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jiǎng)e寒在他面前蹲下來，看著那一團(tuán)血rou模糊的傷，饒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他，也不由感到一陣心悸。

    幸好那巨蛇沒有毒，否則便更麻煩了。

    高境修士受了傷，可以自己緩緩修復(fù)，但像這種深可見骨的傷，沒個(gè)三五天痊愈不了，所以姜?jiǎng)e寒想求助于白梨，出門在外身邊有個(gè)藥宗弟子的重要性這時(shí)候便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薛瓊樓沒有睜眼，月光使他眉眼都浸在暗影中，啞聲道：“不用了。”

    姜?jiǎng)e寒回頭看了眼，白梨在綾煙煙膝上睡得正香，壓根沒有自動(dòng)醒過來的意思。他只好悲天憫人地嘆口氣，走到一旁抱著劍也閉上眼睛。

    順便打定主意，明天就將此事告訴綾煙煙，她一定比自己主意多。

    一個(gè)是異姓兄弟，一個(gè)是異性兄弟，做大哥的不拉一把過意不去啊。

    這么琢磨著，姜?jiǎng)e寒安詳?shù)厝朊吡恕?/br>
    更闌人靜，四周只剩下火堆燃燒的嗶啵聲，此起彼伏的清淺呼吸聲，等一切聲音都平靜下來，薛瓊樓才緩緩睜開眼，稍稍坐直了些。

    他將捂在傷口上的手放置身前，松開緊握的手心，一枚銀光閃閃的鱗片，躺在鮮血淋漓的手心。

    這最后的遺物看上去又小又丑，被歲月磨平了光芒和棱角。

    “自從星光都?jí)嬄渲螅@是她留在世間最后一樣?xùn)|西了吧？”玉靈趾高氣昂的聲音里有一絲淡淡的愁緒：“想拿回你母親的遺物，自然可以，不過要拿什么交換，你應(yīng)當(dāng)也再清楚不過。”

    祂輕輕一拍黑蛇的腦袋，黑蛇躲著不敢冒頭，慫得尾巴都打了結(jié)。祂輕笑道：“乖，別怕，現(xiàn)在可以去咬他了。機(jī)會(huì)難得，一定要狠咬一大口哦。”

    巨蛇黑洞洞的嘴，如同黑夜兜頭罩下。

    漆黑不見五指。

    漸漸地，幾點(diǎn)光暈撐起了這片濃郁的夜色。

    仔細(xì)看，這是燈樹上幽幽燃燒的蠟燭，燭淚滂沱而下，臃腫地堆疊在油燈里，像凝固的血塊。

    周圍全是人影，燭光在他們手中刀刃上燃燒，無數(shù)道炫亮血光縱橫交錯(cuò)。

    “……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情況啊……”

    這群被千里迢迢從各地請(qǐng)來的醫(yī)修們交頭接耳。

    “是要將這塊連著皮rou一起剜掉嗎？”

    “這樣太危險(xiǎn)了。”白發(fā)蒼蒼的老醫(yī)修看了眼他死氣沉沉的眼眸，朝著上座拱手一禮，遲疑道：“薛家主，能否讓令郎昏迷了再讓我們動(dòng)手？”

    “那樣不行，就讓他醒著吧。”白衣勝雪的男人愜意地靠在椅子里，合上手里翻了一半的書，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疼嗎？”

    他咬緊衣袖，一句話也沒說。

    多說一句話，這個(gè)男人眼中的鄙夷便會(huì)多一分。

    冷硬的刀刃貼在皮rou上，激起一片蟄心刺骨的寒意與顫栗。

    殿內(nèi)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只有衣袖輕微摩擦聲，書頁被輕輕翻過的脆響。刀刃割進(jìn)皮rou時(shí)，也會(huì)發(fā)出潮濕的噬噬聲，像鐵踞砍在被大雨泡爛的一截木頭上，又露出青白色的嶄新的芯子，一路血珠迸濺，如同架在燎原之火上烘烤。

