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溫笙從酒店出來,外間的熱浪撲面而來,打得她腦子里一陣恍惚。 她呆呆抬頭,望見天邊的云霞如同被火燒過。 火紅的云層正不遺余力地散發(fā)著太陽最后的熱量,讓整個城市似乎都陷入了被火光炙烤的幻境之中。 溫笙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周馭的臉。 眼眶一酸,溫笙迅速地低下頭。 淚珠墜落,在半空中劃出了一條細小的七彩光帶。 周顯興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家里的傭人告訴我該帶她去廟里走走,我便帶她去了市郊。里頭的僧人給了她一張符。符紙掛在床頭,她果然沒再做過噩夢,情緒也漸漸穩(wěn)定。’ ‘但沒過多久,老家傳來了那個男人出海失蹤的消息。’ …… 那一張符紙便不能再起作用了。 周馭的母親開始更為嚴重的夢魘,甚至白日里都會出現(xiàn)幻覺。她說那個人死了,死在了海上的風(fēng)暴里,他滿身都是海水,背后還有電閃雷鳴。他來找她,想帶她一同沉入海底。 溫笙不曉得一個人的精神是不是這么容易崩塌,但她可以想象,那個女人日夜煎熬,夜晚的夢魘,白日的幻覺,它們?nèi)找共粩嗟靥嵝阎粩嘧屗晕易l責(zé)。 終于,她崩潰了。 為了求得一日好眠,她開始尋遍m城里各種“神醫(yī)”。但凡說能讓她安眠的,能讓她與死去的靈魂對話的,都成為了這位周家未來的太太的座上客。 她沒日沒夜地抄寫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任何聲稱能夠抵御邪魔侵入的經(jīng)文,即便抄到她握筆的手指被磨出了水泡,她也不放手。 周顯興心疼她的瘋狂,但他們還有孩子。 周馭的出生曾短暫的消除過她心里的魔障,但很快便卷土重來,甚至更加厲害。 ‘外人不知道她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瘋的,但我知道。’ 周顯興說到這里的時候,極度疲憊了一般閉上眼睛。他緊閉的眼角顯出的皺紋一條條地向外延伸,仿佛什么破碎裂開的紋路。 這些年,他一直不敢讓自己隨意地回憶起那個女人的模樣。 曾經(jīng)愛過的人,在他眼前瘋狂,變成另一幅猙獰的面孔,也讓當(dāng)時的他幾近崩潰。 周馭從出生開始,便由家里的傭人撫養(yǎng),周顯興甚至沒有時間去看他,他一心都撲在了他母親身上。 回首過去幾十年,周顯興人生的基調(diào)只有工作、事業(yè)、金錢,就連和周夢楠結(jié)婚當(dāng)天,他也能為了一筆訂單,從城東的教堂跑到城西的客戶家里。 他這一生,所有人都說他是工作狂,為了工作可以不要命,為了業(yè)務(wù)什么都能放下。而照顧周馭母親的那段時間,竟然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因為別的事情放下工作。 溫笙想,他是真的愛過周馭的母親。 但那又如何,因為他短暫地愛過,卻讓一個女人本該平淡幸福的一生落得那樣一個悲慘的收場。 如果重來一次,周馭和他母親,大約都不想再和周家牽扯上半分的關(guān)系。 溫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穿過巷弄,云層被風(fēng)吹動,光影變化的時候,她仿佛看見了那個雨天,那個在傘下回頭的少年。 鼻青臉腫,黑眸陰沉凌厲。 進了樓棟,樓道里陰涼的氣息將溫笙身上的熱力驅(qū)散,她忽然扶著欄桿,喘出了好大一口氣。 她靠著墻角蹲下,抱著膝蓋,一直不斷地深呼吸。 心口像是被人用大錘子砸過,沉重的悶痛一陣陣涌上來,溫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氣。 她像一條脫水的魚,瀕臨窒息,快要衰亡。 她總以為自己是了解周馭的,她以為自己是能夠撫慰他的,可她從來沒想過,他竟然受了這樣重的傷。 那道傷口一直到現(xiàn)在都刻在他的腦海里,沒有愈合,時常還會流血。 溫笙忽然不確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夠,能夠給他止血,讓他愈合。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十一點了。 方妍說溫笙接了一個電話就走了,只說很快就會回來,讓她先回家里幫她備菜。 但一直等到現(xiàn)在,等到家里的三個人變成一個人,等到燈火通明變成滿眼昏暗。 