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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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瓊樓垂下眼眸,看到她面前攤開一本書,抓著一支筆在書頁角落里涂涂畫畫,紙頁上的油墨香絲絲縷縷地彌漫。 他偏了偏頭,想看清書角的涂畫,她好似早料到他會趁機偷窺,立刻拿雙手嚴嚴實實地蓋住,“畫完之前不能看。” “我也沒說要看啊。”少年不動聲色地把玩起一只青花小盞,白皙的手指間仿佛開出一朵素淡的青花。 白梨笑而不答,放棄同他言語交鋒,埋頭把剩下幾筆補完,將手邊另一本書推過去,“你借我的話本看完了,我給你上了一層蠟保護封皮。” 儒門薛氏說穿了就是書香世家,愛書如命是反派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薛瓊樓輕輕摁住書頁,書跟借走前沒什么兩樣,封皮和內頁都是嶄新的,一處卷腳都沒有,手指摸上去的感覺稍顯滑膩。 另一本書隨之遞過來,“咱倆換著看,這是我上回在白鷺洲的坊市里買的話本。” 封皮上畫了個對鏡梳妝的美人,鏡中的臉卻是森森白骨,名字叫做《醉翁齋志異》。 “也是講探案的,你應該喜歡。”只不過探案是次要,主要講人妖虐戀。 薛瓊樓只看一眼,書里的內容已經被他猜得八.九不離十,眼底浮現幾絲不以為然的哂笑,“我不喜歡看這種。” 果然,白切黑自小只看兇殺案話本,長大才成這副涼薄模樣。 他游移在有情有義的人類社會之外,滿眼皆是陰謀算計,爾虞我詐,七竅玲瓏心比平常人都要少一竅。 人情冷暖,皆如飲冰。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成了一塊堅冰,總是掛著風度翩翩的微笑,于是又成了一塊無法焐熱的暖冰。摸上去是暖的,滑溜溜的找不到任何棱角,但觸碰久了,會被冰咬得鮮血淋漓。 白梨指了指話本:“你就當解悶嘛。” 或許確實覺得無所事事,又不愿融入姜別寒他們的暢談,薛瓊樓隨手翻開第一頁,書頁角落里一幅簡筆畫映入眼簾。 畫風奇奇怪怪,從未見過,眼睛極大,幾乎占據整張臉大半,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也不是嘴巴,好在能勉強辨認出這是個人。 畫的是一個人和一群羊,旁邊蹲著一只狼崽的背影,兩只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歪向右側,乖巧安靜。 第二頁畫的一模一樣,人和羊表情動作都不變,只有那頭狼崽耳朵折了下去,尾巴歪向左側。 第三頁又和第一頁一模一樣。 這就是她剛剛偷偷摸摸畫的? 薛瓊樓翻頁的手一頓,一時竟不知這么多重復的畫有何意義。 他有些遲疑地抬起眼,少女坐在一地碎金般的陽光里,眉眼間氤氳著朦朧的光,像一朵白絨球似的蒲公英。 這團微茫的光在眼角跳動,他心念也晃動一下,好像終于找準門路,將整本書合攏,捏住書角嘩啦啦往下翻。 簡筆畫動了起來,狼崽毛茸茸的耳朵忽閃忽閃,蓬松的大尾巴左右搖晃,有一股溫順無害的靈氣。 坐在對面的少女終于朝他揚起一個技高一籌的笑。 也許是秋日曬得人目眩頭暈,他凝視著手里花花綠綠的話本,有些出神。 柳枝揉碎陽光,兩人相對靜坐的身影如一對泥雕,隔著一張石桌,其余幾人的談笑風生恍如隔世。 花叢間掠過一片色彩斑斕,白梨側頭望去,只見涼亭外浩浩蕩蕩走來十幾名婢女,打頭的是兩個隱隱綽綽的身影,越過繁花綠柳而來。