    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所以這聲音一陣陣地被放大，如開閘的洪水怒浪奔騰，一波波地沖刷在耳畔，是敲鼓錐髓的刀山劍林。

    一只蒼老粗糙的手伸過來，捂住他眼睛，老人悄悄在耳畔道：“小公子，別睜眼，睡一覺。”

    他在這一片用手籠住的黑暗中，眼睛睜得極大，于是燭光里端坐翻書的男人成了一抹停留在眼簾中的殘影。

    月寒日暖，月升日落，漫長的黑夜與空洞的白晝飛速交替，都成為這片小小燭光中的縮影。

    明明只是須臾一瞬，卻好像過了千秋萬年。

    “好了。”

    一聲聲長嘆不約而同響起。

    “勞煩諸位。”神姿高徹的白衣男人拂袖起身，“還請(qǐng)諸位不要將此事宣之于眾——我們出去談。”

    殿門緩緩合上。他俯身躺在象牙塌上，奄奄一息，無人問津，連黑暗也棄之不顧。

    血滴在精石地面，刀砸斧刻般的悶響。

    他在這片黑暗中找到了唯一的陪伴，于是開始數(shù)血滴落的次數(shù)來保持清醒。

    一、二、三……三百八十七、三百八十八、三百八十九。

    第三百八十九滴的時(shí)候，有人匆匆走進(jìn)來，給他蓋了層薄毯，又匆匆走出去。

    繼續(xù)數(shù)下去。

    三百九十、三百九十一……七百五十五、七百五十六。

    第七百五十六，殿門又一次打開。

    男人腳步輕快，聽上去心情愉悅，看來那群醫(yī)修沒有得隴望蜀地給他出什么難題。

    “今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不過你可以提前看她去。”

    男人站在塌前，聲音陡然一冷：“別裝死，給我起來。”

    “我數(shù)三聲。”

    他僵硬青紫的手指一動(dòng)，狼狽地從塌上砸下來，后背的傷口砸在地面，guntang的痛感，要把整個(gè)人撕裂。

    “站住！”男人低喝：“把衣服換了，你是要讓她看出什么端倪嗎？！”

    衣物跟傷口黏在一塊，他咬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tuán)扔在地上，潦草披上干凈雪白的外袍，踉蹌著走了幾步，而后越走越快，迫切地跑了起來。

    天色陰霾，昨夜冬雪未消，白茫茫鋪了一地。

    玉龍臺(tái)如一個(gè)頂天立地的巨人，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人間螻蟻。一片片望不盡的飛檐斗拱殿宇巍峨，道不盡的森嚴(yán)壁壘世家威嚴(yán)，明廊兩側(cè)青翠挺拔的雪松蓋著殘雪，悚然兀立，說不出的森然可怖。

    跑著跑著，一個(gè)黑影滾到腳邊。

    是一顆須發(fā)噴張的頭顱。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駭然跌坐在地。

    是……方才遮住他眼睛的好心爺爺。

    冬風(fēng)乍起，蒼蒼白發(fā)如蓬草亂舞，寒天漠漠向昏黑。

    “是家主下的命令。”同樣白發(fā)蒼蒼的老管事站在身邊，兔死狐悲：“知道您秘密的人，誰都活不成。”

    他木然抬起眼，極目遠(yuǎn)眺，青灰色的海平面如一條連綿不絕的飛光，將天地一切為二。

    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咳咳咳。

    身旁正在打坐的和尚一口氣走岔，咳了幾口血出來。

    光暈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重疊出斑駁稀疏的樹影，天心月圓。

    更深露重，樹葉上的露水凝聚成滾圓的一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水花，如飛珠濺玉。

    薛瓊樓輕輕合起手掌，那枚鱗片化作一縷柔光，消弭不見。他重新按住腰間傷口，血液仍在汩汩流出，在地上匯成一道涓涓細(xì)流。

    “佛子，”他知道這和尚也沒睡，“你有酒嗎？”

