他脾氣古怪,二十歲了竟然還耍小性子,“不吃怎么能好?” 林果兒小心翼翼地看我,聲音也壓低了許多,像是怕我生氣:“陛下說……” 見她久不往下講,我就安撫道:“他說什么,你盡管講,哀家不生氣。” 她就湊近了一些,斟酌著開口:“陛下好像吃醋了呢。” 我愕然:“啥?” “昨夜里陛下盼著太后過來,可太后選了一天美人實在辛苦,回去就睡了。陛下沒等來太后,于是很難過,說太后只想著兒媳們,從來不想兒子。” “哀家選妃也是為了他好,他這廂吃哪門子醋,”我想踹他一腳,可看到他躺在床上這可憐樣兒就不忍心了,委屈地辯解道,“哀家怎么沒想他,不是還讓蘇公公把小狗點心給他帶回來了嗎。” 蘇得意趕緊把方幾上的點心盒子打開,神情比自證清白還要認真:“太后明鑒,陛下一口也沒吃。” 我又困惑了:“為什么不吃?” 林果兒就說:“陛下很傷心,他說太后少時,即便是給街頭傻狗喂東西都是用手捧著,現下到了自己兒子這兒,就讓別人送過來。陛下覺得太后對他不上心呢。” 我被這話氣得牙癢。 這龜兒子怎么這般難伺候,這后娘怎么這般難當。 唯有他把自己和傻狗做比照,讓哀家有些許慰藉,并想稱贊他目光精準,見解獨到。 “陛下到了丑時才睡下,就是在等太后過來,”蘇得意說到這里都快哭了,“奴婢們都勸他早點休息,但是他就坐在門口等。” 我有些茫然。 聽到這話,腦海里好像真的浮現出他坐在門口等我過來的場景,場景里的他瞧上去好像真的有些孤單。 “陛下臨歇息前,還囑咐林果兒,讓她早點回去侍奉太后。陛下說太后喜歡果兒,看到她心情會好。” 蘇得意說著,果兒便在旁邊跟著點頭:“蘇公公說的沒錯,陛下很是惦記太后呢,怕別人照顧不好您。” 這狗倒是也沒有太傻,他還知道哀家喜歡果兒小可愛。 “對了,”蘇得意突然想起來什么事兒,小心翼翼地說,“陛下還把風箏給修好了。” 我抬眸看他:“修風箏?” 蘇得意很是上道,趕緊做了個請的姿勢,并迅速頭前帶路,一路把我領到了姜初照的書房。 定身往陽光燦爛的窗戶上指了指,介紹道:“太后請看,這就是那天被余家小姐踩斷的風箏,陛下修了三天,終于給還原了本來模樣。” “怎么掛窗戶前了,還掛那么高,哀家都看不清。”我有些不滿。 上道的蘇得意趕緊搬來矮凳,也不擦汗也不流淚了,一邊踩上去取風箏,一邊難掩興奮地給我解釋:“陛下說這兒陽光好又暖和,每日都可以曬一曬,對身體……不,對風箏好呢。掛這么高是因為,陛下覺得風箏就應該高一些,看著會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實話講,這一刻,哀家有些被姜傻狗這天真的說辭給打動了。他對這小烏龜的安排,讓我莫名覺得很好,很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