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下回還不知幾時才能再瞧見這么好看的樣子。 傅鴿子立在門前,一時心緒浮浮沉沉。 檐外風雨瀟瀟,房內燈火熹微,映著階下激起的層疊小水花。 細細密密,滴答滴答。 傅陵浮想聯翩一會兒,便瞧見門又打開了。 蘇遙抱著桂皮,一手拉開門,側身出來:“麻煩傅先生了,走吧。” 傅鴿子從頭到腳打量蘇遙一遭,再度怔了怔。 他比蘇遙身量高大,因而這件月白外衫并不如何貼身,反而顯得有些……寬松。 長袖垂下,隱約露出白皙的腕骨;領口也低,松松地掩住內里輕薄中衣;腰也收不住,蘇遙一走動,便現出纖細的腰身。 尚掛著水珠的烏發,一點一滴地將前襟打濕。濕漉漉的澡豆氣味混著繁盛草木的芳香,裹在他家常的衣裳中。 傅陵不由有些心旌搖動。 并心神蕩漾。 蘇遙沒有聯想到“洗完澡后穿男朋友襯衫”這種□□的誘惑行為,不然他一定會理解傅鴿子眼下的心情。 傅鴿子有點美。 還有點上頭。 但他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 因而撐出冷靜端正的架子,十分克制地,于蘇遙對面坐下。 又喚桂皮,皺眉:“別老讓人抱你,壓得手酸。” 蘇遙的懷抱特別軟,桂皮不肯走,又往里蹭了蹭。 還把襟口蹭松了些。 傅相心頭一滯,再度蹙眉:“你下來。” 桂皮“喵嗚”一聲,委屈得無以復加。 方才讓你瞧見美人出浴,合著一點功勞都莫算給我。 蘇遙只再度感嘆:傅先生在哪都是做主子的架勢。 還頭一回見整日可憐巴巴的大橘。 桂皮睜大圓圓眼,叫一聲,從蘇遙身上跳下,拽線頭玩去了。 蘇遙稍微攏了攏衣襟,便瞧見小碗的rou丸湯,輕輕一笑:“傅先生還沒吃嗎?” 燈火盈盈,美人唇紅齒白,眸如清泉,水波瀲滟。 蘇遙一笑,傅陵就眼花繚亂的,壓住心緒,方順手給蘇遙盛一半:“方才還燙,現下正好了。” 傅鴿子這個隨手投喂的日常習慣。 他在書鋪中住這一段日子,蘇遙飯量都大了。 蘇遙方才是做的豬rou丸與雞rou丸,吊高湯煮成一小鍋鮮香滑嫩的丸子湯,又于清白湯底中點上雞蛋絲與香菜碎,挑上兩只點紅櫻桃的白瓷碗盛好。 原是明早配芝麻酥餅吃的,但瞧阿言與傅鴿子辛苦,先給當做宵夜。 念起寫文,蘇遙咽下一粒小丸子,起個話頭:“傅先生與我這書鋪簽合約,也有兩年多了吧。” 傅陵“嗯”一聲,又浮出笑意:“先時一直是齊伯往來。蘇老板在京中,回來又病了,總也沒見上。” 若不是我去催稿,怕一直也見不上。 蘇遙彎起眉眼:“蘇氏書鋪店面雖不算小,但一直冷清。傅先生不嫌棄,當初第一本便肯與我家簽。” 傅鴿子當初也就是,閑得時間久了沒事做。 隨手一寫,隨手一簽。 傅陵心內如此想,卻并未答話。 他是何等玲瓏心思的人物,稍稍聯系前因后果,便能想到蘇遙是要聊什么。 傅陵放下小瓷勺:“蘇老板今日……”他念起方才情狀,不由默一下,挑眉笑笑:“是想找我談什么?” 蘇遙先前措了幾日的詞,此時隔著燈火輝輝,對上傅陵黑如墨玉的眼眸,又咽了下去。 按理說,這個年歲的士族子弟,不會居于祖宅所在之地。 以鶴臺先生的才學,不是在京求學,便是入仕做官。 既留在舊京,又遷居別所,只能是家中住不得了。 蘇遙捋一遍,還是覺得,有些話,他不好開口。 他斟酌再三,只抬眸笑笑:“也并非什么要緊事。