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這一天，趕著收工踩點上的飛機，時間太趕，聯(lián)系主辦方安排在了紅毯最后。

    近年來，隨著電影產(chǎn)業(yè)的進步，大大小小的電影節(jié)和獎項陸續(xù)開辦，有民辦有影協(xié)業(yè)內(nèi)也有地方政府主辦，但金鷺這樣的老牌電影節(jié)的地位仍然無可替代，每一屆都是影壇盛會。

    今年的舉辦地選址在一個國家濕地公園所在地，和名字里的“鷺”相得益彰。

    這是孔舟第二次參加金鷺電影節(jié)，幾年前也曾經(jīng)誤打誤撞的有過一個配角提名。

    來的太匆忙，有些風(fēng)塵仆仆，好在許江提前準備好了一切，禮服正好是她的尺寸，不多不少。

    頒獎禮晚上開始，現(xiàn)在還在布置會場，最后試機位。

    孔舟直接進了會場，還沒有多少人。

    她的位置在中間排。

    這幾個月因為拍戲的條件不好，皮膚看上去差了一些，但不影響她姿態(tài)優(yōu)雅。

    許江怕她太累，撐不住一會漫長的頒獎禮：“趁現(xiàn)在還沒開始先休息一下，不用坐這么直?！?/br>
    孔舟目視座位下方的頒獎臺，輕輕搖頭。

    會場的燈光只開了一部分，環(huán)境還比較暗，許江擋住她身上一半的燈光，半面都在黑暗里，另外半面，天鵝般的長頸和鎖骨被燈照的發(fā)光。

    在這光影之下，好像又比平時多了幾分不同的氣質(zhì)出來。

    許江也跟著看了一圈，看到攝影機的機位：“我給你擋著，現(xiàn)在還沒什么人。”

    孔舟目不斜視地說道：“你看下面的那些人，還有你右面拿手機的工作人員，在進門的時候，頒獎禮就已經(jīng)開始了?！?/br>
    乖乖坐著啥事沒有，但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會被不知道從哪個方向的鏡頭記錄下來。

    “我看見了，我身后第二排的位置，有個人朝這邊亮了三次手機——”他下巴一指前面不遠往下幾排的座位：“今天最有話題度的一位?！?/br>
    “所以我才站在這里，給你擋鏡頭?！?/br>
    許江又開口：“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還來得及放松一下。胳膊怎么了？”

    孔舟胳膊往下一收，破皮的地方在內(nèi)側(cè)，稍微一收就遮住了：“昨天蹭的，沒事，都結(jié)痂了?！?/br>
    她這一遮，許江也看不到到底傷的如何，但根據(jù)對這位的理解，胳膊斷了她也說沒事。

    他又站了一會，已經(jīng)進來了不少人，他盯著會場入口：“我得走了，快開始了。”走了一步又回頭：“我就在下面等著?！?/br>
    直播典禮即將開始，席位陸續(xù)坐滿，一些老朋友聚在一起說話，等到主持人上臺，工作人員前來提醒，正式開始。

    和上次來時相比，除了臺上換了一波人，內(nèi)容幾乎沒什么差距。主持人偶爾會聊一些梗來活躍氣氛，讓過程不那么沉悶。

    枯燥麻木的客套話，等到了臺下，媒體一撤，笑容瞬間又是一副模樣。

    大熒幕一閃而過付杰的名字，他入圍了最佳導(dǎo)演，孔舟回過頭去看他，他坐在自己斜上方的位置，看上去比上次從容了許多。兩人離得不算太遠，付杰也看到了她，朝她一點頭。

    名字在屏幕消失暗淡，沉沒在提名里。

    “獲得最佳女主角的是——”頒獎人十分適時地停頓了片刻。

    現(xiàn)場瞬間緊繃，安靜到極點，能聽見偶爾從媒體傳來的快門聲。

    孔舟還沉浸在剛剛付杰失之交臂的提名里，也許坐的時間太久她有些疲憊，思維有點發(fā)散，走神了一會，被周圍突然而至的氣氛活生生提了起來。

    懵了一秒鐘，看到大熒幕滾動的字，明白他們?yōu)槭裁淳o繃了。

    她瞥見旁邊的女演員攥緊了手，這是位來自香港的演員，是今年獲得女主角提名的唯一一個香港演員?？字劭催^她的作品，但由于普通話不太好，看上去也不太喜歡社交，沒能和她交流兩句。

