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凌晨兩點多,鐘壽成的遺體離開明德醫院,送回南樓老宅。 所謂落葉歸根,就算出殯也得從家里出去。 追悼會被安排在兩天之后,鐘家主事人去世,喪禮場面空前絕后。 梁楨后來回憶那段日子,從鐘壽成病危入院到出殯,其實不過短短一周左右,時間并不算久,可她覺得好像打了一場硬仗。 前期在醫院耗著,每天大部分時間做的事就是等,等什么?等老爺子咽氣,抑或發生奇跡,但其實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鐘壽成后期心梗導致全心衰竭,腹水已經很嚴重,在醫院里耗了兩天,多器官都喪失功能。 短短兩三天時間,看似病情來勢兇猛,但前面反復中風和心梗,已經埋下禍根。 后期人去世,等待變成了奔波,像是在一片死水中扔入一塊石頭,漣漪瞬間蕩起,漩渦起來,各路人馬開始迅速集結行動。 治喪小組成立,聯系殯儀館,安排墓園墓地,組織追悼會…… 鐘氏公關部門假期內被緊急召回來上班,積極采取措施壓制外界不良傳聞,以將負面影響降至最低。 鐘家內部各自寬慰,安撫,處理和應對各種事。 當然,這些都是明面上的人和事,至于內里是否有其他行動,無人可知,而梁楨作為鐘聿的太太,鐘壽成唯一的兒媳,在此期間必然也需要承擔很多責任,好在她并不怕擔事,以往多年生活經歷練就了她冷靜且有條理的處事能力,唯一覺得比較累的反倒是人情方面。 看似只一場喪禮,可鐘家并不是普通人家,鐘壽成也不是普通人,其中牽扯到的層面太多,光應對媒體就是一件極其頭疼的事,加之鐘家直系單薄,可旁系眾多,蔣家那邊更是根繁葉茂。 梁楨看過治喪組印出來的吊唁人員名單,洋洋灑灑十多張紙,大部分她都不認識,更不清楚對方的身份。 為此她熬夜做了功課,不過這不比之前壽辰,之前壽辰屬于內部活動,只請了平時走動比較多的親屬,可現在是喪禮,最后一程了,遠的近的,平時聯系的不聯系,都得通知一遍,所以從親戚,朋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包括公司的中高層,全部都需要理一遍。 好在梁楨記憶力不錯,熬了半宿,總算理出了一點頭緒。 鐘壽成的追悼會定在初五上午,鐘家包下整個濘州殯儀館大廳,場面浩大,來吊唁的人也很多,光車子就停滿了整個停車場。 追悼會前晚,蔣玉茭找到梁楨,問她娘家那邊是否也要來人。 按理公公去世,作為親家的梁國財也應該出席吊唁,但梁楨沒同意。 鐘壽成的喪禮排場很大,來賓臉面都不小,倒不是梁楨看不起自己親爹,可以梁國財那尿性,過來的話也只有給她添亂的份,若再搞出點事,她丟臉倒不要緊,反正她都丟慣了,可現如今老爺子去世,各路都在隔江觀望,她太清楚鐘聿的處境,所以絕對不能在這時候整出點幺蛾子。 “我父親一直住在老家鎮上,過來恐怕來不及了,況且他身體也不好,可能不適合長途跋涉。”梁楨沒給蔣玉茭任何余地,當面就回了。 蔣玉茭那幾日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就算心里有想法,也沒多說,但禮節上梁楨娘家那邊一個人也不來實在說不過去,思前想后,她給何桂芳和丁立軍打了電話。 追悼會當日,天還沒亮南樓就已經燈火通明。 看了時辰,五點零八分靈車準時從前院開出去,一路禮炮紙錢開道,至殯儀館差不多六點左右。 請來做法事的和尚都已經在布場,據說是蔣玉茭的主意,她要求增加這個環節,說是要為鐘壽成超度亡靈。 鐘家信佛,思想也比較守舊,所以在喪禮上請和尚誦經倒也正常。 法事安排在第一個環節,那時候還沒什么外賓過來吊唁,在場的都是鐘家和蔣家兩邊的至親。 整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結束之時差不多八點了,已經陸續有人進來吊唁,按規矩親屬都必須站在靈柩前面。 蔣玉茭是遺孀,顯然已經站在最前面,之后是獨子鐘聿,兒媳梁楨,嫡長孫豆豆,最后才是鐘盈和唐曜森。 照例唐曜森已經和鐘盈離婚了,不屬于鐘家人,但念及老爺子生前多有照拂,他還是存了感激,所以以前女婿的身份站在親屬行列。 一家人按“一”字排開,后面還站了兩排人,分別是蔣氏兄弟兩家人。 親朋好友陸陸續續進來,獻花,磕頭,再跟站在靈柩前的至親握手,以聊表安慰。 起初梁楨還能記幾個名字,但站了兩個小時之后她就漸漸麻木掉了,人伸手過來她就握一下,說什么基本沒力氣去聽。 丁立軍大概是十點左右到的,穿了一身黑衣黑褲,上面是立領長款羽絨服,下面休閑褲,皮鞋擦得蹭亮,頭發似乎也理過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他以梁楨娘家表哥的身份在入場處簽了字,進來沖著老爺子的遺像磕了個頭,學著前面的人一樣,一個個跟旁邊站的親屬握手。 鐘家這邊只有鐘聿認識他,擱平時大概肯定會有人去考究丁立軍的身份,可此時場內人潮涌動,氣氛凝重,大家心思都不在這上面,自然沒人會去注意。 跟鐘聿握過手之后,丁立軍走到梁楨面前,輕輕嘆口氣,“丫頭,節哀!” 梁楨點了點頭,“謝謝!” 何桂芳到得比較晚,過來的時候都塊中午了,只是令梁楨意外的是陳佳敏居然也一起跟了過來。 母女倆從外頭進來,何桂芳還是平時的裝扮,只是把略帶花白的頭發扎了起來,人多少顯得利索一些,而陳佳敏黑色羊絨大衣,黑色束腰連衣裙,頭發盤起來,整個人顯得清冷又莊重。 