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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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如同一張腐銹在水底的鐵網,水落則網現,銹跡斑駁,銳利傷人。 綾煙煙手心有尖銳的鉆痛感,低頭看去,才發現指甲把手心戳出了血跡,她定了定心神,“這些事情,前輩一清二楚,為何當時不說?” 老頭撥了撥地上吃剩的雞骨頭:“我只是個人微言輕的醫修,你們叫我前輩,不過是因為我活得久資歷老。救死扶傷又怎樣?太平盛世的,動不動就能活個成千上百歲,我能做的就是躲在藥谷里,種種藥除除草。這些事情,管不了,也不想去管。” 綾煙煙心里五味雜陳。 所以這位老前輩,百年來一直在閉關,兩耳不聞窗外事,好不容易有一個年輕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讓真相水落石出,可燎原之火還未成勢,就被傾盆暴雨澆滅得星點不剩。 “你們實現不了他的夙愿,這里面盤根錯節太多了,你們自己的師長、同門,有些人是始作俑者,有些人被蒙在鼓里,總之這些人都摘不了關系。你們該怎么做?”老頭繼續說:“我看得太多了,一個個的斗志昂揚前仆后繼,最后都還不是引火燒身?可他們就算焚成灰燼,也照不亮這片永夜。” 綾煙煙無言以對。 斷岳師叔嫉惡如仇,一劍斬殺那頭罪有應得的黑蛟,卻被一篇顛倒是非的檄文,挑唆著屠殺無辜。 到頭來還以為他在鏟jian除惡。 “那前輩現在為何愿意如實相告?” 白胡子老頭抖了抖信紙:“徒兒都查到了這一步,做師父的,怎么能不幫一下忙?” 徒兒? 他的意思是,這封信是阿梨寫來的? 猜測得到驗證,綾煙煙心里反而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么把她失蹤這事告訴老人,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她。 山腰處輕攏慢涌的云霧不知何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陰云,本就逼仄狹洞府一下子顯得更加壓抑。這片風雨欲來的靜默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那片天怎么回事?!” 綾煙煙被這聲高喊打斷思緒,撥開人群走到外面。 天際漂浮著鐵色的云,如同高聳的山岳,陰影遮天蔽日,持續不斷地朝這邊翻涌而來。地面出現細微的震顫,碩大的石礫、乃至于覆在石壁上的塵屑,都開始簌簌抖落。 千里之外的陰云天,被一條雪亮的閃電撕裂,眾人無比清晰地看到,那連綿萬里的蒼青山脈中,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山頭緩緩沉了下去,留下一個巨大的豁口,黑云好似污水往那豁口中倒灌。 南方仙宗依傍這條靈脈而生,一座山頭沉下去,意味著一個仙宗就此隕滅。 無緣無故的,怎么會出現這樣的事? 玉浮宮和巨闕劍宗也同樣坐落在這條山脈上,洞府內諸人都不免有種唇亡齒寒的恐慌感,一片嘩然。 “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天劫嗎?這里怎么會有天劫?!” “不對,”綾煙煙心神劇顫:“這還是瑯環秘境里的天劫。” 有人又開啟了溯世繪卷,而且這回的天劫比在秘境中時更加肆無忌憚。 秘境中是上千人,這里卻有大大小小的宗門,成千上百萬的凡人,都在這天劫下如待宰羔羊,坐以待斃。 言語間,又有一座山頭沉了下去,電光劈落后升起一股裊裊白煙,緊接著是第二股、第三股……陸陸續續接連不斷,如同烽火臺上點燃的狼煙,一種大戰在即的未知恐懼籠罩在心間,讓人措手不及。 這條靈脈在崩塌。 綾煙煙面無人色:“而且這次的天劫,好像是崔嵬山方向。” 崔嵬山在崩潰,這條靈脈也在劫難逃,過不了多久,劍峰也會被殃及。 斷岳真人無法握劍,眾人只能齊刷刷望向姜別寒。姜別寒不等他們開口求助,早已將裝著長鯨劍的劍匣撥到一旁,可他現在沒了長鯨劍,連御劍也是一個問題。 “師兄,拿著這個。”綾煙煙遞來一把長劍,劍鋒黯淡無光,毫無靈氣,甚至沒有劍鞘,是最低階平庸的劍。 