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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yōu)槭裁慈栽谙鄲?完結(jié)+番外_分節(jié)閱讀_89

    遭受暴力的記錄從她小學(xué)三年級持續(xù)到了她初中畢業(yè),肖池甯在頻率越來越低的日記里見證了胡穎雪想記住的喜怒哀樂,見證了她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是黑暗的短暫一生,見證了每一個鉛筆字和鋼筆字,是如何指向了現(xiàn)在的這個結(jié)局。

    最后一本日記本的封面上還沾著血,肖池甯抖著手翻開,發(fā)現(xiàn)胡穎雪只寫了四頁。

    他看了眼日期,確定這是她這學(xué)期才開始寫的日記。

    第一頁她寫了升入高三的心情:“沒有感覺”、“和前十七年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等再過幾年,大家就知道了,老師說的都是屁話,高考永遠(yuǎn)在明天,活著的每一天都是高三”。

    第二頁寫的是他在樹林撞破她秘密的事。胡穎雪形容其為“注定會發(fā)生的一天”,“不是肖池甯也會是別的趙池甯、李池甯,王池甯”,她說自己在撿起他給的香煙的那一刻“竟然感覺到了解脫”,并且“感到了歸屬”,因為“他看起來也是這樣又愛又恨的人”。

    第三頁沒有日期,內(nèi)容已經(jīng)初具命運的雛形。

    胡穎雪字跡潦草,發(fā)泄似地用簽字筆寫滿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筆尖用力到把紙張劃出了好幾道口子。

    肖池甯在紙背的指腹能清楚地感受到每個“死”字的走向和胡穎雪累積了多年的深刻恨意。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身跪在了地上,雙眼通紅地捧著本子渾身發(fā)抖。他不敢翻過這一頁“死”字,不敢探究后一頁被血跡遮蓋的是什么話語。

    他無比肯定地知道,翻過這一頁,就是胡穎雪面對即將終結(jié)的人生,無盡的懺悔與無望的囑托。

    人們一般將這樣的文字稱之為“遺書”——

    “肖池甯,今天早上七點四十分,也有可能是七點五十分,我用廚房的水果刀捅了我的父母。

    我不在意別人怎么評價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嚇到,不要怕我,不要放棄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要你替我永遠(yuǎn)記得。

    八歲半,我第一次被扇耳光,九歲,我第一次被我爸揍到血流不止。十歲的時候,我以為只要等我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會再挨打,等我升入初中,我以為只要我上了高中就不會再挨打。而我現(xiàn)在高三,十七歲半,昨天仍舊在因為生病了不想去學(xué)校這種理由被我爸毆打。

    小時候我曾經(jīng)幼稚地向信任的大人求救過。我跟我姨媽說了這件事,她告訴我,我爸媽這樣做是為了我好;我跟爺爺奶奶抱怨,他們告訴我,大家小時候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甚至哭著報過警,但警察卻讓我好好聽父母的話,不要打擾鄰居。

    求救的后果是挨更毒的打,受更無恥的辱罵,沒有人相信我,相反,他們覺得我的父母總是憂心忡忡,總是體貼得就像是在溺愛我,他們沒錯,錯的是我。

    我不該睡懶覺,不該為了和同學(xué)出去玩撒謊,不該只能考到第二名,不該生病了就不想去上學(xué),錯的都是我!我他媽就不該出生!”

    寫到這里,胡穎雪像是痛哭起來,于紙上拖行的血跡里盛開了數(shù)朵淚花。

    她用力地寫道:

    “我無數(shù)次地想死,又無數(shù)次地想活,我咬牙堅持了這么多年,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沒有人相信我,不甘心沒有人知道真相,不甘心我臨死前都沒能得到一句‘對不起,是爸爸mama錯了’。

    肖池甯,我不甘心,可也很累。我堅持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能找到這篇日記,有耐心讀完這些話,求求你,別害怕,別放棄我!求求你!信我一次!!只有你能替我記住,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連續(xù)的感嘆號下方落了熟悉的“胡穎雪”三個字。

    似乎是為博得最后的信任,她還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鮮血蓋了一個指紋清晰的拇指印。

    肖池甯看著這個血印,后知后覺這根本不是什么懺悔和囑托,而是被數(shù)次湮沒在“常理”中的,一個少女垂死的孤獨的吶喊。

    他這才真正地明白,為什么胡穎雪那天一定要穿越半個城市去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尋死,為什么一定要穿著校服跳樓,為什么想要和他傾訴又不愿意多等他幾分鐘,為什么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在樹林”。

    肖照山說得對,世界上沒有人無所不能,有時間天天拯救別人。當(dāng)自己的求救聲被并非無所不能的大人們的冷漠屢次消解,她說不定也動搖過:是不是自己錯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是這樣長大的,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對待孩子的?世界的常理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肖池甯不知該怎么告訴胡穎雪,他不害怕她,沒有放棄她,他相信她,不會忘記她。

    他究竟該怎么傳達(dá),你沒有錯,世間的確存在不愛孩子的父母,也的確存在痛恨父母的孩子,那些沒見過就說不存在的人,是讓你遍體鱗傷的幫兇之一。

    他揣著一顆憤恨到極致的心,有口難言,徒勞地捧著喋血的日記本倒在枯葉中痛哭流涕。

    太陽冷不丁下了山,他一身塵土地從蟻鼠橫行的樹林里爬起來,失魂落魄地游蕩上了街頭,眼眶下還掛著風(fēng)干的淚痕。

    他不想回家,又別無他法,最終漫無目的地走進(jìn)了一家混亂的酒吧,找老板續(xù)了十幾杯烈酒一飲而盡,然后沖到廁所吐了個干凈。

    趴在骯臟的馬桶上干嘔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好像還多渴望健康如常地生活一樣,順從地喝了兩杯溫水,和肖照山去院子里散了步,期間忍住了沒有開口,乖乖吞下了一顆帶攝像頭的膠囊,聽醫(yī)生的話,讓平躺就平躺讓翻身就翻身。

    然而不過幾個小時,一切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看清生活可笑之處的這一刻,肖池甯認(rèn)命了,如肖照山所言地“接受”了。他體力不支地倒在廁所與吧臺之間的走廊,靠著柱子將自己當(dāng)成一件能被來往的人踢來踢去的垃圾。

    不知是做夢還是恢復(fù)了片刻的意識,當(dāng)他重新昏沉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眼前影影綽綽間,某個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出現(xiàn)了一點光。

    那光非常微弱,卻在陰暗的酒吧里顯得光芒萬丈。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抱著柱子站起來,連續(xù)碰倒了兩張椅子,撞過了三個人的肩膀,才勉強走到那亮光旁邊。

    坐在卡座面向大堂的黃毛盯著踉蹌而來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正沉醉在沸騰煙霧中的紅毛的腰,無聲地警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