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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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對面,白身粗衣,垂著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層金粉,細碎而柔美。 暮晚搖看得心旌搖曳,忍不住咳嗽一聲。 言石生睫毛輕輕一顫,向她看來。 四目相對,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陣無言尷尬。 暮晚搖漸有些惱,有些煩。她理直氣壯:“你方才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為我背對著殿下,腦后沒有長眼睛的緣故。” 暮晚搖面頰緋紅,拿扇子扇了扇風:“哦。” 兩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會兒,言石生大概覺得他必須得說點什么,他干巴巴地開了口:“……殿下為何突然親我?” 暮晚搖施施然,對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為百姓愁苦,為國家憂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動。那激蕩之情席卷我,沒有什么語言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親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絲有些勉強的微笑:“原來如此。看來殿下是胸懷天下的人。” 暮晚搖飛他一眼。 她說:“我不是。你不要誤會。” 言石生:“……” 暮晚搖道:“正是因為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所以才會敬佩你,敬佩你有我這種凡人沒有的東西。我若是與你一樣的人,當時反應恐怕不是親你,而是與你結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著她不語:姐弟? 不過大他半歲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記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溫潤,尚有些少年氣在。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搖看來,頗讓暮晚搖腮暈面熱、心如鹿撞,頂不住壓力。 暮晚搖側過臉,用羽扇擋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個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寢吧。” 她要從旁走去內舍時,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幾步,擋在她面前。他不說話,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搖頓時有些氣急敗壞:“你還要干什么?我都說是太過激動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說那么激情澎湃的話!”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個說法也不給小生了?” 暮晚搖揚下巴:“難道你要我賠你損失么?贈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搖羞怒:“那你要怎樣?”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該讀些什么書,學些什么技藝,長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強,有哪些名門世家需要拜門……如此便好了。” 暮晚搖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強作鎮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這么簡單?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搖呵一聲,收回自己的扇子,轉身搖搖走了,背影婀娜嫵媚。 言石生盯著帷帳在她身后紛紛落下,她走入深深淺淺的濃紅帳后,侍女們紛紛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禮才告退。 如是,氣氛變得欲蓋彌彰的和諧。 劉文吉他家中一直催著他回去,但劉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著家里壓力不肯回去,在言家進進出出,殷勤地討好侍女春華。 春華溫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訴公主。劉文吉說待他中了進士他便來求公主許出春華,他說得多了,春華也漸漸期盼起來他中進士的風采……大家都說劉文吉才學好,是嶺南神童,那中進士,應該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劉文吉這邊的紅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搖說是教他,但暮晚搖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樣? 暮晚搖輕輕松松說了一堆言石生從未聽過的書名,她鄙視他鄉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觸到的書。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劉文吉的父親借書,自己則坐在公主屋舍內,被侍女們看著練字。 隔著簾帳,暮晚搖譏誚道:“你這筆字呢,得從現在就練,就改。虧你阿父還中過進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練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沒那般差吧。” 暮晚搖:“你的字當然不差。但是長安名門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來的書法大家。他們出手的一筆字,絕不是你這種鄉野書生能寫出來的。我給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著寫吧。估計你也寫不出什么成就來,我就當把字帖丟了吧。” 言石生自動過濾她的嘲諷,將她的意見好好記下。 暮晚搖再喝杯言石生調給她的烏梅漿,酸甜的味道讓她眉目含笑:“還有啊,你得從現在開始把武藝提上去。我大魏講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見過的那些大臣們,誰不是說拔劍就拔劍的?你連馬都騎不好,這樣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藝好,我多聽他的便是。殿下還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搖想了想,盯著他:“你最應該改的,就是你這一身氣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搖笑吟吟道:“長安推崇的,都是那類豪氣沖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這種內斂至極的,到長安了,旁人可不喜歡。” 言石生瞠目結舌。 他低聲:“你莫不是在誑我?” 暮晚搖板著臉:“我可沒有,我說的是實話。你愛信不信。反正沒人喜歡你這樣的。” 言石生請教:“如何才叫‘豪氣沖天、狂妄肆意’?” 暮晚搖:“就是對誰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聲,殿下床頭懸著的劍會直接砍下來吧?” 帷內傳來少女忍俊不禁的笑聲,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側頭看去,見賬內影影綽綽,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亂顫。他心中微動,也不禁隨著她微微一笑。 暮晚搖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臉:“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讀書吧,不要出聲,不要打擾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搖沒有理會。 言石生便沒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讀書。 細雨綿綿。 暮晚搖睡醒,見到他仍在帳外坐著。侍女們不知何時離開了,坐于外頭階下閑聊。而屋中窗下那讀書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搖下床,云鬢蓬松,就這樣掀簾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覺,他要抬頭時,暮晚搖從后傾身,纖纖素手握住了他手,與他一起握著那只有些禿了的毛筆。 暮晚搖淡聲:“你這字寫的不對,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聲。 又聽她在他耳畔一笑,氣息揉上他微紅的耳際,輕如煙霞:“你呀,只是死記硬背,卻文理不通,氣勢不足不暢;家中無權無勢,你又不去交際。這般讀下去,再過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頭看她。 二人對視一瞬,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天看雨。 暮晚搖在言家休養得不錯,只是她舅舅不斷來信,催著她去南海。暮晚搖借口春華身體還沒好,仍想多拖兩日。 她平日里罵一罵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讀書,這樣的日子輕快,倒比她在長安還要好些。 這一晚,暮晚搖吃完茶,收到了一封來自長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讓丹陽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烏蠻重新統一,新任烏蠻王上位。 新任烏蠻王托人問她,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 暮晚搖臉色猛變。 在這一瞬,她刻意遺忘的、丟棄的過往,如海潮呼嘯著,重新向她席卷而來,淹沒向她。 在烏蠻時孤零零被排擠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貼著她耳牽著她手、說與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來了。 就如言石生說的那樣,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過去。 哪怕現在再好! 天邊炸雷,轟轟作響。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著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好似還能感覺到她那時的暖香。 他閉目,壓下自己的綺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門在后喊起來:“二哥,你摸著你的臉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睜開眼,見言三郎剛從外面回來,氣喘吁吁地為他背來了一箱子書。言石生上去,與三弟一起卸書時,聽到“砰”的巨大推門聲。 他本能地側頭看去,見暮晚搖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頓。 暮晚搖厲聲對滿院子的人說:“收拾東西,明日我們去南海!” 滿院子的衛士和侍女們愕然,沒想到如此突然。 天邊悶雷震震,電光時而照得廊木清光凜凜。吩咐好衛士和侍女們收拾東西,暮晚搖轉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后。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