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圓圓笑呵呵的表情僵住。

    “嗐，”這一霎那的尷尬很快被她消化干凈：“這不是公費買呢嗎，您沒喝也浪費不是，正好送個人情，要不我再給您買一杯去？”

    但孔舟好像并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目光停留在陳落離開的方向，人走遠了，視野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盡頭的一片漆黑。

    她說：“下次想送的話，不用把好事攬給我，自己留著吧，沒有壞處。”

    馮圓圓沒點頭也沒拒絕，她問道：“我們現(xiàn)在回去嗎？”

    “不，”孔舟說道：“再等一下吧。”

    “等一下？”

    孔舟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她的視線在前方拍攝地逡巡了一會兒，下午通知她的那個場務(wù)在聽導(dǎo)演講話，導(dǎo)演手擺了幾下，他跟著點了幾下頭，然后又急匆匆地叉開了步。

    導(dǎo)演火滅了，冷靜下來，覺得后期剪輯有可能劇情發(fā)散，臨時決定又加了兩段戲，分別加在前面讓女主與好友被人流沖散，和后面兩人又相遇的情節(jié)，告訴她走失的這段時間里荷包已經(jīng)替她送出去了。

    內(nèi)容不多，編劇很快處理好了。場務(wù)把陳落叫了回來，她還沒走遠，得知消息后非常配合——大概也沒人比她更配合了。

    孔舟好像未卜先知，沒覺得意外：“走吧，去換衣服。”

    拍攝全部結(jié)束，已經(jīng)到了深夜，溫度較先前似乎沒那么熱了。

    孔舟今晚第二次脫下這身戲服。

    許江在一個不礙事的空地杵著，一手插兜，他站姿很端正，像特意對著鏡子調(diào)整過一樣，即使站著不動，也很有點招搖過市的意思。

    見著人，走了過來：“結(jié)束了嗎？”

    孔舟點頭：“回去吧。”

    深夜的風中帶了點涼意，雖然熱力依舊，吹到臉上卻覺得舒服不少，這樣的晚風很有種愜意，甚至達到了某種舒緩作用，讓人短暫的忘卻工作上的疲憊。

    許江說道：“許久不見，您還是一樣認真。”

    孔舟被拉回現(xiàn)實，機械地回話：“您也是，本來可以回去休息的。”

    人類有很多奇怪的行為，這其中就包括與人交際時虛假的表面功夫。好在對方——許江聲音很低，并且穿透力極強，即使放在一堆聲音里也不會被淹沒。從欣賞的角度上說，聽起來十分愉悅，不那么讓人頭疼。

    孔舟想起跟他之前的一點微末接觸，在他給許開昕打雜的時候，曾在一個劇組里碰過面，還有，當初把許開昕送去醫(yī)院時也是他來的。

    這人長得冷性格也冷，每次跟人接觸都有點皮不笑rou不笑的感覺。

    一想到要跟這種人共事，她就有點笑不出來。

    只有一點好處，這副皮囊長得不錯。大約長得好的人天生就有優(yōu)待，能讓人無視一些其他的地方，比如高冷這種氣質(zhì)在這種人身上就會無限放大成為一種獨特的魅力。

    即使是個草包，放在那站著也夠刺激視覺神經(jīng)的了。

    “老板等等我！”

    孔舟聽見聲音回頭，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馮圓圓又被落在后面了。

    馮圓圓追上來：“你們怎么走這么快，一下就沒影了。”

    孔舟見她跟上來了，準備繼續(xù)走，馮圓圓忽然又叫住她：“等一下，先別走，小何哥好像不舒服。”

    “他怎么了？”

    馮圓圓指了指剛過來的方向：“我也不知道，在后面。”

    孔舟順著她的話回頭：“我去看看，你們先走。”

    小何全名何文覺，大家喊小何習慣了，很少叫全名。

    他一畢業(yè)就跟著謝宋，據(jù)說是有點沾親帶故，一表八百里，也不知道是個什么親戚。謝宋本來沒在意，后來看他為人還挺老實上進，就一直帶著。他自己也沒把“親戚”當回事，一直叫謝宋師傅。

    孔舟走過去，一個人影蹲在墻邊，身體時不時往前抻幾下，臉和脖子漲得通紅，兩手扒著個塑料袋套在嘴上嘔吐。

    孔舟把礦泉水瓶蓋擰開，等他吐完遞過去，小何接水漱了兩口，把塑料袋攏起來。

    沒有紙，孔舟直接把毛巾給了他：“還好嗎？”

    他扒下眼鏡，用毛巾隨便糊了一把，好像緩過來了。鏡片上全是眼淚，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啞著嗓子：“還行。”

    “要不去醫(yī)院看看？”

    小何咽了咽喉嚨：“沒事，昨天夜里沒睡好，坐了這么長時間車，暈車的老毛病犯了，一直哽著，吐出來好多了。”

    “怎么不說一聲，難受別硬撐，不用非得過來。”

    小何又灌了口水，含在嗓子里漱了漱，吐出去。“這不是，今天來了這位嗎。”

    孔舟站起來，掏出手機，把許江的備注改成了“許大爺”。

    滅屏收了起來：“希望別令人失望。”

    小何吐的臉色蠟黃，一臉“我不行了”的模樣，聽了這句，耷拉著的臉突然低頭笑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他轉(zhuǎn)念又想通了：“再不濟還撿了六個月勞動力呢。”

