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噓。”閩鈺兒坐起來,抵著他的唇,不讓他再出聲,“別說了,殿下。” 能做到這步,她已經很不容易了。不想讓男人周旋幾步,又讓她心思跌宕。 “鈺兒今天累了,殿下還是早點休息罷。” “等明日,或者過幾日,殿下想在這里待幾日都可以,不需要向我爹爹辭行,我去給爹爹解釋。” 她攬下一堆的麻煩事,包括天底下的攸攸之口。誰都知道,閩鈺兒要嫁給齊叔晏,還去齊王宮里習了禮儀,如今卻突然回來了,保不準是她性子嬌縱,或是樣貌品行差了,齊叔晏看不上。 閩鈺兒只知道這些都是麻煩事,也斷然沒有處理的經驗。以往她兩任夫君暴斃,天底下就有傳言說她“克夫”。現在再來這么一遭,鬼知道又會有什么流言出來。 最麻煩的事,還是閩撻常。要是讓他知道齊叔晏先行娶了九卿,而棄了她,不知道閩撻常會做出些什么來。 她按著眉心,都覺得麻煩得厲害。轉身想去睡的時候,齊叔晏挨著她躺了下來。 被子被壓得窸窣響,他卻并沒有拉小姑娘的被子,只是緊緊挨著她,和衣而臥。 “我是要回去的,要到月中了,江憺來信催了我幾次,要我這次無論如何耽擱不得。” “說實話,我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挺的過去。” “縱使挺不過去,也不能漂泊在外,按齊家的祖訓,無論遭遇了什么橫禍,都要歸家,入祖墳。他們說,這叫落葉歸根。” “換種說法,叫回家。”男人這么說,“我這算,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他難得長篇大論對閩鈺兒說話,還說的這么云淡風輕,閩鈺兒眨了眨眼睛,忽然就哭了出來。 她背對著男人,用袖子堵著眼睛,“齊叔晏你閉嘴。我都讓你回去好好娶九卿了,娶了她,破了你那什么鬼扯的命格,再讓江家人努一把力,研制出你體內蠱的解藥,你就能高枕無憂,一世安穩了,你明不明白?” “不許再說什么要死了的喪氣話。我不許,你的齊國更不許。” 男人撫著她的烏發,在指尖纏繞,“或許是報應罷。公冶衡說的,你應該也聽見了。” “我手上的確有那一百條人命,但在他們死之前,我渾然不知。”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那么多人命,定是你爹的命令罷。”閩鈺兒道,“你才七歲,難不成要一個人把他們救下來?” “可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死了。一句勸阻的話都沒有,這是我這輩子第二大的遺憾。” 第二? 小姑娘又擦了擦眼睛,“那最大的憾事,是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晌,許久后齊叔晏才說:“我不該任由他們擺布,來北豫提親的。” “把你牽扯進來,是我的錯。” 一錯是錯把閩鈺兒扯進了勾心斗角的漩渦里,讓她背了不該有的壓力,責任。 二錯是錯在他自己。對自己估妄太高,自以為情愛無虞,心如磐石,可以經得住七情六欲的敲打而巋然不動。 而現在,他的情根已經入地太深,扎得太緊。再想一鼓作氣的拔出來,根莖都已經腐化,爛做血rou,和進一寸一寸的肌膚寒骨里,長成一個不一樣的影子,也是齊叔晏的影子。 他喉嚨里漸漸有些哽咽,“鈺兒,你信我么?” “信我能將這些事情處理好么?” 第59章 白白凈凈 齊叔晏離開的時候,不聲不響,閩鈺兒半夜里不經意拂上他的手,握住,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床邊卻空空如也。 枕邊整整齊齊,被子被擺設地規矩整潔,完整到不像有人來過。 沒人知曉他是何時走的,閩鈺兒出去問了一轉,都在搖頭。