近來,朱家一事鬧得滿城風雨,想來校對司篩查會更嚴。傅先生如今在寫新書,我不過想提醒一句。” 傅陵微微一笑:避重就輕。 朱家不是因書出事,而是因寫書之人。 他心內清楚,蘇遙是想問他的身份,不過礙于脾性或是其他,不知該如何張口。 傅陵淡淡挑眉,靠住椅背。 他其實有些不大想說。 成名之人往往有個毛病,想把名聲光環剝掉,給世人看真正的自己。 傅陵自幼于京中拔著尖長大,出身西都傅氏,滿門侯爵,登閣拜相,國朝最惹眼的探花郎是他的夫子,丹青國手方拱教他作畫,就連擊丸,也是與宮中諸位皇子從小一起玩。 打他記事起,旁人談起他,便是“傅家大公子”、“傅中丞的大兒子”、“傅老尚書的長孫”,再大些,便是“太子伴讀”,之后,就是“傅相”。 隨手寫個話本后,才有蘇遙一口一個“傅先生”喚他。 如今世人談及“傅相”或是“傅陵”這個名字,想到的還是那個位高權重的年輕宰輔。 或許還有些心狠手辣、嘴毒手黑之類的評價。 但剝掉這些皮,傅陵不過是個略有些閑錢、略懂些詩書、又懶又饞、喜歡大橘的年輕文士。 或許比旁人稍稍長得好看些? 腦子聰明些? 眼光高一些? 傅陵本就不喜歡那層皮,如今也不想再穿上。 他不想再做回傅相,只想做舊京的鶴臺先生。 所以,他不是很想在蘇遙未動心之時,便讓蘇遙時時記得他曾經傅相的身份。 如果有可能,他這個身份,連同世人對這個身份的刻板印象,他都想丟掉。 但此時此刻,夏夜風雨敲窗,燈火通明,草木搖香。 傅陵的心上人坐在他對面,想問他的身份。 還穿成這樣。 剛才還穿成那樣。 傅相正在上頭中,上頭便微有糾結。 事實證明美人計是有用的。 分人。 傅陵琢磨半晌,終于拿定主意:“我與蘇老板認識許久,當初因一些事,未用真實名姓簽契書。” 蘇遙抬眸,便見傅陵彎起眉眼:“我與蘇老板關系既親厚,理應告訴蘇老板的。” 燈火明亮得灼眼,燭光一晃,一滴燭淚順著凝白燭身落下。 傅相淡淡勾起嘴角:“蘇老板,我叫傅陵。” 風雨斜斜密密,傅相瞧見自家美人微微怔了下,點點頭。 然后伸手剪了個燭花。 眼皮子都沒動。 措好一肚子說辭的傅相:……? 這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沒聽說過傅陵這個名字嗎? 不知道這是傅相的名字嗎? 傅陵驀然一噎,險些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明白:“我是西都傅氏的子弟,陵是山陵的陵。” 蘇遙瞧著他認真的眼神,稍稍愣了下:“啊……” 頓了頓,又彎起眉眼:“傅先生的名字很好聽。” 我也覺得好聽。 但是……就這? 然后呢? 傅相突然,就有一種裝x失敗的不甘與挫敗。 不是,蘇老板好歹也進京赴考過,沒聽說過京中的傅相嗎? 雖然蘇老板在京中時,他早已辭官,京中人也不大敢議論和提起,但他堂堂一傅相就這么過氣了嗎? 傅相是不想讓美人知道他的這層身份,但美人當真不知道,甚至沒聽說過,他突然就很挫敗。 合著我做了回左相就跟沒做過一樣? 我心上人都不知道? 傅相沒顯擺成,十分的不死心,又拐彎抹角地提起:“說起我家,有位傅大人,蘇老板知道嗎?” 蘇遙稱贊道:“自然知道。傅先生的二弟官至吏部侍郎,確然年輕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