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他說著,又開始滾珠子似的落淚。 蘇遙蹙眉,已猜到三分:“許先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變故?” 許澤啜泣不止,蘇遙靜靜地陪了他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停住。 蘇遙燃起火燭,明亮燭火掃過,許澤眸中沉痛,低低開口:“蘇老板,我已沒有家了。” 他凄然一笑:“清河許氏,再也沒有我的名姓了。” 除名? 古代宗族制度嚴苛,怎么好端端回鄉一趟,竟被除名? 蘇遙忙將瓷盞推入他手中:“許先生別急,慢慢說。” 許澤抿一口茶,似乎方發覺口渴,又一氣兒飲下半杯,提起此事,竟雙手顫抖:“蘇老板,月前我趕了十日回鄉,到家后,才發現祖父早已病故許久。” 他死死握住瓷盞:“家父早亡,族中一向容不下母親與我,我們早早便搬來舊京過活。三年前母親過世,族中連個過問之人都沒有,喪儀大小事務,還不如鄰里幫襯得多。” “此番,我原不想回去,可顧念著,到底是血rou至親……” 他哂笑一聲,“這四個字原來是笑話。我卻到今日才懂。” 蘇遙默默,只能接著往下聽。 許澤又現出悲愴之色:“祖父過世,留下田地房屋銀錢,我叔伯便想要分家。為了多分得二兩銀錢,竟尋人污蔑我非許氏血脈!” 他驟然抬頭,目光憤恨:“我母親一生清譽,卻被他們當眾無憑無據地踐踏,我只恨不得殺……” “許先生!” 蘇遙按住他的手腕,搖頭,“許先生,為了那樣的人,不值得的。” 他滿目悲怒,不似尋常,蘇遙只得溫聲撫慰。 許澤一頓,垂下眼眸,低低一笑:“我倒是想拼個你死我活,只可惜,我連那點本事也沒有……如今,倒真如喪家之犬。” 他長長的嘆息消散在細微燭火中,夜色自窗外漫入,春日向晚,仍是陰冷。 蘇遙默了默:“那樣的家,不要也罷。以后便只想來日吧。” 許澤眸色凄然:“天下之大,我卻已無來處……” 蘇遙聽出他的心冷,只能默然地拍拍他。 許澤不過將那日情形簡單描述一二,具體情狀,定然使人悲憤至極。 他還不到弱冠之齡,滿堂叔伯長輩,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 蘇遙受過那種委屈。 他很明白,是有多仿徨無助、孤苦無依。 蘇遙只能安撫他一二,又確然放心不下讓他回去,便強留他住了下來。 蘇宅三進三出的大院子,房屋多得很。 蘇遙洗漱過,卻瞧見許澤又站在他門口。 蘇遙微露疑惑,許澤垂著頭:“蘇老板,我能在你房中睡嗎?我怕我半夜驚醒,又想起父母,我……” 他又眼圈微紅,蘇遙自然同意。 兩個大男人,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窗下有一小榻,蘇遙給他鋪上數層棉被,又抱來軟枕:“你盡管睡,難過了就喊我。” 許澤摸著錦被,點點頭。 這一夜許澤睡得安穩,蘇遙卻輾轉難眠,天色微明,才稍微瞇了一會兒。 不知是否昨日踏青太累,一覺醒來,蘇遙只覺得疲乏更甚,頗有些頭昏腦脹,還眼眶酸疼。 許澤歉意更甚:“叨擾蘇老板了,我這就走。” 蘇遙拉住他,熬了白粥,又端出涼拌木耳、脆腌蘿卜等爽口小菜,看他吃下兩個咸鴨蛋并兩張蔥油餅,才肯放人。 昨夜失態,許澤晨起回過神,方覺出不好意思,客氣得不得了。 蘇遙倒是體諒。 誰沒個情緒失控的時候,更何況這樣大的事,許澤才這個年歲,還算是個孩子。 只是他要留許澤住兩天,許澤卻說什么也不肯,只推脫“打擾”,又要回去趕著寫文。 蘇遙只得將錢袋塞給他:“你想必正艱難,我當初也沒想讓你還。” 許澤聲音低沉,卻拒絕得堅定:“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蘇老板若是今日硬要給我錢,改日我們連話也不能說了。” 他尚有些文人傲氣并少年銳意,蘇遙此時硬給,倒是折辱他,只好收下。 卻仍憂心:“你當真無妨嗎?面子是小事,若手頭周轉不開,一定要來告訴我。” 