    頒獎人提足了氣，對這緊繃的氣氛感到滿意，才繼續(xù)低頭去看名字：“孔舟?！?/br>
    鏡頭瞬間轉(zhuǎn)到了孔舟身上，全場的燈光都隨之暗了幾分，僅有她身上的那道格外突出。

    與此同時，四座在同一秒內(nèi)沸騰起來。

    來自最佳主角的影帝影后是整個頒獎禮焦點的最中心，面對周圍的驚呼，孔舟坐在位置上，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她坐在中間位置，這些人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直接拉著她把她從座位上強行拽了起來。

    剛剛的那位女演員激動的噌地一下站起來，一把拉住她把她往外推。

    身體已經(jīng)由不得她自己來運行了，在這些圍堵上來的簇擁中，她被“你推我趕”推到了過道。

    這些電影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身上。

    無數(shù)人的聲音在大廳內(nèi)回蕩，但這些聲音如同被加了過濾器或是某種混響，遙遠而又空洞。

    孔舟覺得腳下輕飄飄的，仿佛放空了一般，聽不清這些人在說什么。

    她被推趕著下了兩個臺階，到了過道里，他們不再推著她了，讓她擁有了私人空間和對身體的支配權(quán)。

    孔舟停下腳步，得到了短暫思考的機會。激烈的感覺并沒有一下就涌上來，站了一會后，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她雙手捂臉，走不動了。

    今晚之前，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這是人之常情，畢竟沒有人會對榮譽完全無動于衷。

    但當看見一同受邀前來的都有誰時，那點微末的期待也就跟著煙消云散了。這種金字塔般的集會，她充其量只是墊在底層的一個花瓶——而且不缺她這一個，于是就十分坦然。

    她很想邁腳往前走，但此時此刻，發(fā)現(xiàn)走路竟然是一件如此艱難的事。

    不知道是感受器還是神經(jīng)纖維出了問題，雙腳不受控制，像剛剛打了一針普魯卡因。

    忽然鼻頭一酸，眼角有淚往外翻涌，腦子里嗡嗡作響。

    鏡頭放大到她臉上，清晰地記錄了每一個表情細節(jié)。

    臺上的主持人也許是覺得她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很有意思，一邊控場一邊適度地調(diào)侃緩解氣氛。

    足足一分鐘過去，孔舟腦子里還亂的厲害。她深吸一口氣，盡量把這些往下壓制，然后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但她不能浪費時間，還有更多的人在等待下面的獎項公布，她不得不提起裙擺往前走。

    過道距離臺上不算太遠，只是一些臺階，來的時候沒有感覺，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竟然有這么遠。

    孔舟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數(shù)走了多少個臺階，一只腳邁上頒獎臺的最后一階，腳步微頓，回頭往后看，發(fā)現(xiàn)觀眾席上的無數(shù)雙眼睛全都在盯著她，一同角逐的提名者眼含熱淚、行業(yè)里的前輩們儀態(tài)從容——有人歡喜有人憂，但無一人不把目光投在她身上。

    她本能地往臺下看，尋找許江的身影，人太多了，沒能找到他。

    但他一定在某個地方。

    孔舟朝鏡頭微微一笑，忽然間什么緊張感都沒有了。

    周圍的一切隔絕了一般，影響不到她分毫。

    她重新整理了剛剛凌亂了的儀態(tài)，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

    短暫的慌亂過后，這一通劇烈的情緒波動在走到臺上后徹底歸于平靜。

    她的腳步穩(wěn)出了某種氣場，看起來像突然換了一副美人骨。

    這一瞬間的變化使得場上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她在站到臺上的那一刻，仿佛是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與剛剛判若兩人。

