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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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這種日子,徐昭明家里也是一通忙活,趁著大伙都忙,心癢難耐的徐昭明便又悄悄偷溜出來。他最近的心頭好就是含玉的琴藝、盛景意的嗓兒,溜出府后目的明確地直奔千金樓。 盛景意踏入待客用的雅室,便見徐昭明正眼巴巴地看著門口方向,看起來一臉迫切。 “徐公子。”盛景意笑盈盈地喊道。 徐昭明一聽到盛景意喊他,心里就舒坦了。他高高興興地說:“我跟你說,我得了本新曲譜,是從臨京那邊傳過來的,今天正巧有空,趕緊拿來給你們看看。” 盛景意在徐昭明邀請下落座,接過曲譜看了起來。 徐昭明不時地湊近對著曲譜上的曲子指指點點,說自己以前沒想到曲子還能這么彈。盛景意認真地翻了起來,發現徐昭明確實是個樂癡,但凡有點什么新曲子,他肯定能弄到手。 不過她只翻了幾首,就曉得這不是臨京傳來的曲子,而是她叫人悄悄送去其他花樓的,現在經由徐昭明送回來,完全算是出口轉內銷。 上回含玉在賞雪宴上表現得很不錯,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最大的難關,她已經拿到了明年參加花神夜游會的保送名額,接下來可以專心準備明年的花朝節,年前年后那些大小活動便可以不用參加。 盛景意給這些競爭對手送曲子,不是她善良大方熱心助人,而是準備先給這種新曲風打好群眾基礎。任何藝術都不可能憑空出現,沒有良好的群眾基礎,想要進一步擴大影響完全是做夢。 這些曲子大多源自于被譽為昆曲鼻祖的曲圣魏良輔。 魏良輔和徐昭明一樣癡迷音樂,常年收集南戲北曲,和一群同好對這些曲子進行再創作,形成了清麗悠遠的“水磨調”,也就是后來的昆曲,在接下來數百年時間里備受文人雅士喜好,到清朝后更是連皇帝都會在自己的戲臺上唱幾句。 有魏良輔打好基礎,后來陸續出現了許多優秀的創作者,把昆曲從清唱推向舞臺,涌現了許多優秀的故事,包括但不限于《長生殿》《桃花扇》《牡丹亭》等等,唱詞兼顧故事性和藝術性,令一代代人如癡如醉地沉浸其中。 金陵城時下流行的唱法便類似于昆曲的前身。 千金樓的姑娘們的身體養得差不多了,該準備準備練習一下才藝了,盛景意本來正猶豫著該走什么方向,在掃過徐昭明送來的曲譜之后便有了決定:讓昆曲提前成熟。 盛景意對昆曲的了解,其實源自于一部文藝片的拍攝,這部文藝片講的就是昆曲傳承,她在里頭演一個上昆曲傳習所學昆曲的小姑娘。為了拍好這部片子,她自然少不了去了解故事背景,連帶唱腔也跟著老前輩學會了。 當時老前輩送她一本明顯被經常翻閱的《古今詞曲》,說她很有天賦,慈愛地詢問她要不要轉行。 這事被她母親知道之后,她母親當著她的面把《古今詞曲》撕成兩半,還罵那老前輩老不修,這種沒幾個錢可賺的行當也敢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去學! 當時盛景意還小,聽著莫名難過。 興許是出于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她背著母親把書重新黏了起來,藏在枕下時不時拿出來讀一讀,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長大后都沒改變,那本《古今詞曲》也被她翻得快散架了。 到后網絡上開始流行“中國風”,她因為在節目上秀了一段唱腔引起觀眾熱議,她母親終于覺得這東西不是一無是處,允許她把整套書買了回來。 只是在那以后,盛景意再也沒有開過腔。 想到過去的事,盛景意情緒有一瞬的低落,不過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那一切都已經離她遠去,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身邊的人,讓身邊的人都快快樂樂地過她們的小日子。 這種從“臨京”傳來的唱法既然能被人送到徐昭明手里,自然是已經在外面唱開了。盛景意對這個效果挺滿意,含笑對徐昭明說道:“這些曲子我們也開始學了。” 徐昭明兩眼一亮,說道:“那敢情好,不如你給我唱一段。”他略帶靦腆地說,“要是能讓含玉姑娘來彈琴,那就更好了。” 盛景意自然沒有拒絕。 徐昭明天真熱忱,是個天然的昆曲推廣者,以后許多事少不了他參與,先拉他入伙才是正理。 有徐昭明牽橋搭線,不愁昆曲沒有市場。 只要市場足夠大,昆曲就有充分的生長空間,必然會涌現許多優秀的創作者和表演者。 不管是出于對昆曲的偏愛,還是出于給千金樓找到保命符的初衷,盛景意都想好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昆曲推廣出去。 只要昆曲接下來在金陵城風行開去,她們千金樓在秦淮河畔的地位也穩住了。 