許澤低聲道:“蘇老板放心,這一個月的錢我還是有的,待下個月,新一卷書開始售賣,我就能接上了。” 他頓了頓:“我的書雖賣得一般,維持開支還是夠的。” “這一個月的錢,是如何得來?”蘇遙實在是擔心,不免多問一句。 當初他和這孩子今日情形一模一樣,為了生計,誤入歧途只在于一念之差。 許澤咬住下唇,垂眸片刻,方輕聲道:“我把昔年母親和我的畫,都當了……雖不值幾個錢,但還勉強夠的。蘇老板不必擔心。” 許澤的外祖是個頗有名氣的畫師,只是得罪權貴,一直落魄飄零。許澤家中拮據,這恐怕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物件。 蘇遙聽得揪心,眼瞧著他離開,仍心內惴惴。 三月晴光大盛,蘇遙心底卻一片冰涼。 他坐在案前打了會兒算盤,復開始覺得頭疼。 齊伯忙端了熱茶來:“公子怎么了?” 蘇遙喝口茶暖一暖:“不打緊,昨夜沒休息好。” 齊伯憂心忡忡:“是不是昨日在外吹了風,又勾出病癥來了?” “我哪兒還有病癥。”蘇遙笑笑,“白大夫都說過,我已然大好了。” 蘇遙自覺應當無妨,雖乏累不適,強撐著又坐了一會兒。 可巧周三先生帶著修改罷的書稿前來,又為蘇遙引薦了兩個話本先生。 皆是年逾半百的老人家,平和穩重好講話,文章也深諳世情,一位寫鄉野田園之意趣,一位寫妖獸志怪之典故。 不涉朝堂,不涉史實,沒有借古諷今,沒有批判人心,也就寫個樂子。 既不暴力也不yin/蕩,更無議論朝政大事,很好,書和人一樣穩妥。 蘇遙很是滿意,閑談間,額角卻漲得厲害,聽到后來,只覺得周三先生開口一張一合,話皆沒入腦子。 他擔心出錯,又實在沒有心力細思契書條款,只能隨口約了時間,再行商議。 送人走后,蘇遙愈發沒力氣。坐在柜臺念起許澤,又看著周三先生的舊書新稿,倒又隱約起了個主意。 如今鋪中這幾位先生的書,皆沒有繡像本。 而許澤自幼家傳,畫得一手好畫,若給舊卷內繪上圖,制成繡本,再重新刊印售賣,也是一處商機。 周三先生這本《海棠綺夢傳》頗有大賣之相,若是借此做成繡本,再賺一筆,于周先生于許澤,皆是好事。 進一步講,若是傅鶴臺的《云仙夢憶》也能制成繡本,重新刊印一遭兒,恐怕更是一筆進項。 蘇遙這般想罷,又記起謝氏刻坊那邊。 繡本畢竟麻煩,大抵要重新商議工本費。那還要約刻坊商議。 他草草起個念頭,卻發覺要思慮之事太多。 蘇遙本就頭暈,思索這一會兒,更是昏昏沉沉。 天色向晚,似乎有些陰沉,書鋪中各位看官擔心下雨,一一離去。 齊伯非要出門為他請白大夫診治,祝娘子晨起便帶阿言去鄉下玩了,她正籌劃著買塊地,還說要在鄉下住上兩天。 鋪中無人,四下安靜得很。 傅陵剛剛邁入蘇氏書鋪,瞧見的,就是蘇遙獨自趴在柜臺桌案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樣。 偌大的書鋪無一人聲,門戶卻大開,外頭隱隱起了風,蘇遙雙眸緊閉,面色蒼白,額上出了層層疊疊的冷汗。 傅陵心內一凜,伸手探上他的額頭。 果不其然,guntangguntang的。 傅陵霎時沉下眼眸。 第15章 風寒(二) “……水已燒開了。” “主子,齊伯與白大夫正在路上。” “主子,帕子重新換過。” 蘇遙覺得額頭上冰涼一下,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他渾身發冷,下意識地偏頭去躲,一側面頰卻被溫熱的掌心托住了。 是一只修長的手,骨節分明,指尖微涼,掌心卻溫軟。 蘇遙被這只手扶正了些,迷糊中睜眼,就瞧見目光深沉的傅陵。 他頭腦混沌,一時只覺得奇怪:“……傅先生?” 傅陵托住他下頜:“你發燒了。” “嗯。”蘇遙下意識點頭,又清醒一二,“……發燒了?” 傅陵見他雙頰虛紅未褪,目光混沌不清,又念起方才門戶大開的情狀,心內憂懼萬分,卻一時不得發作。 他只能壓住一腔焦心,輕輕扶住他下頜:“別動。” 蘇遙沒什么心力,便也聽話得很,一動不動的,卻又碰著了那塊冰涼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