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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尚公主在線閱讀 - 第110節

第110節

    劉若竹笑一聲。

    她背手道:“也沒什么,從小跟在我爺爺身邊,見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么,又緊張地怕言尚誤會了自己:“不過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選我爺爺。我只是想說這樣最好……但是你若覺得不好,你自己判斷吧,不必受我影響。”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禮了。”

    劉若竹連忙側身回避,不受他禮。

    待言尚離開、背影已經看不到了,劉若竹心生悵然。又有侍女到她耳邊輕語,說什么丹陽公主的馬車進了坊,估計是來接言二郎的。

    劉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長嘆口氣,更生憂慮。

    她大約猜到這兩天發生了什么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響。爺爺看好的人才……縱是不能為爺爺所用,也不應早早被折斷才是。

    言尚離開相公府沒有多遠,就碰上了暮晚搖。

    他訝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動,萬想不到暮晚搖會來這里。他甚至以為她會不會是來找劉相公的……但是暮晚搖下了馬,直直向他走來,他才知道原來她真的是來找他。

    屏蔽腦中那些因劉相公質問而生出的萬般混沌思緒,言尚一時為暮晚搖待自己的好而感動,竟頗有些羞赧。

    畢竟兩月不見。

    卻是他看到暮晚搖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應該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暮晚搖整理心情,對言尚露出一絲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聽說你被劉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過吏部結果還沒出來,你就已經知道了么?”

    言尚溫和答:“大約是去中書省吧,具體不知。”

    暮晚搖心事重重,只勉強含笑點頭。

    她又殷勤:“馬車停在巷口,車中備了瓜果糕點,還燒了炭。天這般冷,你又是從南方來的,應當很不適應……”

    言尚停住腳步,看向她。

    暮晚搖僵硬站著。

    言尚:“出了什么事?”

    暮晚搖裝糊涂:“你說什么?”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聲:“也許殿下有待人禮賢下士的時候,但殿下從未這般待我。我還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絕不可能親自來找我……殿下待我沒那般好。”

    他這話說的。

    讓暮晚搖很心虛。

    她含糊道:“我待你還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氣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溫聲:“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樣的大事,讓你這般……像是補償我一樣?”

    他心想難道是她想了兩個月,還是決定和他斷了關系?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還來賠笑臉啊?

    言尚胡思亂想時,看暮晚搖眼神輕飄,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搖是何等驕傲的人,永遠用下巴看他……能讓她這樣,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嚇得臉色有點白了。

    暮晚搖低下眼睫,不敢對上言尚的目光,輕聲:“劉文吉被廢了。”

    言尚:“……”

    暮晚搖沒聽到他聲音,她更是緊張,覺得自己做了大錯事。

    言尚低聲:“被廢了,是什么意思?手筋被挑斷了?缺胳膊斷腿了?”

    暮晚搖漲紅臉,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著頭皮:“是被去了根,被廢成了閹人的意思。”

    言尚大腦瞬間空了。

    他僵立著,有兩刻時間,耳邊都聽不到聲音。

    暮晚搖抬頭看他那面無表情的臉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顧不上其他的,連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動他的手臂,頗有些有氣無力之后、只能靠撒嬌的意思。

    暮晚搖急急道:“這、這不怪我!我其實有讓人去照顧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買醉。那里那么多達官貴族經常出沒……”

    言尚臉色仍是沒有表情的,卻是一直被暮晚搖晃著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讓他回過神,讓他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

    暮晚搖急得眼睛紅,她從未見過言尚發怒,她雖然以前也說想知道他如何才會生氣,但她也不想自己讓他生氣。總覺得他一旦生氣,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搖:“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個公主,你總不能讓我親自跟著他去保護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輕輕推一下暮晚搖,讓她不要總往自己身上靠。

    他聲音有點僵,但到底沒有發火的跡象:“……我沒有生氣,你不要這樣。我還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廢了?你沒有跟我開玩笑?”

    暮晚搖:“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戶部郎中家里的兒子搶女人……被人給廢了……”

    言尚眼睛看著她,溫潤又冷淡。

    暮晚搖便一咬牙說了實話:“不,不是搶女人。是那個人要女人,劉文吉去救,卻把自己折了進去……”

    言尚:“那殿下現在跑過來告訴我是什么意思?”

