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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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柜即便隔著幕離,也隱約看出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說話輕輕柔柔,聲音又好聽,樓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樂得在這里和言曉舟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價,和小娘子說得高興。 忽聽青年自外而來的朗聲:“店家,沽酒!” 楊嗣踏門而入,向這邊走來。 那店家連忙停了自己和言曉舟的聊天,高聲應(yīng)了一聲。言曉舟看店家著急,便猜來的客人身份非同尋常,她借店家要忙著應(yīng)對身后的緣故。三言兩語定了價。 店家沒空講價,連忙應(yīng)了。 楊嗣手撐在柜臺上,垂眼慢聲:“店里有沒有來什么好酒?” 他垂下的視線,看到了站在自己對面的女郎。一襲幕離,從頭裹到腳。白紗幕離后,女郎的胭脂純色長裙十分鮮妍。他面無表情地,腦海里卻想回想自己方才進(jìn)來時聽到的這位娘子的說話聲。 常年的隴右軍人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一種和往日楊三郎渾然不同的習(xí)慣——他會注意自己身邊接觸的每個人,防止對方是邊關(guān)的細(xì)作,來套自己的話。 楊嗣覺得這位娘子的聲音很熟悉。 那種又輕又糯,還有些南方人獨有的吳儂軟語的感覺。說話像是唱歌一般,聲音清婉柔和,不是長安人的樣子。 他修長的手指扣著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里聽過這聲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覺到那幕離后的女郎在凝視他。楊嗣扣著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這時,店家笑問楊嗣:“店里剛到的靈溪酒,三郎要不要嘗?” 楊嗣漫不經(jīng)心:“唔。” 立在他對面的少女一聲輕笑。 楊嗣驀地抬眼,眼睛如鷹隼銳利,筆直射向?qū)Ψ健D悄浑x后的娘子大約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氣息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 但言曉舟只退了兩步,就鎮(zhèn)定下來。她屈膝行個禮,柔聲解釋:“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會做生意而已,絕無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誤會了。” 言曉舟此時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來長安城前在山路小溪邊救的郎君。但是明顯這位郎君對人十分有戒心,言曉舟也沒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釋一句。 在店家將一串銅板給了言曉舟后,言曉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郎君行了一禮,這才轉(zhuǎn)身拿過自己的傘,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親自為楊三郎沽酒。楊嗣目送著言曉舟的背影,腦海里還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腦中如被電擊,將方才那年少娘子的聲音,和自己前不久剛聽過的聲音對上了—— 那個送他去驛站的一對兄妹中的meimei! 那婉如唱歌般的吳儂軟語,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這是他的救命恩人! 楊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轉(zhuǎn)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后呼喚不住,楊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間大雨茫茫,根本不見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門口的伙計剛為郎君牽好馬回來,看到楊三郎出來,連忙賠笑臉:“郎君放心,馬已經(jīng)拴好了……” 楊嗣:“把馬給我牽來!” 伙計:“啊?” 楊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伙計把馬牽回來,而是直接闖入了雨絲連綿的天地間。他熟悉長安,目光一寸寸梭過周圍的建筑,當(dāng)即向一個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時而在巷中奔跑,時而翻墻躍樹,終于,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彎彎繞繞的巷子。 巷子口,楊嗣喘著氣,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視線模糊中,他看到那里停著一輛馬車,言曉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車。 楊嗣:“哎——” 車門關(guān)上,車夫趕馬行路。禁閉的車門,隔開了里外兩個世界。 楊嗣不管人家馬車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聲向馬車喊:“我們還會見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輛馬車已經(jīng)拐向一條街、要消失在他視線中時,車窗打開,言曉舟向這邊看來。 她在車中坐著,分明沒有再戴幕離。楊嗣視覺遠(yuǎn)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后的光線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車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齒,眸心瑩黑。 如一道閃電襲來。 楊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不染塵埃,剔透晶瑩;眼眸微彎,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純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聰明。她并未說話,只是隔著窗,向這邊輕輕擺了擺手。 楊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認(rèn)出他了? 楊嗣后退一步,靠在墻上。半晌,他兀自笑出聲。 當(dāng)夜楊嗣去東宮用晚膳。 太子見他一臉高興,不禁問:“什么好事兒?” 楊嗣:“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我的夢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長得很好看吧?” 楊嗣笑而不語,但只一會兒,他就仰頭大笑出聲。 太子不禁搖頭笑:“德行。” 一會兒太子喃聲:“也好。你早該成親了。” 能夠跳出這攤淤泥便好。 太子便對楊嗣的夢中女郎十分感興趣,細(xì)細(xì)詢問對方家世如何,楊嗣是一問三不知,然而卻十分有興趣和太子就此說道說道。二人雞同鴨講半天,楊嗣這混不吝的樣子終是把太子弄得煩了,不再搭理他了。 這一年雨水多。 長安在下雨,南陽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陽縣令和節(jié)度使一起對山匪進(jìn)行剿滅,和山匪斗智斗勇許久。但是一下了雨,這剿匪就被拖住,雙方都著急。 更麻煩的是,言尚親自去看情況,他們在山道上挖的那些專用來坑山匪的大坑,沒有將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過南陽的貴人們的馬車給困住了。 言尚當(dāng)時就在山上,當(dāng)即不顧自己眼上的傷,親自來致歉。而對方要求他們賠禮不提,先要在南陽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趕路。