    和尚一愣。

    這個(gè)要求，就有點(diǎn)為難他了。

    哪個(gè)出家人會(huì)帶酒啊？這不是讓他們破戒嗎？

    薛瓊樓靠著樹沒動(dòng)，歪斜著身體，氣若游絲道：“失禮了，當(dāng)我沒說吧……”

    一汪泛著琥珀光澤的清澈酒水，呈至面前，紅泥小酒壺，系著一圈綠繩，愁紅慘綠，真不似莊嚴(yán)神圣的佛門顏色。

    “阿彌陀佛。”了塵和尚念了句佛號(hào)，低眉順眼地解釋道：“這是小僧一位……故人的舊物，這其中的酒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檀越盡管用。”

    一枚guntang的月亮映在壺中。

    薛瓊樓捏著壺頸，仰頭灌了一大口，好似將那枚月亮也灌了下去，一叢灼熱的火，一路從喉嚨燒到肺腑。

    他拿袖口擦去唇邊酒漬，微微仰起頭看著夜幕，執(zhí)壺的手一歪，玉珀瓊漿悉數(shù)澆在鮮血淋漓的傷口，芬芳醇厚的酒香，霎時(shí)間掩蓋了血腥氣。琥珀色的酒液，同樣也沖淡了地上那條涓涓血流。

    火燒火燎的痛讓他無比清醒。

    夜風(fēng)熏人，酒香滿衣。

    —

    衣襟里有東西在拱來拱去，白梨是被吵醒的。

    那條胖胖的金鱗魚在拿魚尾巴拍她的臉。

    白梨揉著惺忪的睡眼，輕手輕腳地脫下身上外袍，滿手將它抓住，找了塊空曠的靜地，緊緊捏住魚嘴，謹(jǐn)防它再吐出什么東西。

    “你再吵我睡覺，我就把你腦袋做成剁椒魚頭。”她一只手比劃著，在胖魚身上找下刀的地方，“魚肚做成燉蘿卜湯，魚尾紅燒，再撒點(diǎn)蔥蒜……”

    白梨自己把自己說餓了。

    胖魚抖若篩糠，不知哪來的勇氣，忽地掙脫她的手，游到身后將她使勁往一個(gè)方向推去。朦朧夜色勾勒出五道或坐或躺的人影，參天巨樹亭亭如蓋，冷月如霜，月的皎潔和霜的清冷，全都?xì)w于一處。

    “想找你主人啊？”白梨打著哈欠，漫不經(jīng)心地?fù)]揮手：“可以啊，你走就是，我又不攔你。”

    胖魚叼住她衣領(lǐng)往那個(gè)方向拖。

    這點(diǎn)杯水車薪的力道，怎么能拖得動(dòng)一個(gè)活生生的人。白梨站在原地紋絲不動(dòng)，拎著魚尾巴將它倒立過來，“別打擾我睡覺了好不好啊？就這么點(diǎn)路，你自己不會(huì)走啊？”

    金鱗猛一擺尾，一個(gè)鯉魚打挺高高躍向半空。

    白梨耳邊終于回歸清凈，回到原地坐下，靠著樹干閉上眼睛。沒睡多久，便感覺有東西在啄自己的臉頰，她伸手拂開，不滿地嘟噥：“別吵了，你快回去吧。”

    魚尾巴得寸進(jìn)尺地掃了上來。

    “還來！你這條臭魚……你等著，我找個(gè)鍋來把你燉了，燉完了給你主人喝……”

    話語一頓，白梨仰頭愣住。

    月華如水，金鱗在月光中游弋，拖曳著一串晶瑩剔透的泡泡，在半空組成三個(gè)游龍走鳳的字。

    不、生、氣。

    白梨：“……”

    一條魚哪學(xué)來的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