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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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頭來的內宦便奇怪道:“這位公公,你怎會也在南陽?難道在我之前,公公也是來給穰縣縣令宣旨的?” 先頭的公公笑瞇瞇否認:“不是不是。我是帶著圣旨,先給裴郎君,后給丹陽公主的。原本以為公主還在南陽,到了南陽,裴郎君一說,我才知道公主已經去金陵了,待雨停了,我少不得要往金陵一趟,把旨意帶給丹陽公主。” 被兩位公公微妙的眼神看著,裴傾勉強地笑了兩下,說雨大,請兩位公公吃酒,他便離開,將空間讓給了兩位內宦。 等裴傾走了,擺置的酒席上了案,邊吃邊喝間,那早就來了南陽的內宦才神秘地告訴后來者:“我這帶來的旨意啊,也沒什么不能說。長安應該都傳開消息了吧?我這里兩道旨意,一封是撤掉裴郎君駙馬之位的,裴郎君自然面色不佳。 “另一封,則是告示新駙馬的。我自然要去金陵,親自將這圣旨交到公主手中了。” 后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在長安時便聽說了,原來丹陽公主的駙馬真的要換人啊?!?/br> 前者似笑非笑,喝多了酒,他大著舌頭:“陛下早就中意丹陽公主和言二郎,又不是第一日。” 后者大驚:“新駙馬是言二郎?!難怪……難怪?!?/br> 前者好奇問:“你的兩封圣旨,難道其中一封不是指婚,指定言二郎駙馬之事么?” 后者搖頭笑:“我帶來的旨意,是從中書省下發的。也是兩封,但兩封都有關官位,確實和駙馬一事無關。” 前者疑惑,卻也點頭,心想這位公公恐怕是在中書省供職的,所以他前來是為了官職升調,中書省并不關心言二郎要娶誰,要尚誰。前者本要問后者,言二郎的官職會如何變,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供職中書省的后者嘴巴卻極嚴,什么也不肯說。 總而言之——兩位公公碰了碰酒,把酒言歡:“如此一來,你我正好做個伴,一起前去金陵,為兩位貴人一道宣旨了?!?/br> 長安中,所謂討論官員回避之事,始終沒有結果。但隱隱的,隨著太子和秦王私下里達成和解,也沒有人再關心官員回避之事了。 秦王默許了太子接管山南道的兵馬,而太子的回饋,是對南陽姜氏的重新洗牌、官員調任,不再阻攔。南陽姜氏先前的領頭人紛紛落馬,但新的人上位。雖然元氣傷了些,卻到底還是姜氏的領地。 這讓秦王不安中,也勉強接受這個結局。 然而如今局勢,秦王已經不能再說服自己了。各方勢力相逼,上面明顯是要拿他開刀,拿南陽姜氏開刀。太子損失楊氏,他損失姜氏。如今看來,像是父皇讓他們兄弟倆自相殘殺一樣。 父皇不向著他。 這幾個月,在面對南陽姜氏一案中,秦王明顯有這樣的認知。先前太子戶部一事,太子告罪后自囚東宮,皇帝就放下那事;而今輪到他,南陽姜氏卻被困于剿匪一事,抽不開手,還因新舊交替的緣故,對秦王的助力遠弱于先前。 若是陛下在洗牌,那陛下就是在拿秦王開刀。 心寒數次后,秦王開始暗自籌兵,以做準備。他不能坐視自己手中權勢全被當了他人嫁衣,他不能等著陛下向他開刀……他要占據先機! 皇宮中,喝完了新的藥,老皇帝意志昏沉,昏昏欲睡間,又忽然從一陣噩夢中驚醒。他喚了一聲:“成安?!?/br> 一直跟著他的上了些年紀的成安連忙趨步到陛下身邊。 皇帝問:“我夢到金陵那位去世了?!?/br> 成安低聲:“陛下是天子,天子之夢,必有征兆。這是吉兆啊?!?/br> 皇帝喘著氣,似想笑,卻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他枯瘦無比,眼窩深陷,整個人的人氣都快被病消磨沒了??墒撬睦镏?,他終究是把李家那位家主熬死了……幸好幸好,那位死了,他才不擔心自己走后,李氏借助搖搖而崛起啊。 