如此小事,言尚又豈會拒絕?他身為縣令,即刻當(dāng)著對方貴人的面,運用職權(quán),要調(diào)用城中的房舍給對方。 對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約這些貴人覺得他一個縣令的府邸是此間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這也無妨,只要對方不嫌棄就好。 如此,暮晚搖一聲未吭,指揮著裴傾和言尚說話,輕而易舉定下了接下來的住宿安排。 于是,縣令府邸中的一間廂房處,裴傾在門外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后,他推門而入。原本在屋中為公主擦發(fā)的侍女們向他行個禮,退出了房舍。 裴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裳,軟羅長裙鋪在榻下,她纖長的手指托著腮,腮如玉雪,正望著窗外的雨出神。 裴傾略有些惱:“殿下,我們?yōu)楹我诖碎g住下?” 暮晚搖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離接觸,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傾一怔,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來方才殿下在山上那點兒時間,想到了這么多。” 暮晚搖沒說話。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過來,她半個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應(yīng)過來時,他站在了五步開外,笑著向他們行禮,而她盯著他眼睛上覆著的白紗,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她逼著裴傾和言尚對話,強(qiáng)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搖漫不經(jīng)心地吩咐裴傾:“我不想和他相認(rèn),他現(xiàn)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從們叫我‘殿下’,換個稱呼。還有,言尚身邊有幾個仆從是舊人,是認(rèn)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脅一下,不許他們告訴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頭,淡聲:“就說,我只是路過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們膽敢讓言尚知道我是誰,我不會留他們性命。” 裴傾面容和緩得更多。 他眼睛溫柔地看著暮晚搖,欣喜她如此反應(yīng)。他連聲應(yīng)了,說自己要去囑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傾半晌后遲疑道:“我今日才見到言二郎……嗯,雖然他確實風(fēng)采不錯,但是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縣令,我實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區(qū)別,我不知殿下當(dāng)初為何會喜歡他。” 暮晚搖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傾正不解,門外侍女敲門,聲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囑咐婢子來向二位致歉,晚上請宴向兩位貴人賠罪。郎君又說,幾位初來乍到,南陽未曾有準(zhǔn)備,我們郎君怕兩位住得不便,特意讓出了自己的房舍給二位。不知二位貴人有什么需要避諱的,我們郎君會一應(yīng)安排。” 裴傾有意為難:“我二人還好,只是仆從們……” 門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們郎君已經(jīng)為他們備下了干凈的衣物和姜湯。我們郎君說,論理,他也該為二位準(zhǔn)備。只是二位貴人出身,恐不會隨意用外人準(zhǔn)備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請了裁縫來府上為二位制新衣。” 裴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搖,見暮晚搖唇角笑意加深,繼續(xù)側(cè)過臉去看窗外雨,顯然她對言尚會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數(shù)。 暮晚搖對裴傾低聲:“問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言尚的眼睛應(yīng)該沒有大礙。 侍女說,他們郎君剛來南陽時,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見強(qiáng)光,好似受過舊傷。后來時間長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時間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傷到了。于是這兩日就蒙上紗,也一直在敷藥,很快會好的。 暮晚搖起身對裴傾說:“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傾:“……” 他沒有阻攔,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擔(dān)心的只是對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攔著,攔不攔得住另說,恐怕暮晚搖一心掛念,反而不美。 暮晚搖因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開口說話,怕他認(rèn)出自己,便帶了充當(dāng)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將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帶上了這兩年漸漸出頭的秋思。 因為夏容這兩年就要嫁人了,身邊更多的活都安排給秋思。暮晚搖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較活潑愛說笑,她和這個剛剛十五歲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搖保證:“娘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言二郎認(rèn)出我們的。” 言尚回到府邸,剛剛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兩個小廝站在他旁邊,一個小廝在拿換下的紗布等物,準(zhǔn)備給郎君的眼睛敷藥。而另一個小廝是云書,云書正滿臉憋屈地站在那里發(fā)呆,滿心糾結(jié)。 公主殿下一進(jìn)他們的府邸,他就認(rèn)出來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衛(wèi)長方桐一道彈指過來,點了他的啞xue,云書當(dāng)時便一個字都沒說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來威脅他一番,不讓他說出公主的身份……云書只能祈禱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過南陽,不要在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讓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傷心。 云書糾結(jié)中,門外傳來清脆微甜的侍女聲音:“府君在么?我們娘子關(guān)心府君的眼睛,過來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禮了,如此讓尚慚愧……” 他忽而一無話,因聽到“吱呀”聲,竟是門直接被推開了。言尚面上神情不變,心里卻一頓,心想這位……裴郎君未來的夫人,似乎有些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