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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尚公主在線閱讀 - 第287節

第287節

    劉相公頷首,他問正好過來的兵部右侍郎:“方才你們尚書沒有說,打了幾次勝仗的人到底是誰。他吞吞吐吐,到底是何緣故?”

    右侍郎小心地回頭看一眼背后金鑾殿,小聲:“沒有其它緣故,是因為那位身有謀反之罪,陛下在看著呢,我等不好提拔——是楊三郎楊嗣。”

    劉相公沉默,一時間明白了緣故——陛下心眼小,恐看到舊日隨太子一起謀反的人被脫罪,會不舒服。

    劉相公嘆口氣,打算回去給言尚寫信,把楊三郎這件事,交給言尚去辦。

    他下臺階的步履蹣跚,背越彎越佝僂。他也許真的是年紀大了,最近常失眠,常會覺得累……他想等這場戰爭結束,該是他辭官的時候了。只是到時候,需要將言素臣調回長安來。

    他的幾位學生中,還是言素臣最讓他放心。并非其他學生的政治手段輸于言尚,而是言尚深陷政局、卻能守住他自己的那般難得。到時候他的學生們、劉家等世家一道支持言尚,言尚將內宦壓下去,劉相公就能放心離開了。

    他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

    待他辭官,他就離開長安,去找他最喜歡的小孫女、孫女婿一起住。前年小孫女給添了重孫子,他都未曾見過呢……想到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劉若竹,劉相公目中也浮起溫和色。

    同時還有許多憂慮。

    因他的孫女婿如今在河西任職,劉若竹隨她夫君一起在那里。如今河西戰事緊張,私人書信都為軍情讓路……劉相公許久沒聯絡上自己的孫女。

    他很擔心他們。

    可他是大魏宰相。皇帝無能,宰相當政——他不能把私人情感凌駕于國事之上。

    只在夜深人靜時,祈禱孫女一家平安渡過難關。

    河西四郡是河西最重要的四個關卡。戰事一開始,整個隴右都進入了戰爭時期。隴右因常年與外國相鄰,歷來軍官話語權便高。當南蠻進攻隴右時,隴右所有的文官團體都為武官讓路。

    武官打仗,文官轉移百姓,這已經是隴右發展這么多年后、雙方配合得極為熟練的合作。

    劉若竹的夫君,林道便是這樣一個文官。

    當他所管轄的地段被戰火吞并時,他便與其他官員一道將百姓們向關內轉。百姓們不愿離開故土,舍不得家中房糧,這都需要官員強硬驅趕。在林道這里,他和劉若竹剛發現情況不對時,就已經讓家中姆媽和侍從們帶著幼子往關內逃。

    劉若竹沒法走。

    因為比起尋常百姓,她還要保存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多年、從各國搶救下來的珍貴書籍文物。

    那些書帖典籍,是千百年遺留下來的瑰寶。若被戰火所吞,一切都沒了。劉若竹和林道在河西收集多年,才保存下來的典籍,夫妻二人如何舍得拋棄?

    是以,他們只能帶著家中那些藏下來的兩車書一起逃亡。中途遇上百姓,夫妻二人順道救援百姓。此一路雖然偶爾遇上戰火,會丟失一些書籍,但比起全然丟棄,已然好了很多。

    隴右地貌多變,既有沙漠萬里,又有沃野彌望。

    午后,劉若竹和林道躲在一沙丘后。吃了點兒干糧,他們和百姓們躲在背風處休憩。林道眉頭攏著,看著他們運送書籍的車馬。

    劉若竹握住他的手,他看向妻子。劉若竹柔聲:“夫君放心,我爺爺在朝中,一定不會看著河西淪入南蠻之手。我們只要到秦嶺下,就能平安了。這些書,我們一定能保存下的。”

    林道:“若是來不及,你護著書和百姓們走。南蠻人也需要和河西官員對話,我給你們爭取時間。”

    劉若竹怔忡。

    她一目不錯地看著他,目中光若星夜,碎星流動。

    她道:“你怕河西落入南蠻手中?不,不會的。中樞不會放棄河西的……我爺爺不會放棄河西。”

    林道摟著她的肩,道:“我只是說萬一。我們做最壞打算……河西如此重要,中樞怎會放手。只是怕萬一。”

    劉若竹含淚:“沒有萬一。即使有萬一,我也不會丟下夫君一個人逃亡。我會與夫君一起。”

    林道斥:“胡鬧!你素來懂事,怎么此時不知輕重?你與我一起,誰管這些百姓,誰管我們好不容易保下來、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買回來的書籍,誰管我們的孩兒?若竹,不要小孩子氣性。”

    劉若竹轉過臉,看向起伏沙丘。她睫毛上沾著水霧,輕聲:“夫君,不是這樣算的。若真有那么糟糕……我會與夫君做好準備,安排好一切。但我不會丟下夫君一人走。

    “沒有情非得已,而是在這世間,與我相伴終生的,其實只會是夫君一人。人的性命不能輪回,錯過的悔恨不能彌補。我們既然志氣相投,自然該同生共死。”

    林道低頭看她。他一時失笑,覺得二人想的未免多。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正要說什么,一個百姓忽大聲喊:“敵軍來了,府君,女郎,敵軍來了——我看到南蠻人的旗幟了!”