    許開昕最終答應(yīng)了六個月的試用期，剛好這六個月也是孔舟跟老東家合約的最后期限。

    條件是砍掉兩個合約里的電影電視劇資源。

    孔舟有點可惜地“嘖”了一聲：“老狐貍。”

    “嗬，真夠貪的。”小何扶墻站了起來，沒站穩(wěn)踉蹌了一下，幸好手快及時扒住墻，才沒摔個狗啃泥。他靠著墻喘了幾口氣：“行了，這筆買賣不虧。”

    “我得到消息，最近有個劇在籌備，十有□□班底非常好，據(jù)說有政策扶持，還沒公布選角，我想爭取一下，最近可能不在這邊跟著了。”

    孔舟轉(zhuǎn)頭：“哪來的消息可靠嗎？”

    “師傅的人脈，接觸過，挺可靠的。”

    孔舟顧慮的神色淡了一點：“什么類型的？”

    “說是年代正劇，就提了一嘴，太細的不清楚，現(xiàn)在沒有正式往外公布，辦事挺嚴謹，別的消息透不出來，我打算親自去跟進一下，順便，”他頓了頓，聲音往下壓了壓：“也能看看，那位到底怎么樣。”

    孔舟垂眼，知道他說的是許江，他想借此探一探他到底是空有其表，還是確有能力，萬一押錯了寶，也早做打算。

    她說道：“行，你去吧。”

    講完這幾句，小何身體又往下滑了下去，他轉(zhuǎn)了個身，后背貼墻，兩腿頂著地才終于站穩(wěn)。

    遠處，演員陸續(xù)走完，工作人員開始進行收尾工作，人聲、搬械聲各種混雜的聲音，仍舊很忙碌。

    天黑，他們動作小心翼翼的，原先匆忙的腳步放的非常慢，負責人圍著四周轉(zhuǎn)，不厭其煩地重復(fù)“慢著點兒”和“悠著點兒”。

    孔舟感到小何在打量自己，收回看著人群的目光，轉(zhuǎn)而看著他。

    小何沒收回目光，而是又看了幾眼，好奇地開口：“哎你到底為什么接這部戲，不要說我?guī)煾担椰F(xiàn)在每天待在這都還是覺得心不能平，再說了，遞來的劇本又不止這一個。”

    他人有點虛胖，平時還好，此時因為難受五官扭到了一起，眼鏡卡在上面跟臉上的rou進行你推我搡地龍爭虎斗，對比之下，忽然能想到許江那少爺?shù)挠梦渲亓恕?/br>
    孔舟平靜地說道：“遞來的主角里也就這個制作還能看得上眼。”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小何有點不能理解：“你心里就不膈應(yīng)？”

    孔舟沒有看他，冷淡地注視著前方奔走的人群：“矯情，是一種非常愚蠢同時又很奢侈的行為。”

    她伸手提起小何的胳膊，用力一拉把他從墻上拎了起來：“很遺憾，我不配。”

    孔舟拉著他往前走：“忍著，再不走連工作人員都走完了。”

    小何兩腿還在打飄，這么一拽，好像人就要散架了，墜在她胳膊上。

    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看習慣了沒在意，現(xiàn)在孔舟才發(fā)現(xiàn)，他這兩年肥膘還真沒少添。她雖然高，但沒二兩rou，全是骨頭，也不知道關(guān)節(jié)咬合的緊不緊，總覺得骨架要被壓塌了。

    小何可能感覺到她拖不動自己了，一咬牙，繃腳站了起來。

    孔舟沒再管他，就著剛剛的話題繼續(xù)問：“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小何道：“明天吧，這種事越快越好。”

    “明天？”孔舟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帶了點笑，不過語氣聽起來也不像什么正經(jīng)笑，好好的話從她嘴里出來透著股子怪味兒：“剛來到就出差，許少爺這運氣真夠可以的。”

    她正幸災(zāi)樂禍，忽然被前面的一道光亮晃了眼，本能地偏過頭去，用手擋光源。

    剛拿人消遣完，就找上門來了。

    孔舟嘴角緊了緊，對方把光往下照到地上，不那么刺眼了，剛剛借著月光習慣了沒覺得有多黑，現(xiàn)在被強光一照，仿佛要現(xiàn)了原形似的。

    逆光看人只能看見一團黑了吧唧的人影，人影后面還跟著個黑影：“是他們！我的媽你們怎么才回來，我擔心死了。”

    是馮圓圓。

    短暫的清醒過去，小何徹底不行了，以往他會跟馮圓圓貧兩句，這一路上他都沒再說過話，頂多揮揮手，然后又繼續(xù)靠著窗戶，張嘴吸一口窗外灌進來的風續(xù)命。

    由于要照顧他，車里也沒打冷氣，都繃著嘴唇忍著。

    孔舟眼尾瞥見許江額頭的汗。

    “對了，許老師說您跟著她當助理也沒多久，那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許江聽見有人跟他講話，轉(zhuǎn)頭：“打游戲的。”

    孔舟唔了一聲，了然：“電子競技。退役了嗎？”

    “不是，太菜，被勸退了。”

    “然后回家繼續(xù)上學(xué)。”

    “……”

    孔舟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上學(xué)好……有前途。”

    “可不是，”許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前途，這不是給您當助理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