    孔舟向頒獎人走去，突然回頭，恰好與前面的攝影機對上，攝影機橫向滑過，剛好只拍到了這個回眸，而這個機位又機緣巧合地正投在大熒屏上。

    這個鏡頭記下了孔舟身上全部的清冷和遙遠，這一眼神，不像是前來頒獎的，而是理所當然地過來走個過場。

    她接過最佳女主角的金杯，在一旁等待最佳男主角獲得者的發(fā)言。

    按照發(fā)言流程，首先要先感謝完電影節(jié)主辦組委會和導(dǎo)演劇組人員，才輪到自己的感言。

    孔舟雙眼微垂，眼尾始終帶著一種似有似無的弧度，少的甚至算不上是個笑意，跟紅唇和禮服巧妙地糅合到了一起，即使把鏡頭切遠也相當曼妙。

    她雙手輕巧地握著手里的金杯，直到輪到她闡述獲獎感言的環(huán)節(jié)才抬眼。

    獎杯的分量其實很足，比想象中還要重一些，但經(jīng)她之手，硬是拿出了一種十分輕巧的既視感：

    “我很不幸，生在了大數(shù)據(jù)時代，沒有數(shù)據(jù)，沒有商業(yè)價值。我前經(jīng)紀人，曾經(jīng)滿懷熱血，跟我在泥地里爬了七年，然后永遠離開了這個行業(yè)?！?/br>
    “而我，希望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依然有人能記得，曾經(jīng)有個普通女性在這個臺上捧過一個金杯，她的名字叫孔舟。”

    她十分平靜的說。

    “我愿為表演奉上我的靈魂，在每一個還愛它的日日夜夜?！?/br>
    29歲，十年一夢，到今天終于結(jié)出了一個金杯。

    孔舟走下頒獎臺，露背禮服露出的蝴蝶骨被燈光照的發(fā)亮。這是一件深紅色的修身禮服，顏色熱烈而耀眼，在燈光下格外奪目，和孔舟是完全相反的兩種風(fēng)格，令人稱奇的是，這種搭配更像是一動一靜的結(jié)合，莫名相配。

    邁上臺的那一刻，她沒有覺得喜悅，而是沉重，她要給自己、也要替謝宋領(lǐng)獎——給她十年的遺憾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更為自己推開另一個十年的大門。

    她要繼續(xù)往前走，走到臺階上，昂首挺胸，因為她的肩膀上，是她和謝宋的夢想，背后背著許江的夢想，不允許她聳肩耷背。

    作為國內(nèi)三大電影獎項，三金獲獎歷來都是影視圈盛事，討論度一般從公布提名開始，明爭暗斗屢見不鮮，然后在開幕紅毯達到一個高潮。紅毯是女星的主戰(zhàn)場，憑造型師本領(lǐng)在熱搜榜上各領(lǐng)風(fēng)sao。

    頒獎禮孔舟從上臺到發(fā)言的高光時刻視頻被第一時間送上了熱搜。但這位新晉影后獲獎的熱搜廣場上，轉(zhuǎn)贊評高居首位的不是任何一家媒體和營銷號，而是一位路人網(wǎng)友的微博：

    去年底和朋友私底下八卦聊到孔舟，我說她除了女二毫無水花，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混了，糊逼旺女主命，結(jié)果不到一年，她拿了影后……

    “這條微博是我買的推廣，要讓‘影后’深入人心需要話題，這個頭銜和你綁定，以后沒有壞處，最起碼的看上去就很有檔次，有好的劇本會考慮你……”

    孔舟手在背后推上了房門，臨時定的酒店距離太遠，結(jié)束到現(xiàn)在才到地方，已經(jīng)十二點了。

    “我不想聽。”

    許江從消息里回過神來：“哦對，光顧著忙這些了，我們應(yīng)該慶祝一下，你想怎么……”

    孔舟伸手攬住他脖子，把他按在門上，沒說話的話被堵回到嗓子里。

    許江身后的是衛(wèi)生間的門，把手沒扣上，她一推過來身后就空了，隨著門的帶動往后退了一大步。

    許江一手扶著門站穩(wěn)了，而孔舟沒那么好運，一個踉蹌就往下栽，許江腳后跟抵著門，連忙一把扣住了她的腰。

    他還沒被親的精蟲上腦，就被嚇了一大跳。

    嘆了一聲：“看著點兒?！?/br>
    兩人就著這個姿勢沒有動：“我看看你的胳膊。”

    許江正被她攬著能看見胳膊內(nèi)側(cè)，傷口有半扎長，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痂，創(chuàng)面來看應(yīng)該是擦到哪里剌傷的，不過不算深。

    他翻了一下胳膊想看仔細點，手指沒看見就按到邊緣，孔舟瑟縮了一下，雖然結(jié)疤了，剛過一天，還是有些酸疼。

    許江：“當時好好處理了嗎？”

    “處理了，”孔舟自己抬起來量給他看：“都沒包扎，不嚴重?！?/br>
    許江埋在傷了的那只手臂，在旁邊輕輕親了一下：“下次注意。”

    兩人沒來得及溫存，第二天一大早孔舟就飛往劇組繼續(xù)拍攝，而許江也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忙，不得不再次分開一段時間。