對,他還要給搖搖上一把鎖。 言素臣! 他要言素臣成為搖搖的這把鎖,他要讓言素臣和搖搖互相牽制……暮氏皇朝,絕不能再回到世家盛世的時代! 成安見他如此疲憊,卻還要cao勞這些事,心里不禁悲痛。那神醫吊著陛下的命,可陛下在此期間,也備受折磨。若不是為了這些事,陛下何至于……然而只是時間不夠!時間遠遠不夠! 成安勸道:“這些事,陛下已經安排得很好了,不需要再cao勞了。陛下好好養病才是……” 皇帝搖頭。 皇帝目色幽邃,道:“朕……等著言素臣回長安。就憑他如今的政績……” 成安也看到了中書省的那封旨意,道:“言二郎確實了不起。硬生生改了穰縣的局面。” 皇帝道:“待他回了長安,朕一點點將寒門交到他手里,讓寒門牽制住世家,讓太子和世家劃清界限……然后,殺了劉文吉……朕才能安心?!?/br> 成安驚訝,卻也在預料之中:“陛下要……除掉劉文吉?” 皇帝神智昏昏,他喃喃自語說了這么幾句,又閉目陷入了昏迷。模模糊糊中,他囈語一般:“內宦只能用來過渡,不能強勢……內宦當政,必霍亂朝綱。待寒門有人領路,內宦就不需要了……” 皇室姓暮,天下是士人的,無論哪里,都沒有內宦的立足之地。內宦當政,得位不正,必不長久。 他絕不會讓內宦總攬大局…… 成安見皇帝又睡過去了,嘆口氣。他難受地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漬,悄然退下。 而宮殿門角落里,偷偷聽里面談話的小內宦見到成安弓著背走出來,連忙往角落里一躲。 劉文吉坐于暗室,目色幽幽地轉著手中一高足杯,聽那內宦通風報信,將皇帝寢宮中、皇帝和成安密謀殺劉文吉的消息學了個十成十。 皇帝病重,成安一心侍候皇帝,劉文吉整日進出于內廷和朝堂之間。不知不覺,整個皇宮都不再聽成安的,而是唯劉文吉馬首是瞻。可惜成安心里只有陛下,壓根沒發現自己這個大內總管,已經被自己昔日的徒弟架空。 小內宦將寢宮里的話學得惟妙惟肖:“小奴聽得真真的!陛下說什么不能讓內宦霍亂朝綱,不能坐視公公坐大,要殺了公公……” 劉文吉對這個小內宦露出和善的表情:“你做得很好,下去領賞銀吧?!?/br> 小內宦當即歡天喜地地被人領了下去。但他前腳剛走,劉文吉就召來一個內宦,淡聲:“這兩日隨便尋個借口,把剛才那個人處置了。做得干凈些,別讓人跟任何人接觸,胡說八道?!?/br> 被命令的公公驚得臉色發白,一時沒應。 劉文吉冷淡看他一眼,道:“他嚼陛下話根,焉能放過?” 那公公才松口氣,領命下去,準備找理由殺人了。而劉文吉獨坐內舍,放下高足杯,手指輕輕叩在案上。 篤、篤、篤。 一下又一下。 陛下要殺他,必然是在新帝即位前殺他。因為內宦離皇帝太近了,很容易cao控皇帝。如陛下這種老謀深算的人,自然不會給自己的子孫留下遺留難題。 可是……劉文吉冷笑。 說捧就捧,說殺就殺……昔日他人為刀俎,我為魚rou,毫無辦法為人所制也罷了,而今劉文吉在朝上勢力極深,老皇帝憑什么還能說殺就殺? 憑天授皇權么?! 可這皇權,不也是拿他劉文吉當看家狗用的!而世上,誰又甘愿永遠只做一看門狗?誰又愿意一直為人cao弄?! 劉文吉心中琢磨著,殺機暗藏。他醞釀著新的陰謀,而這一切的開始,也不過是想求自保。自保自保,到了最后,不過是——與人爭命!你死,便是我活! 時到中元節,鬼門大開。 金陵素縞,因李氏家主的去世而陷入消糜。但李氏即將上任的新家主很快讓人傳話,讓全城人不必慌張,中元節之日,諸人但賞燈賞花便是,若有人感恩李家,為李公燒一紙燈便可。 李家不禁金陵為慶中元節而設的活動。 全城又在悲傷氛圍中,重新熱鬧了起來。 而對于李氏來說,李公去世后,李家更換家主的書信,便送去了長安,求陛下批準。信是去世前的李公親筆所寫,嘔心瀝血,懇求陛下讓自己的兒子李執回金陵守孝三年,全了孝道。 這封書信,陛下幾乎是一定會批準的。為父守孝,是大魏的治國之本,李執就算再被貶,有李公這封懇求書信,都會回到金陵來。李公為李氏鋪的這條路,天經地義,無可指摘。 