姜別寒在手里顛了顛,雖不習慣,但也合手,他心領神會,運起劍光,化作一道長虹,破入云海之中,后面拖著一大片烏泱泱的人群,是跟著他一起前往崔嵬山的劍宗弟子。 夏軒正想跟上去,綾煙煙一把拉住他:“等會,你趕不上他們的,你跟我來。” “不先去找咱們師父嗎?”他急得火燒眉毛:“姜師兄沒了劍,光他一個人肯定撐不住,咱們師父說不定能幫上忙!” 綾煙煙卻躊躇不決。 方才聽了真相,她反倒有些懼怕宗門的長輩知曉此事,與其說是忌憚自己的師父,不如說是害怕知道某些不愿意想象的事實。 “師姐,你還在猶豫什么?”夏軒直跺腳:“我們到底去哪?” 綾煙煙恍恍惚惚地:“我們去找玉靈前輩。” 夏軒摸不著頭腦:“這個時候找她做什么?!” 綾煙煙眼前成雙成對的景物終于恢復清晰,“阿梨或許是在鶴煙福地消失的,玉靈前輩那一定有線索。” 她神色堅決:“我們現在叫上幾個劍宗弟子,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們送到白鷺洲去,我們回鶴煙福地。” — 烏云貼地,猶如一汪濁水,朝著正在崩塌的崔嵬山傾瀉,偶爾露出的青白天穹,宛若污水中翻涌的白沫。不遠處數道飛馳的劍光劈開濁浪,停在山脈上方,烏云后露出幾條立得筆直的身影。 姜別寒面色凝重地站在最前,他在回想綾煙煙說的話。 崔嵬山是上古蛟龍的骸骨,溯世繪卷里又封印著蛟龍的魂魄。如今崔嵬山正在崩塌,是不是意味著繪卷已經出了問題? 他回劍宗的途中尚在昏迷,但也聽聞有同門師弟前往東域,奇怪的是,那座繁盛了不到十幾年的古城,現如今人煙寥若晨星,只剩下金碧輝煌的宮殿和軒昂威赫的玉龍臺孤零零地矗立在蒼青色的天地間,白浪海也平靜得異常詭異,波瀾不驚的海面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將天穹纖毫不差地封存在海底。 他們在那只看到了一個白發蒼蒼、渾身都似乎掛滿蜘蛛網的老人,老人的身影轉瞬即逝,不知從哪出現,也不知躲藏在何處。 這群弟子最終無功而返。 姜別寒心里卻有個糟糕的猜測。 這一路走來,從未在少年口中聽到任何關于薛伯父的話,他又常常把“家父正在閉關”這句話掛在嘴邊,可薛伯父就算閉關不問世事,也不該扔下自己苦心經營的金鱗薛氏不管不問,這里面是不是隱藏著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 “姜師兄,”驚顫的聲音將他的神智從冥思間喚回:“那里要毀了……” 崔嵬山山尾處竟還散布著幾點鮮嫩的綠意,是一些扎根于此的小宗門,像一條條孱弱的小木舟,在洶涌的海浪中沉沒又浮起,驚惶逃亡的人影則如同攀附在千里堤岸上的蟻群,隨堤岸的潰塌四散而逃。 有巨石當頭砸下,幾個修為低微的垂髫小童連滾帶爬地落在后面,轉眼間又隨一道劍光一并消失。 姜別寒護著兩個小童再回頭時,卻發現那地方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倉皇奔逃的人影,傾塌的巨石轉眼到了他們頭頂,只短短一瞬的功夫,姜別寒來不及出口提醒,甚至也看不清他們的臉,那幾人站過的地方便只剩下幾塊累疊的石頭。 能被救下來的都只是少數,更多都斃命于巨石之下。 而且不止這一處,依次救過去根本來不及。 姜別寒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將兩個孩子從劍上抱下來,吩咐其他人:“你們留一部分在這里救人,剩下隨我去東域找回繪卷。” “那里就是一座廢城,一個人影都沒有。”剛從東域回來的弟子搶著道:“師兄,你去那里也沒用的。” 連綿不絕的山脈就像一條暮年腐蠹的巨龍骨架,姜別寒最后看一眼崔嵬山,收回目光,腳下長劍輕震,化作一道破空長虹。 “跟我來。” 留在原地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不敢耽擱,紛紛運起劍光跟了上去。 — 驚濤拍岸,山崖劇烈震顫,海面猶如平鋪的寶藍色綢緞,被人拎在手里用力抖動,滔天巨浪此起彼伏。 薛瓊樓站在山崖上,從這個高度看過去,恰好能將正在崩塌的崔嵬山盡攬眼底。溯世繪卷懸停在半空鋪展開來,畫卷繁華圖景正從邊角向中心處褪為空白,直至變作一張白紙。 強行打開繪卷招致的天劫,第一波落在了千里之外的中域中洲,第二波在百里之外的崔嵬山,第三波不偏不倚就在白浪海。 一條雪亮白虹從云層撞入海面,激蕩的海水猶如山岳屹立。