    回到劇組，劇組的人也得到了獲獎的消息，導(dǎo)演自掏腰包，拍攝往后退了一個小時，定了個超長蛋糕，全劇組一同慶祝，官博也發(fā)了宣傳。

    不過可能是時間太趕蛋糕又大，蛋糕店做的匆忙，奶油都沒打好，一股子怪味兒，最后沒幾個人吃，全用來打仗玩了。

    雙女主也正好乘著這股風(fēng)開播。沒過多久，《三十六》頂著“白樺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入圍影片、金鷺影后獲獎作品、金鷺獎最佳導(dǎo)演提名”的頭銜在院線正式上映。

    上映前兩周，在全國范圍內(nèi)辦了百場點映會，點映口碑暴增，高上座率及口碑發(fā)酵，加上剛剛結(jié)束的金鷺獎，宣發(fā)公司找到了很大的賣點，直接在上映前拉高了排片量，只要后續(xù)口碑繼續(xù)維持，最擔心的票房收回成本不成問題。

    作為主演的孔舟本來并沒多少機會參加宣傳，但是效果超出預(yù)期，故而也不能像預(yù)期一樣，只要和拍攝不沖突，該出席的路演照常出席。

    因此她忙的日夜顛倒，只能在奔波的飛機上睡覺休息，一落地就腳步帶風(fēng)，來返于各個現(xiàn)場。

    如果只有《三十六》還好說，偏偏和雙女主這部劇也撞上了，這劇宣傳也借了這波得獎的東風(fēng)，一線衛(wèi)視黃金檔播出，首播收視奪冠，成為同時段熱播劇。

    即使是前幾年最拼的時候，也幾乎沒有這么忙過。

    好不容易逮到一天，能夠回到住的地方休息，關(guān)上門，孔舟吐出口氣，就這關(guān)門的動作，手也沒松，頭靠在門板上休息。

    忽然，一雙手從背后過來，抱住了她。

    孔舟渾身一頓，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緊接著，帶著氣聲輕輕落在耳邊：“累嗎？”

    孔舟轉(zhuǎn)過來面對著他：“你怎么來了？”

    “給你個驚喜?！?/br>
    如果說是驚嚇，還勉強像句人話。

    “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許江把她抱起來：“突擊檢查，看你有沒有背著我藏人?！?/br>
    孔舟勾著他的脖子，“哦？那你檢查的怎么樣了？”她懶得說話，半拖著音，帶著微弱的嘶啞。

    許江說道：“什么也沒藏，所以我把自己藏起來了。”

    孔舟累的不想動，被他哄笑了，她一被抱起來，渾身最后的一點力氣也仿佛被抽走，蜷在懷里貼在他身上笑。兜里的手機響了一下，劇組的人發(fā)的消息，關(guān)于明天拍攝的臨時變更。

    許江沒打擾她看消息，抱著她進屋坐到床上，孔舟一邊看消息，從他身上下來。許江坐下以后倚在靠背上，伸手一攬讓她躺在自己懷里。

    看完通知，孔舟又去看其他未讀的留言。

    許江一把撈掉她的手機，舉到頭頂：“談戀愛呢，不許看手機，看我。”

    孔舟嘶了一聲，還沒有要去搶，他立馬就自作主張往腳邊的被子上扔，腳一抬踢遠了。

    孔舟：“……”

    他今兒個可能是心情好，話也多起來，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你以前都是怎么看我的？”

    手機半吊在床邊搖曳，孔舟咬牙：“我覺得你就是個大爺！”

    她也懶得去救手機了，打算讓它聽天由命：“跟許總這件交易我一直都覺得我特別吃虧，職業(yè)生涯都賭進去了，我好像現(xiàn)在也特別吃虧?！?/br>
    許江有點沒有想到，頓時不知道說點什么：“我有這么不堪嗎……所以，你手機給我備注的是大爺？”

    許江盯著她，挑了下眉，孔舟被他盯的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半天也沒有什么動作，一直盯著她。

    他雙眼微瞇，像一只蟄伏中的伺機而動的貓，突然一躍而起撲了過來：“我現(xiàn)在就讓你特別吃虧。”

    孔舟難逃貓爪，被他抓回來，嗷地叫了一聲，對上他的眼：“是你問我的，你是不是輸不起——不行，明天早起！”

    許江摁住她掙扎的雙手，打算就輸贏的問題跟她好好探討一番，突然，來電鈴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