溫笙推開門,家里一片無聲的寂靜。 沒有人聲,沒有光亮。 溫笙將鑰匙放在玄關(guān)柜上,房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 她沒換鞋,也沒開燈。 這間屋子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對她來說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就像那時候溫奶奶說的,在這住的久了,她閉著眼睛都能在樓下繞三圈。 溫笙在黑暗中穿過客廳進了浴室。 很快就有淋浴的聲音傳出來。 稀里嘩啦的水聲讓這滿屋子的黑暗有了些動靜。 熱水器沒有打開,蓮蓬頭里的水冰涼。 溫笙站在噴頭下,一件件脫掉衣服。 涼水在身上沖刷,沖不掉黏在溫笙心里的沉重。 劈頭蓋臉的涼水落下,溫笙分不清臉上的到底是水還是淚。 這么淋了半晌,浴室門口突然傳來周馭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 溫笙猛地回頭,似乎是沒料到他的突然出現(xiàn),竟是有些驚懼。 浴室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淡淡月光傾瀉。 昏暗,朦朧。 黑暗中,女人消瘦的軀體,美好的曲線,烏黑的長發(fā),還有那一雙通紅的眼。 印在周馭深沉的黑眸中,全部一清二楚。 涼水在溫笙身上流淌,透明的水珠,滑過她的下頜,落入她的頸窩,那纖瘦的肩膀輕輕發(fā)著抖,腰肢曲線輕盈得仿佛一折就會斷掉。 溫笙受到驚嚇的神情像只幼獸。 帶著些天真的倉皇,是激起男人心里最深處欲望的利器。 喉結(jié)輕緩地上下滑動,周馭一只腳邁進了浴室。 “你別過來!” 溫笙將他喝住。 周馭猛地停下。 月光之下,周馭看見溫笙別過臉。 他皺眉。 “笙笙。”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些黯啞的情/欲,讓溫笙的眼淚如珠墜落。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無聲地哭泣。 周馭黑眸微動,“笙笙。”他不再停留地邁進浴室,快步朝她過來。 他穿著寬松單薄的家居服,打著石膏繃帶的左手還不能活動自如,但這并不妨礙他將渾身濕透的溫笙抱進懷里。 淋浴頭沒有關(guān)閉,很快將他也一道淋濕。 他抱著懷里瑟瑟發(fā)抖的人,心臟仿佛被誰揪到一起。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了?笙笙,你看看我。” 周馭挑起她的下頜,讓她不能逃脫他的視線。 溫笙的眼淚混進水流,一道落在周馭的手背,溫?zé)岬貙⑺掏础?/br> 周馭開始慌了,“笙笙?你到底怎么了?” ‘那場被媒體偷拍到的法事,也是周夢楠安排的。在那之前,她指使了一個僧人住到家里。’ ‘和尚為她和孩子誦經(jīng)祈福,祈求惡魔遠離。木魚的聲音本該是凈化心靈的,但那個人敲得木魚,卻像是催命的符咒。’ …… 周夢楠得知周馭是個男孩,危機感更重一層。 這是周顯興的兒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而他竟然是個男孩。 這意味著,只要他們母子不死,將來周家的一切都將盡數(shù)落進他們母子的口袋。 這成了周夢楠彼時最不能接受的。 她已經(jīng)失去了周顯興的心,但周家的財產(chǎn),理所應(yīng)當(dāng)應(yīng)該屬于他們夫妻二人,她怎么能讓偌大的周家變成那個賤人和野種的囊中之物? 可憐周馭的母親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夢魘,她的瘋魔,全都是人為cao縱。 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好心說要給她的孩子刺一道護身紋身的僧人,是周夢楠派來,目的是為了置他們母子與死地的。 那并不是真正的僧人,只是給寺廟里送了幾年飯菜,受過香火熏陶,會念幾句經(jīng)文的山野糙漢。 周夢楠給了他十萬塊錢,讓他到城里,給一個富人的孩子祈禱。 他去了,看見尚在襁褓里的周馭,手里用來給他刺青的工具與空氣僵持,久久不能落下。 周馭自己剜去了自己鎖骨下的那片紋身,他說那是刻在他身上的,對他和他母親的侮辱。 因為他從周顯興那里知道,那個人并不是要來給他刺青的,他是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