    林道和劉若竹臉色齊齊一變,當即喊眾人起來:“快,大家趴下,躲起來——這里風沙大,我等不是士卒,他們未必會將我們放在眼中。大家都藏好,不要出去!”

    而再看那跟隨著他們的兩大車的書籍,夫妻咬牙,將書丟下不管——聽天由命吧。

    南蠻人不識字,不懂大魏的文字,也不屑于學習大魏的文字。這些書籍對他們無用,他們大多會不感興趣,頂多丟棄幾本書……

    丟棄幾本書,保住諸人性命,已然很好了。

    夜風吹窗,窗縫被吹開一條縫,涼風驚醒那正伏在案上的青年。

    嶺南之地的深夜,言尚突然被風驚醒,他抬頭時,與正端著蠟燭立在他身旁俯視端詳他的暮晚搖對視。言尚攏了攏肩,發現自己肩頭被多披了一件外衫。

    他覺得自己勞碌暮晚搖關心很不好,便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問:“怎么了?”

    暮晚搖壓下心里對他的關懷。自戰事開始,言尚就睡不著,每天都要等長安的消息。她心中有時恨,心想他這么關心,還不如直接回長安……怪嶺南太偏遠,傳遞消息實在慢。

    暮晚搖輕聲:“長安來信了,我給你帶過來了。”

    言尚精神振起,眉間的焦慮微放松。

    燭臺放下,暮晚搖坐在他旁邊,拿著數封信,夫妻二人一起打開。有朝中各位大臣寫來的,有劉相公寫來的,也有韋樹寫來的。

    言尚和暮晚搖從大臣們的信中得知了如今情況,二人心情都有些不好,沒想到戰事頻頻受挫,大魏過了這么多年,一與南蠻對上,竟然還是兵力弱。之后夫妻二人看了劉相公的信,信中附上戰報,說起楊三郎的幾場勝仗。

    暮晚搖:“既然有人能打仗,就該提攜。中樞在顧忌什么?”

    言尚淡聲:“顧忌陛下的心情吧。”

    暮晚搖一頓,嗤一聲。

    二人再看韋樹的信,暮晚搖沒看出什么,言尚則是盯著韋樹提及劉文吉反常行為的那段話,翻來覆去地看。

    暮晚搖在研究劉相公的信,思索著中樞管不了楊三郎,寫信給言尚,難道言尚能管得了劍南戰場的決策?

    言尚忽然說:“劉文吉恐怕和南蠻有交。”

    燭火蓽撥一爆,暮晚搖猛地抬起臉。

    暮晚搖:“你亂猜的事情,沒有憑據,是不行的。”

    言尚:“當年劉文吉私下殺了羅修,羅修是烏蠻那個使臣團中一人。我發現有朝中官員和羅修交流大魏情報,后來查到那人可能是劉文吉。但之后……我入獄了,這事我就沒法推進了。當年我有提醒劉文吉注意,但若是巨源判斷無誤,劉文吉是有問題的。”

    暮晚搖忽然目中一冷。

    她說:“你入獄……縱是有你自找死路、年少輕狂的緣故,但現在想來,未必沒有劉文吉在后面推的緣故。”

    言尚默然。

    時隔數年,抽絲剝繭,某些藏在深處、一直未被人發覺的政治因素,從深淵下浮了上來,露出丑惡嘴臉,嘲弄地看著二人。

    而一旦有了痕跡,更多的痕跡便出來了。

    暮晚搖咬牙切齒:“他可真是混賬!”

    言尚不愿多提當年牢獄之事,嘆口氣,便也不多說了。只是二人凝重起來,若是發現劉文吉有問題,那兩人對長安的干涉,就要重新調整手段了……

    暮晚搖從案上拿起一封書信,見上面畫著地圖,乃是劍南之地的。劍南的各處進攻路線、各處兵力,都被言尚標得清清楚楚。這張極為詳細的戰略圖,顯然原本是打算給長安的。

    暮晚搖嘲笑言尚:“你一個文官,指揮別人打仗,不合適吧?”