凝云闊浪間,有個渺小白點,從山崖掠進數層樓高的海浪中,海面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筆直劈落的電光便好似長戟鑿陣,如迸濺的霜雪散落在少年周身。 九天而來的天劫好似千鈞壓頂,帶著兇戾的殺伐之氣,燙得身軀灼燒起來。薛瓊樓勉強挺直膝蓋,身體卻還在不斷下墜,海水打濕襟袍,水珠沿著鬢發滴落,即便心氣絲毫不減,可這副模樣著實有些狼狽。 如果放任天劫落入海面,整個海底洞天都會被摧毀。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眉睫上的水珠,遠天那道濃黑的線便是崔嵬山的輪廓,此刻正從尾部開始斷裂。 再差一點,這條將整座天下一切為二、分為中域東域、沉睡著無數巨龍骸骨的山脈將不復存在。 天劫是他招來的,中域靈脈與崔嵬山崩潰后,將會是怎樣一副哀鴻遍野的場景,他同樣一清二楚。 中域中洲的靈脈將被夷為平地,攀附著崔嵬山的仙宗湮亡夷覆,這些都跟他無關,可獨獨白浪海必須毫發無損。 透過澄澈的海水,能看到宮殿模糊的輪廓。海面是驚濤駭浪,海底卻風平浪靜,一片茫茫白色,落雪無聲,就像那個四季交替的小世界,永遠靜止在小球內。 無論外面有多少腥風血雨,只有這個小世界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少年神魂震蕩,五臟六腑皆痛入骨髓,他站在洶涌的漩渦里,退無可退,像一只收起翅膀、棲停在海面浮木上的雪燕,隨著海水起伏。 周身痛徹心扉的灼燒感,讓他意識逐漸模糊,闔眼的剎那,一條波濤滾滾的江河在眼前鋪陳開來。 月涌大江流,岸邊坐著一個少年和一個男人。 千里之外的朝暮洞天,海面上有一堆晶瑩剔透的泡沫,倒映著成千上萬枚月亮。 最后一枚泡沫砰然碎裂的瞬間。 少年和男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心中有一處觸碰不得的柔軟之處,被絞得血珠迸濺。 兩人都察覺到了對方的異樣,卻心照不宣,誰都沒有開口詢問,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譬如男人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后一晚臨江望月,少年也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晚毫無戒備地跟一個相識才不到一月的人并肩而坐。 他甚至連對方的底細都沒有摸清楚,只知道他從不停下腳步,說是在躲避追殺,未免太從容不迫,說是在觀山逛水,卻又總是懷揣著心事。這般漫無目的,走走停停,好似要走到天涯海角才罷休。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男人率先打破沉默。 他怔了一下。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從記事起,每天賣命地完成功課,是為了見阿娘一面。 如今千里迢迢來到中域中洲,刺殺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素不相識的人,同樣也是為了回家。 那……如果這兩件事都做完了呢? 他總是在被驅策著前行,崎途的盡頭是南墻,那就將南墻撞破,從沒想過盡頭若是一片黑暗,那該如何。 臨行前阿娘恢復了意識,于是他從阿娘口中,得知了自己孤立無援的境地。 整座天下沒有他的同類。崔嵬山冷硬的地面是同族的尸骸,慈祥和藹的長輩或許也曾瓜分了同族的血rou。 敵人也好,朋友也罷,于他而言都是異類,但對其他人而言,他何嘗也不是非我族類?那是一段被刻意遺忘的歷史,而他是光陰長河中茍延殘喘的遺民,這才是最大的孤獨。 這兩件事做完,他僅存的價值也消耗殆盡,哪怕就此從世間抹除,也不會有人去留意這片空白。 接下來他要如何? 這個問題,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找到答案,所以有了一條從掩月坊綿延至蒹葭渡的草蛇灰線。 殺一人,只需手起刀落;一百人,或許得費些心機;一千人一萬人,則是逆勢而為的賭局。 薛瓊樓抵住天劫的雙臂早已血rou模糊,卻毫不在乎,搖搖晃晃地站穩身形,索性甩開纏繞著袖袍的電光。 逆勢又如何?每走一步都在賭,哪一次不是他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