盛景意叫人去請來含玉,兩人一個彈、一個唱,合力把對徐昭明來說還很新鮮的水磨調演繹得淋漓盡致。 徐昭明從盛景意開腔后就聽呆了,全程沒法挪開眼睛,生怕自己一眨眼便會錯過其中一句。 一曲結束,徐昭明卻沒能回過神來,只覺自己還身在曲中。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唱法! 每一個字都輕慢婉轉,仿佛能唱進人心里去! 等回過神來,徐昭明懊惱地說:“早知道我就不讓你們一起上了,孔圣人說聽完好曲子后‘三月不知rou味’,我這哪是三個月啊,怕是好幾個月聽別人彈琴唱曲都沒滋沒味了!”徐昭明這人心思純粹,說完這話以后興致又高昂起來,“這種‘水磨調’真是新鮮,不知那位尚泉先生是何許人也,若是能見上一見,我和他必然能結為至交好友!” 盛景意聽徐昭明感慨了這么多,不由莞爾。 曲圣魏良輔號尚泉,她便給曲譜署名為尚泉先生。倘若尚泉先生生在此時,自然會和徐昭明相見恨晚,只可惜尚泉先生沒生在這個時代,即便徐昭明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來的! 盛景意說道:“光是這秦淮河畔,我就聽說有不少唱得好聽的人,徐公子不必擔心‘三月不知rou味’,興許該擔心每天吃什么rou好。” 徐昭明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問盛景意都有哪些人唱得好聽。兩個人其實都沒怎么去過外頭,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了,這會兒倒是正兒八經地討論上了,不時還詢問一下坐在一旁的含玉“這是真的嗎”。 含玉沒盛景意那么放松,徐昭明問起來時她都是斟酌著回答。 含玉性情溫柔,評議起各樓的姑娘來完全做到了不吹不黑,客觀地把姑娘們唱法、唱腔上的優缺點都一一點了出來。要是含玉在后世當個音樂節目評委,肯定是全場的專業擔當,不炒作不拉踩、只負責專業評價的那種! 盛景意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感覺自己又漲了不少新知識。 徐昭明滿懷期待地過來,滿載而歸地走,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心滿意足”四個大字。他揣著和盛景意兩人討論出來的“優秀唱腔名單”“樂器高手名單”,決定回頭挨個去聽一聽,反正大過年的,他祖父肯定舍不得揍他,就是要揍,他祖母也會攔著! 徐昭明喜滋滋地跑了。 水磨調反響不錯,顯然已經在官方活動里露過臉,盛景意心里有底了。她送走徐昭明后拉著含玉說了一會悄悄話,塞給含玉一本手抄書,讓含玉抽時間看一看,接下來她們的教學重點要擺在這里。 當然,現在含玉算是千金樓的臺柱,她要是有興趣的話,自然是可以優先上臺演出! 這本書的來源,盛景意也和盛娘對過口風,就說是盛娘一位叫“東塘先生”的故交寫的。至于這位東塘先生家住何方、姓甚名誰、如今身在何處,那她們自然是不曉得的,誰會和一個官伎交待這些? 盛娘對自己的“知己”們一向三緘其口,這一點從至今都沒人知曉盛景意父親是誰這一點就可以看得出來,就算她再多拿出幾本手抄本來,別人也絕不可能生疑。 含玉接過盛景意遞來的書,只見上面寫著《桃花扇》三個字,字體是時下常用的官刻體,寫得方方正正、粗細均勻,完全看不出出自誰的手筆。 這種字體是讀書人必練的,因為科舉時用這種字體寫文章整齊清晰,便與謄抄,不至于因為謄寫之人看不清字而抄錯,導致科舉出岔子! 含玉雖不知道這書寫的是什么,卻還是鄭重其事地把它收了起來,表示一定會好好看,盡早把里面涉及的曲目學會。 盛景意對含玉的專業水平很放心,又溜達上樓去找三個娘說話。 柳三娘也正在翻看《桃花扇》。 其實她幫盛景意抄錄這本《桃花扇》時已經哭腫了眼睛,不過她一向心思敏感,聽曲子聽哭都是常有的事,也沒讓別人起疑心。 這會兒柳三娘看到動情處,不由自主地潸然淚下,也不知是為書中人物而落淚,還是又一次自傷于自己的身世。 盛景意走過去,脫了靴穿著白襪子上榻,挨到柳三娘身邊唉聲嘆氣地說道:“三娘,你可別再哭了,再哭二娘鐵定要把你這書燒了,省得你把眼睛哭瞎了!” 柳三娘本來滿心傷懷,又是傷心又是嘆惋,被盛景意這么一打岔,頓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說道:“這位東塘先生果真才華橫溢,可惜無緣得見。”她是為數不多知道這本《桃花扇》從何而來的人,此時只有她們兩個湊在一起說悄悄話,自也沒避諱什么。柳三娘嘆息道,“若是真有國破家亡的那日,我也不知能不能和那李香君一樣決然地斬斷塵緣。” 她雖誠心禮佛,可也知曉出家的日子沒那么好過。哪怕是淪為官伎,她一路走來也是順風順水,不曾吃多少苦頭,若是正經庵子愿意收她還好,她自是誠心皈依,可若是遇到那亂寺yin庵,她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事光是想想就這么艱難,更顯得《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是多么勇敢決絕。 