又奢望著男人說不定給自己留了些什么,她在屋子里左右翻看,還是一無所獲。 閩鈺兒坐在塌上,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突然感覺到天地顛換,她被擱淺在這里,而有什么東西,徹徹底底走了。 公冶衡要來見她,她不愿見,攆走了所有人,一個人縮在屋子里。 于是公冶衡也走了,臨走時他給閩鈺兒留了話,男人回頭遙望冰川萬里,日頭堪堪從天際線升起,投射的金色映在他袖袍上,他眉目輕挑,悠然道了句:“告訴嫂嫂,我還會回來的。” 閩鈺兒沒理,她一個人冷靜待了些日子,就去見了閩撻常。 小姑娘第一次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爹爹了,她跪在閩撻常帳前,眼淚說來就來,倒把閩撻常唬了一跳,還以為是那個渾種欺負了他家鈺兒。 “怎么了這是?”他拉著鈺兒,扶她站起來,“可是受委屈了?” “不是,爹爹。”小姑娘拿袖子擦眼淚,“是鈺兒不對。” “鈺兒第三次婚事又沒了。” “天底下的人又要傳,鈺兒嫁不出去了。”她指甲鮮紅,揉的眼角也泛紅,整個人像是從水里剛撈起來的蜜桃兒,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閩撻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問她怎么了。閩鈺兒這才哽哽咽咽的,說自己和齊叔晏緣分已盡,相安無事地互相離開了。 閩撻常愕然,“怎么了又是?” “就是鈺兒突然不想過去了,齊王殿下也答應了。”她低頭掩帕。 “你這哪有半分相安無事的樣子?”閩撻常被小姑娘的瞎話逗樂了,“鈺兒啊,年輕人鬧矛盾很正常。” “別太急下定論。”他撫了撫頭發,“反正不論鈺兒怎么想,想怎么做,爹都支持。” 小姑娘不做聲了,慢慢地擦干眼淚,“爹,鈺兒只求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 “外面的人都傳我克夫。”她咬咬唇,似是下了什么狠心,“鈺兒不喜歡外人這么傳,爹你有整治他們的法子么?” 她抬頭,剛剛哭過的樣子,透著點生氣,看起來有點小滑稽。 “自然有。”閩撻常唬她,“敢惹我寶貝女人生氣,直接一律抓過來,把舌頭割了。” 閩鈺兒小小的臉上又有了猶豫。她說,“那,那還是算了。” “罷了罷了。鈺兒臉皮是越發厚了,也不顧這些流言了。” 她低頭,已然沒哭了,心情這才好了點。閩撻常見哄的差不多了,就道:“正是新年,你在家待著也好,省的我掛念。” “你師父昨日回來了,就在屋子里,叫你有空了去找他。你不如這兩日去看看他。” “他一把年紀了,沒人陪著甚是苦悶。” 他想,常山道人慣來是個會哄人的,回來一趟,總要做點事情。 閩鈺兒撇嘴,“師父去年這時候來這里,拉著人打了三個通宵的紙牌,嬴了半桌子的財物,哪里有苦悶一說。” 雖是這么說,閩鈺兒隔日還是去了常山道人那里。常山道人架子擺的挺足,一個人占據一大間屋子,也不許有下人服侍。 閩鈺兒進去,和常山道人喝了幾杯茶,常山道人瞧見她眉間滿是郁色,不由得笑道:“怎么了,最近苦悶成這樣?” “哪有苦悶。”她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再說了,徒兒的那些破事,師父不都是知道么?” 常山道人便立刻明白過來。他瞇了眼睛,瞧著坐在對面的閩鈺兒,恍然覺得她已經不是幾年前的小姑娘了。 再就十七歲了。十七歲,也是該為情所困的時候。 “是齊叔晏嗎?”常山道人笑了,他看見桌上擺著宣紙,就拿了一支筷子,蘸了些茶水,點在紙上。 “師父你在干什么?” 常山道人不言,先是畫了一個闊綽的大屋子,而后又蘸水,在屋子的上下左右都畫了好幾個圈。 