    暮晚搖:“是、是……劉文吉不聽我的勸阻,不顧自己還沒養好身子,就要進宮去。說怕夜長夢多,說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來告訴你了。你真的沒有生我的氣么?”

    她依然拉著他的手,想象中好像溫香軟玉能夠有點兒用。

    言尚心神混亂,又氣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搖這點兒心思,又讓他覺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讓她不要折騰了。

    言尚:“你可有事后補救?”

    暮晚搖睜大圓眼,真的像只貓兒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讓人去廢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戶部郎中那個老狐貍,把他兒子送出了長安,保住了他兒子。那老頭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鬧,我很生氣,自然去討道理……”

    言尚:“你討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搖垂下視線,幾乎不敢對上言尚的眼睛。她拉著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卻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臉,再次問她:“你討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搖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實討不了什么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為自己謀福利……我只能聽劉文吉的,將他送進宮。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這不是我的錯!我沒錯!”

    她自我說服一般,一直重復她沒有錯。

    言尚松開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氣。你說劉兄要被你送進宮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還請殿下詳細與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話中有很多不詳之處,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事。”

    言尚輕聲:“我想知道,劉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況的。”

    他大腦中,再次想到劉相公聲如雷霆般的質問——一個圣人,各不得罪,如何為官?

    劉文吉坐在馬車中,即將進宮。

    他是丹陽公主府上送進宮的人,待遇也許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對最侮辱人的檢查,要查是否凈身干凈。

    劉文吉坐在車中,閉著眼,蓋著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長夢多,他身體還未好,就要直接進宮。

    自凈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蓋著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車中瑟瑟發抖。

    然而進了宮,沒有人相助,從下面一點點做起,只會比現在更苦。

    劉文吉淡漠著,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盡拋棄,就當自己從頭來過。他之前人生淺薄,看錯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幾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敗。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將作為一個廢人活著。

    不敢面朝家鄉父老,不敢面對舊日愛人……一切從頭開始。

    “劉兄!劉兄……文吉!”緩緩排隊進宮的車外,有人喚聲。

    那喚聲從遠而近,聲音漸漸清晰,坐在車中本面無表情的劉文吉,也一下子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他閉著眼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睜開了眼。又是喚聲一直追著,好一會兒,劉文吉才輕聲讓車夫停下馬車。

    劉文吉掀開車簾,看到騎馬而來的青袍少年郎,身后還跟隨著暮晚搖等人。

    劉文吉靜靜地看著言尚下馬,看那風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這里走來。自來到長安,劉文吉一日日入塵埃,言尚的氣質卻一日日如珠玉……劉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寬。

    正好與在嶺南時完全反了過來。

    劉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陰鷙。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劉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順天意。做了內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劉文吉緩緩下了馬車,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個別,說聲再也不用見,讓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卻是他才下車,暮晚搖從馬上躍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劉文吉。

    劉文吉發愣。

    卻沒推開。

    言尚低聲:“我已經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將你留下。我本該強逼著你留在我府中,不要離開;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訴你長安和你想的不一樣。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做到朋友該做的事,是我總忙著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時候我沒有陪著你,沒有幫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錯了……”

    劉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淚意。

    他唇顫了顫,想說什么,卻只是兩行淚流下。

    然而劉文吉搖頭,他一把推開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卻只是搖頭,含淚不語。

    言尚!言尚!

    從來都把錯推到自己頭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沒有怪過他的言尚!

    他們一起在嶺南讀書,一起在他父親的書房中背書,又一起從嶺南走來了長安……而今來送他的,還是只有言尚!

    劉文吉淚流不止,好半晌才說:“素臣,不管來日如何,我永不會怪你,你永遠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著淚說:“我知道你擅交際,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歡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劉文吉不算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里給我留一個位置……記得我。”

    言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淚流滿面的樣子。不忍看昔日意氣風發的人,落到如此下場。

    言尚道:“什么永遠記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進宮而已。日后我們必然還有再見的機會。文吉,好好活著,好好爭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線生機留給世人。自要去與天爭一爭!”

    劉文吉看著他,怔忡:“你怎能認我為友?怎能認宦為友?”

    言尚目中光流落,低聲哀道:“你何必拘泥于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別的男子少了一樣東西而已,卻也是人。這又不是你的錯……人生也不必總是人人一樣,換種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