淺紫色羅裙、低頭垂目落了一步在后面的是樊妙儀,走在前面的女人和她年歲看上去相差無幾,步伐款款,娥眉高昂,像個端坐中宮的皇后娘娘。 她走到眾人面前,展顏一笑,媚態百生:“諸位貴客蒞臨鄙府,小宛有失遠迎,真是失禮了。” 這應當就是樊妙儀先前提及的小娘,是風陵園家主再娶的續弦。 她的出身卻耐人尋味。 寇小宛十七年前被拐賣到掩月坊白玉樓,過的是在煙塵里打滾的凄風苦雨的日子,后來被恰好經過籠州的風陵園家主樊肆所救,自愿委身為奴。樊肆見她孤苦無依,又是弱不勝風的女兒家,讓她獨自上路怕是又會為人覬覦,便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彼時他夫人離世五年,男兒一世功名離不了紅袖添香,寇小宛體貼備至,又從不敢逾越分寸,經了一年的調理,洗去了渾身風塵氣,愈發惹人憐愛,一來二去,他便將她娶做了續弦,后宅上上下下家長里短的瑣事,都交與她接管,自己便專注于修習佛道。 寇小宛是一家主母,但早年聲色犬馬的風塵生涯終究還是在她靈魂里刻下了痕跡,一顰一笑皆是千嬌百媚,比她的繼女樊妙儀還要活色生香。 “古人曲觴流水,引以為雅興,今日諸位道友在此暢談,卻少了助興的雅趣。”她拍拍手,便有一位粉羅輕衫的少女懷抱著琵琶走上前,琵琶上一枝灼灼如華的海棠斜斜伸展,平添一分春色。 輕衫少女向眾人行了一禮,一言不發地跪坐下來,五指纖纖,輕輕一撥,一串曼妙樂音潺潺流出。 寇小宛往旁邊稍移一步,讓出一條道來,自她身側又走出兩列同樣穿著粉羅輕衫的少女,捧著釉瓷漆盤,或提著竹編花籃,來到眾人面前,蛾兒雪柳,榴齒含香,宛若一群粉蝶撲動一叢浮花浪蕊,爭奇斗艷地簇擁著綠葉。 眾人萬萬沒想到竟是這種招待,又不好直言拒絕,一時表情都有些僵硬。 這位夫人真是會玩。 “公子手里的茶涼了吧?請用這杯吧,這是今歲薄燈草葉尖采下的第一滴露水泡成的茶。” 一名圓臉少女從臂挽里的花籃中捧出茶盞,雙手遞到姜別寒面前。 “誒?真的是傳說中的薄燈草?”姜別寒接過來聞了聞,“果然好香,綾師妹你看——” 一轉頭便見綾煙煙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頓時背后一寒,手里的茶盞順勢遞過去:“綾師妹,第一杯給你喝。” 圓臉少女笑吟吟地拿出第二杯:“公子,我們這里多的是。” “不了不了,我不喝。”姜別寒手都晃出殘影:“我茶葉過敏,喝了會……拉肚子。” 圓臉少女:“……” 綾煙煙只象征性喝了一口,便旁邊一放,但面色稍稍好看了些,姜別寒擦了擦冷汗,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喝著冷茶轉頭一看,差點一口噴出來。 對面簡直是四面楚歌,站了整整四個嬌俏若桃李的少女,是一模一樣的四胞胎,臂挽間的花籃里桃李杏梨開得正爛漫。 姜別寒有些同病相憐,又有些幸災樂禍。 白梨吹著茶沫,特意挪遠一些,時不時抬眼偷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們姓氏和公子很有緣呢,公子猜猜我們姓什么?” “是白嗎?”薛瓊樓手里捧著茶盞卻不喝,注視著最中間提著一籃子梨花的少女,目光剔透得像琉璃瓦上的碎光。 這是只偽劣中央空調,不管溫度調得多高,釋放出來的只有冷氣沒有暖氣。面上裝得有多么溫和多禮,心底便是多么冰冷肅殺。 “公子猜得真對啊。” 他謙謙一笑:“那真是很巧了,我有一個朋友也姓白。” 白梨躺著中槍,被嗆了一口。 姜別寒看戲看得更加幸災樂禍。 “公子猜得真對。”挎著桃花的少女臉蛋圓潤,笑起來唇邊兩個酒窩。 “我叫白冰。” “我叫白清。” “我叫白玉。” 輪到那個挎著一籃子梨花的少女時,她狡黠地眨眨眼:“公子猜猜我叫什么?” 少年歪了歪頭:“白癡?” 姜別寒怕他被揍,默默調整一下坐姿,好及時去勸架。 那少女面容僵硬一瞬:“……討厭啦,人家叫白潔啦!” 白梨:“……” 薛瓊樓指間轉著溢滿花香的茶盞,余光瞥見書頁角落里搖頭晃尾的狼崽,視線無比自然地移過去。 少女雙手捧著茶杯,半張臉都埋在里面,纖長濃密的眼睫幾乎匍匐在茶杯邊緣,正在裝模作樣地喝茶。 他緩緩浮起一個有趣的念頭。 “真是失禮了。”少年禮貌地致歉,竹籃中千枝萬朵的素雪,在眼里變作花月交相輝映,認真地解釋:“我以為是‘梨花嬌癡未覺愁’的‘癡’。” 茶水差點灌進白梨脖子里。 姜別寒五體投地。 作者有話要說: 原句為:楊柳嬌癡未覺愁,花管人離別。——姜夔《卜算子·象筆帶香題》 不知道“白潔”梗的,可以百度 不要學男主作死,通常情況下第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會被暴揍 感謝在20200513 18:03:47~20200515 23:23: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utehua、メイドラゴン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ing 26瓶;沈七酒 7瓶;cutehua、哦、明明是兩個世界 5瓶;メイドラゴン、不吃魚的星星 2瓶;﹌歲月 亂了浮華*、einsky、若、巴拉巴拉、38051294、air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1章 風陵園(四) 離開涼亭前, 寇小宛還想親自相送,被綾煙煙打頭婉拒。那些穿紅戴綠個個鮮嫩得像水蜜桃的婢女湊近腦袋,輕輕柔柔地竊竊私語。 有個婢女從籃中拿起一朵梨花輕嗅, 一派小女兒嬌憨作態, 然而下一刻,她忽地探出猩紅的舌尖,將整朵花卷入口中,饕餮似的囫圇咽下。 她盯著那個穿淺杏色羅裙的少女掩唇一笑,舌尖輕輕一舔唇角,好像在回味珍饈。 若仔細看會發現, 有一瞬間, 她整張嬌艷的臉消失得一干二凈。 — 綾煙煙離開的時候還有些悶悶不樂, 姜別寒緊跟在后面安慰她, 夏軒在一旁像棵墻頭草, 哪邊風大便往哪邊助攻。 還有閑情逸致逛園子的只剩下兩人了。 湖面鋪了一條鵝卵石小道,閃爍著瑩瑩玉光, 像一條細細長長的玉帶。白梨提著裙角一步一步踩著又窄又長的鵝卵石小道走,慢吞吞地像蝸牛爬。 “白道友,”身后傳來清亮如玉石相擊的聲音:“是不是走得有點慢了?” 白梨背著手頭也不回,拉長語調:“我是白癡嘛,只能一步一個腳印,薛道友這么厲害, 一定可以從我頭頂飛過去。” 靴底踩在鵝卵石上的聲音停住,薛瓊樓話鋒一轉:“你確定要跟著我?” 白梨在肚里長嘆一聲。 雖然不知道那個包攬了渡口全部飛舟的富商是不是他安排的, 但白切黑從不會無的放矢,她又沒了劇情金手指,無法知曉哪處才是關鍵轉折點, 只能做一條寸步不離的尾巴。 “姜道友他們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一個人又太無聊,只能和你結伴而行,你不會介意吧?” “是嗎?”他哂笑:“那你跟得上我嗎?” 兩條冠帶無聲無息地從白梨身旁飄過,像兩只春光里翩飛的白蝴蝶,湖面被踩過的地方泛起一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