中元節的下午,言尚一人在屋中,由老御醫為他上藥,絮絮叨叨地說起注意事項。 暮晚搖并不在,她被李家的其他子女們叫走,說去城中一寺為李公祈福,又要一起去秦淮河邊為李公放孔明燈。言尚出于行動不便,又到底和李家沒有直接關系,而并不被列入其中。 暮晚搖只說等晚上回來,兩人一起隨便逛逛便是。言尚心中本不在意,只是所有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一人和韓束行面面相覷,讓他未免有些失落、寂寥。 雖他整日不甘不愿地與暮晚搖小吵不斷,可她在的時候,他身邊到底很熱鬧。她讓他有了七情六欲,有活著的感覺。她不在,他不能讀書不能處理庶務,便十分無趣。 傍晚時,天下了淋漓暴雨。 為言尚敷藥的老御醫看眼外面的雨,道:“每年這時候,就是容易下雨啊?!?/br> 言尚閉著眼,眼睛微有些灼痛。聞言,他臉偏向御醫說話的方向,道:“雨很大么?若是雨當真大,搖搖……殿下……應當不得不回來了吧?!?/br> 老御醫不禁笑,他看眼這個面相斯文的青年,見對方因自己的口誤而面容微赧,卻還要強作自然。這副小兒女為情所困、心不在焉的模樣,老御醫見多了。為言二郎上藥這么多日,他如何看不出公主和言二郎的關系? 御醫打趣:“二郎可是想念殿下了?” 言尚強自堅持:“……并非如此。只是視力受阻,人性本懦罷了?!?/br> 老御醫搖搖頭,他坐在榻邊,將言二郎換下的紗布隨手丟去火爐中,又去藥匣中翻新藥:“老臣為二郎調制的這種新藥,眼睛上可能有點兒刺,但不礙事,都是正常的……” 言尚閉著目,覺得目中有些刺,更勝于以往。他一貫善于忍耐,此時聽著外面的霖雨陣陣,卻心生煩躁,有些不耐。他不禁睜開了眼,面向窗子的方向。他隨意瞥去,兀地一怔。 老御醫在收拾自己的藥匣,忽聽到身后茶盞落地聲。他回頭,見言二郎站了起來,倉促之下,言尚將茶幾上的茶盞掃了下去。而言尚垂頭看著砸在地上氆毯上的茶盞,又去看自己的手。 他似在思量什么。 老御醫安慰:“不小心砸了一茶盞而已,二郎不必慌……” 言尚睜著眼,向老御醫看來。他目中眼尾布著紅血絲,眼瞳卻清黑干凈,眸心如清水一般,潺潺繞繞。他望著老御醫,斟酌半晌后,道:“茶盞,是我自己推下去的。我想證明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推下去?!?/br> 老御醫愕然睜大眼。 言尚似努力控制情緒,卻仍是禁不住,唇角微微勾起。他的笑意非常淺,溫潤安靜,但他是真的笑了一下。 言尚拱手向老御醫行大禮:“我能看見了。多謝救命之恩……” 老御醫贊嘆不已,自己都沒想到自己調的新藥效果這么好。 他撫著須笑,接受了言二郎的大禮。但是看言尚道完謝,轉身就往外走,老御醫不禁攔人:“二郎你這是要去哪里?二郎剛剛恢復視力,還不應出門。二郎還是坐下,讓老臣好好看看你的眼睛……” 言尚立在屋門口,回頭。 他本就氣度好,而今睜開了眼,眉目清潤秀麗,為他再度添色。那雙眼睛,如同將一尊玉人點活了一般,讓言尚整個人不再是冷清清的縹緲不可追的氣質。 言尚微赧,微微笑道:“自是該讓先生為我多看看眼睛,但我心急如焚。我將將能看見,我想去找一人。待我回來,再請先生幫我看眼睛。先生見諒。” 老御醫哎一聲,見言二郎出了門。 老御醫趴在窗口,見言尚白衣金冠,從廊下一侍從手中取過了傘,他便要走下臺階。 老御醫扯著嗓子:“你眼睛里紅血絲還未除呢……” 言尚回頭,含笑:“無妨。” 老御醫:“天還下著大雨呢?!?/br> 言尚:“無妨?!?/br> 老御醫:“你小心中途又看不見了!” 言尚依然笑:“無妨?!?/br> 他心情極好,就那般撐著傘下了臺階,在仆從們的指引下向庭院外走去。言尚是如此穩重之人,老御醫沒見過他如何輕快的樣子。但這日黃昏大雨下,言尚撐傘、不緊不慢向外而去的白衣背影,落在老御醫眼中,倒真的有幾分年輕人才有的氣性了。 老御醫嘖嘖:“色令智昏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