盛景意軟聲說道:“三娘怎么能斬斷塵緣,你還有我呢!你莫不是要拋下我?” 柳三娘眼角還噙著淚,聽到這話后被逗笑了,說道:“我怎么丟得下你這黏人精。”她伸手把盛景意攬入懷里,萬分感激老天把這么個孩子送到她們身邊,她們原本可能孤苦一生,如今卻越活越有盼頭,全是因為這個乖巧又聰慧的女兒。 有盛景意在身邊,柳三娘便收起自己翻來覆去看了許多回的《桃花扇》,和她商量起花朝節之事來。 有含玉在,她們千金樓也算有資格在花朝節露露臉。現在離花朝節還有兩個多月,以幼晴為首的姑娘們底子都不錯,要是只排一兩場盛景意所說的折子戲的話,時間勉強是夠的,只是戲服和樂器之類的都得著手準備了。 只要能在花朝節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她們對官府那邊便有了交待,再不必憂心明年會被發配充軍。 哪怕柳三娘心里覺得這本《桃花扇》值得用更久的時間去排練,也知曉現在不是清高的時候。 柳三娘摸著盛景意的腦袋說出自己的打算:“等過了這一關,我會寫信給幾個相熟的樂師,邀他們帶上弟子一起來排戲。” 這時候已經有零零散散的雜戲,大多是佛家故事,還有一些唐代傳奇,吃這口飯的人一代一代地演下來,基本已經定型,很少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故事出現。達官貴人們也不好這一口,倒是百姓們會圍在瓦肆勾欄外看個熱鬧。 像《桃花扇》一樣細膩而詳實、既有兒女情長又有家國興亡的故事,在外頭是很難找到的,柳三娘雖為它哭了許多回,卻也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它完美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盛景意見柳三娘目光變得堅定,心里高興得很。 三個娘里面,她親娘通透圓滑,她二娘性情豁達,只有三娘讓她不太放心,怕她時常自傷身世、積郁成疾。 在那么多昆曲里頭她挑了《桃花扇》,原因之一就在于《桃花扇》的主角李香君乃是秦淮八艷之一,身世與三娘她們相似,都處于社會的最底層。 可就是這么個位于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最初便以命相搏、拒絕嫁給不喜歡的人;后來亂世乍起,她又當眾怒斥為人反復的jian臣小人;最后見國破家亡、無力回天,她便毅然斬斷情絲,出家為尼。 由始至終,《桃花扇》里的李香君都表現出一個小人物在那種亂世之中的堅持與決然!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 小人物未必就要放棄自己的氣節。 哪怕人生來就分了個三六九等,哪怕她們不幸地成了最末一等,同樣也能堂堂正正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小意兒:三娘,來喝雞湯! 柳三娘:qaq * 注: 1千金樓里的人物都沒有原型,全部架空,和現實歷史一咪咪關系都沒有,大家不要亂猜啦。千金樓外的人物和背景可能有一點點原型,不過也就一點點,大部分都是瞎掰(因為沒有查資料(bushi 2昆曲相關,參考紀錄片《昆曲六百年》 第19章 徐昭明回到家后,對盛景意唱的水磨調念念不忘,不過想著含玉對其他人的客觀評價,又覺得自己該欣賞一下不同的美,于是便趁著年節期間家里管得松,時不時叫上狐朋狗友一起上各花樓去“點唱”。 各花樓都知曉如意樓被定國公威脅的事,都有點擔心招待了徐昭明可能會把他祖父招來,不過見徐昭明還真只是抽空來聽人彈唱,沒有住著不走的意思,一顆心總算放回原處。 定國公得知孫兒一個個花樓造訪過去,又生起了悶氣。上回他威脅如意樓,主要是他這孫子太荒唐了! 跑那種地方一住大半個月,哪怕真的清清白白,傳出去別人會信嗎? 就算別人真信了,怕也會覺得你莫不是有什么隱疾,要不怎么在花叢里撲騰那么久還清清白白? 他也到了該議親的年齡了,哪家少年郎不是十四五歲開始物色人選定個親,過幾年就把人娶進門?這種名聲傳出去,難道他真想一輩子和那些曲譜過不成? 定國公窩火得很,卻也拿這事兒沒轍,年節期間年輕人出去玩玩很正常,這家伙又不是專門跑某家花樓,而是這里聽一曲那里聽一曲,他總不能把秦淮河畔所有花樓都給砸了吧? 徐昭明照著盛景意的推薦名單跑完了秦淮河畔大半花樓,感覺十分滿足。 等跟著定國公去韓府君家拜年時,徐昭明想起這位年輕的韓府君也是通曉樂理之人,算是半個同道,便和韓府君分享起自己這幾天的收獲來。 韓端聽徐昭明說得興起,也不打斷,不是含笑附和幾句,儼然把徐昭明當成平輩來論交。 他聽徐昭明夸完那些嗓兒好的伎人,又長篇大論地夸起那位盛姑娘,眸底不由掠過幾絲異芒。 這小姑娘倒是挺聰明,懂得投其所好把徐昭明往別處引,既避免了徐昭明頻繁跑千金樓、招來定國公的怒火,又給徐昭明留下了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