    言尚捏眉心,說:“不是我要指揮的,是三郎前兩日托曉舟給我寫的信中附帶的,我只是抄錄一下給中樞……”

    他停頓一下:“但是現在不能用了。”

    如果朝中有人不是自己人,這張圖會害了大魏。雖然還不確定劉文吉有沒有背叛大魏……但是,小心為好。

    言尚重新攤開信,開始隨手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戰事指揮……他隨手指揮也沒關系,他的主要作用是表態,是催著長安作戰,是督促兵部推進戰事。

    暮晚搖見言尚又忙起來,便不再多說。她輕輕在他瘦削的肩上按了一下,起身帶上門出去了。暮晚搖背靠著書舍門,聽著舍內的沙沙狼毫寫字聲。她心想言尚當年也隨楊三郎一起參加過長安的演兵,言尚自己不能作戰,但未必不能指揮旁人作戰。

    方桐提著燈,見公主在寒霜中站了太久。公主身體弱,他怕公主站久了病倒,便上來提醒公主回房。

    方桐看一眼窗上映著的青年身影:“殿下放心,臣會看著二郎,不讓二郎整宿熬的。”

    暮晚搖擺了擺手,示意她想的不是那個。她說:“明日我會給咱們言小二開點兒安神的藥,讓他好好睡一天。”

    方桐無言。

    暮晚搖若有所思地吩咐:“方桐,明日咱們言小二睡著后,你拿著你們駙馬的官印,召廣州節度使前來見我。不……不只廣州,整個嶺南的節度使,都來見我。

    “告訴他們,嶺南要開始演兵,提防外患。”

    方桐頓時緊張:“怎么?南蠻會來進攻嶺南?他們有這么多兵么?”

    暮晚搖勾唇:“他們號稱有四十萬大軍,但我估計,除去那些老殘病弱,剩下的真正戰力大約只有三十萬。三十萬大軍還兵分兩路……只要大魏撐下來,敗的就是他們。他們常年戰亂,自己已經被掏空,所以才急需戰爭。但這場戰爭只要拖的時間久,大魏就是贏家。

    “不想冒險的話,他們應該不敢再多開辟一個戰場。哪怕是蒙在石,也經不起這般分散兵力。我讓嶺南演兵,并不是怕他們進犯嶺南……我是怕朝中有不是我們的人,不肯給劍南、河西出兵。

    “早做準備為好。”

    方桐突然道:“趙公如今成了兵部尚書,趙五娘趙靈妃身在劍南,難道趙公不管自己女兒么?我們是不是可以爭取趙公?”

    暮晚搖目中光亮,贊許地看一眼方桐:“那就讓五娘去爭取!”

    長安城中的皇宮中,皇帝奄奄一息。因整個國家戰爭時期,他昔日享樂的,幾乎都被撤了。這場戰爭不知何時能結束,他已不堪忍受。

    劉文吉來向皇帝請安,本是來匯報戰報,皇帝卻拉著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劉相公的強硬。

    皇帝不滿:“朕并不是不管戰爭!朕齋戒都是為了祈福,還被那老頭子教訓一通,讓我少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老匹夫,遲早朕會掌控朝堂,讓朝堂都聽朕的!”

    劉文吉目光涼涼地瞥皇帝一眼。

    皇帝再次抱怨起,說戰爭掏空國庫,自己宮里連夜漏雨,都沒有錢修。

    劉文吉看他半晌,心想這樣的皇帝,他們竟然在幫這樣的皇帝做事?

    太諷刺了。

    劉文吉忽然道:“陛下,其實南蠻使臣來了大魏,要和我們談和。臣是覺得戰事當前,不應和使臣談和,所以才壓下。”

    皇帝一愣,見劉文吉要下跪請罪,他連忙道:“朕知道了,你是怕劉相公那些人說你吧?他們不肯談和,你才不敢提。你受委屈了!”

    皇帝問:“他們談和條件是什么?”

    劉文吉:“他們想要劍南。”

    皇帝愕然,沒想到南蠻野心這么大。他登時大罵狼子野心,癡心妄想,竟敢要大魏國土。劉文吉見皇帝如此激動,以為自己看錯了這位皇帝。

    果然,皇帝罵完后說:“劍南不能給他們。”

    劉文吉低頭稱是。

    誰想到皇帝話鋒一轉:“劍南只能劃給他們一部分。益州這樣的地方,是絕不能給的。揚一益二,益州這樣富饒的地方,絕不能給。但是除了益州,劍南其他地方多貧荒,給也無妨。反正南蠻那些野人又不懂,糊弄糊弄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