他這才回到最先畫的屋子處,在屋子中心寫了一個字:齊。 “你這傻丫頭,怎么看得清楚。”他說:“我現在畫的,是齊國。” “周圍這些圈,是割據出來的勢力。”他提筆,在那些圓圈里依次寫上: 春海公冶,南夷野部,東邊波斯番邦,閭丘殘力,國內分踞,還有一個不露聲色的南沙王。 他止筆,看著筆下的圓圈呈包圍之勢,唯有北豫這一處地方,是齊叔晏可以暫時放心的,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他說:“鈺兒啊,齊叔晏現在,著實也很不容易。” 公冶衡一處理完他四叔的事,春海就歸于寧靜,他收攏的勢力是前所未有的多。公冶衡一旦沒有后顧之憂了,齊國就不安寧了。 閩鈺兒不懂,她以為現在齊國是四方太平,內外無憂的。至少在她看來,齊國是現在天下最強大的國度,兵力繁盛,無人敢惹。 常山道人卻笑她單純。四方太平這樣的話,只可能出現在話本子里。現在的齊國劍拔弩張,若不是南沙王和齊叔晏守的住場子,怕是早就要分崩離析了。 閩鈺兒訝異一晌,沒說話。 常山道人捻著胡子,看著底下幾個圈,最先劃去了南夷野部,“齊叔晏要是是個明智的,應該是最先從這里下手。” 南夷野部向來與中原交惡,慣會在邊境一帶sao擾,當初齊國和閭丘大戰的時候,南夷就在邊境鬧事,搶了不少官銀,鬧的人心惶惶。 閩鈺兒看著他劃下一筆,道:“真的么,你就這么了解他?” “即能敲山震虎,還能充盈國庫,收繳物資,齊叔晏沒理由不做。” 他擲了筆。 一個月后,閩鈺兒尚在北豫足不出戶,就聽到齊叔晏征兵南下的消息。他御駕親征,率領三十萬大軍,和以往的淺嘗輒止不一樣,這一次他直通南夷底部,將從未在世人面前露過臉皮的南夷攪了個底朝天。 大軍在沼澤密林了行軍了二十幾日,死傷不計其數,閩鈺兒早就聽聞南夷那邊毒物了得,不由得為齊叔晏捏了把汗。 幸而不久后,齊軍大勝歸來。 這次一去,收獲頗豐,南夷主動受降,朝宮里遞交的財物珍寶不計其數,還帶來了南夷的精兵二十萬。 齊叔晏倒也不迂腐,大開倉門,給這群南夷兵安置了住處和修養的地方,編入朝廷軍隊。 過去,齊國和閭丘大戰一場,齊國的財政和兵力上被豁開了一條口子,經次一遭,這道口子慢慢地合上了。 就在眾人以為齊國要韜光養晦的時候,齊叔晏又帶著兵馬,馬不停蹄地去了東邊波斯番部。 動作過于迅速猛烈,在天下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戰況高歌猛進,波斯番邦已經上交了投降書。 齊叔晏兵臨城下,身下的戰馬已經凝血幾寸,布滿了大戰后的血水,對面的人顫顫巍巍地朝著馬上之人遞交了投降書,并發誓:波斯再也不敢入中原境內。 以戰養戰,齊叔晏收了波斯主動交納的物資,這才班師回朝。 齊軍修養一個月,分發銀兩,京城更是解除了五日的宵禁,夜里長街華燈璀璨,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時繁榮無法比擬。 天底下的人對齊叔晏這人的印象,由原來的“少年天子”,變成了“戰無不勝的帝王”,一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齊叔晏御駕親征,就徹底滅了波斯和南夷,這兩大困惑中原已久的禍害,不由得有些心底發怵,背部發涼。 這齊叔晏到底還只十九歲,平時看著白白凈凈,沉默寡言,一出手竟這么狠,斬草除根,真是叫人無法看透。 北豫,冰寒的夜里,常山道人捂上氈子,燭火下拿了筆,又畫了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圖,這次他徑直劃去了兩個: 南夷,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