兩人站在一起實在不像母女,梁楨聽到周圍有人在猜測陳佳敏的身份。 “你就是親家母吧?”磕完頭的何桂芳走至蔣玉茭面前。 蔣玉茭哪里認識她,神情木然地點了點頭,何桂芳卻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紅。 “親家母,老先生走了你傷心難過正常,可是往后日子還長吶,天塌下來也得咬牙挺著,所以一定得保重好自己。” 蔣玉茭一聽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滴滴答答往下掉,她一哭,后面蔣玉伯和蔣玉甑的太太也都開始跟著哭,一時靈堂內哭聲四起,悲慟萬分。 當時梁楨就在旁邊站著,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明白何桂芳的話,大致是有感而發,因為此前陳興勇的遭遇,也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回來,所以此時才能對蔣玉茭的處境感同身受,而蔣玉茭呢,盡管她不認識眼前這位穿戴粗俗的婦人是誰,可她的話卻戳中了她內心最疼的地方。 對她們那個年代的婦人來說,男人是天,就算此前數十載婚姻未必美滿,那個男人也未必對你實心實意,可是相伴走到這一程,眼看著另一半突然撒手人寰,那種悲痛和恐懼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何桂芳也哭得成了一個淚人。 “媽,差不多就得了,很多人看著呢。”旁邊陳佳敏看不下去了,拽了下何桂芳的袖子,用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提醒。 何桂芳這才意識到此時身在什么場合,趕緊抬手抹眼淚。 “保重,好好保重!”她拍著蔣玉茭的手,語氣里倒全是惺惺相惜的憐憫感,之后才過來跟鐘聿和梁楨一一握手。 “小鐘,好好照顧你媽,她不容易!”何桂芳不清楚鐘家的人物關系,以為蔣玉茭是他媽,梁楨想給她改個口,可是看了下場合,還是沒張口。 旁邊蔣玉茭還在哭個不停,梁楨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平時看似淡然的婦人,哭起來竟然這么令人動容。 ”楨楨,你勸勸你婆婆,人死不能復生。“ 梁楨也只能點頭。 這邊陳佳敏已經去獻完花回來,跟老太太鞠了一個躬,卻跟鐘聿握了一個手。 “鐘先生,節哀順變!” 照理她應該喊鐘聿姐夫,可從她口里出來的卻是“鐘先生”,從字面而言這三個字應該會顯得生分,可梁楨覺得卻未必,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確實這樣,她甚至覺得陳佳敏喊“鐘先生”三個字的時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包括與他握手時看向對方的眼神,沒了平日的張揚和冷漠,多了幾分心疼,好似是真的在為對方感到傷心。 當然,對家屬表示關懷和傷心是作為吊唁者的基本素養,或者也是受周圍環境影響,畢竟這是靈堂,大部分人的情緒都會受到相關影響,梁楨并沒再往深處想。 第278章 告別 “表姐!”跟鐘聿握過手的陳佳敏走至梁楨面前,一聲“表姐”喊得她頭皮猛地抽緊,驚鄂的情緒還沒緩得過來,陳佳敏突然伸手一撈,給了梁楨一個結實的擁抱。 她從后面拍著梁楨的肩,“節哀順變,好好保重!”八個字也是說得極其溫柔細膩,旁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兩個有多姐妹情深。 擁抱了大概有兩三秒,陳佳敏松開手,梁楨在另一種錯愕中站直,以審視的目光看了眼陳佳敏,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演戲的痕跡,然而并沒有,此前這一身黑裙的姑娘知書達理,溫柔恭良。 梁楨嘴角無意識地扯了下,“謝謝!” 此后陳佳敏又跟鐘家余下幾個人都一一打了招呼,臨走前似還依依不舍地往后看了眼,梁楨意識到她的目光應該是落在鐘聿的方向,但不至于啊,她跟鐘聿并沒什么交情。 “玉茭,剛那女孩子是誰啊?”梁楨聽到后邊有人問,聽聲音辨別應該是蔣玉伯的太太。 蔣玉茭已經勉強止住哭聲,但還有些抽泣,用紙巾捂在鼻子下方咽了口氣,“梁楨娘家那邊的人。” 梁楨這才意識過來,陳佳敏跟蔣燁兩人之間關系匪淺,而她剛才所表現的所有溫柔大方,應該都是做給在場的蔣家人看,包括她離開前回頭看的那一眼,眸中的不舍不是對鐘聿,而是對鐘聿后邊站的蔣燁。 追悼會持續至中午,來吊唁的人陸陸續續都離開了,留下的都是鐘蔣兩家的至親。 中午有短暫休整時間,午飯就安排在殯儀館對面的一家餐廳內,步行過去大概五六分鐘,只是人在過度悲痛的時候基本沒什么食欲,蔣玉茭更是滴水未進,就梁楨讓沈阿姨給豆豆喂了午飯,她自己也吃了小半碗飯,倒不是說她不傷心,只是覺得人是鐵飯是鋼,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折騰自己。 更何況鐘聿從老爺子過世開始就處于一種封閉狀態,連話都基本不說,而蔣玉茭像是整個浸泡在眼淚里,以往的冷靜果敢全不見了,鐘家至此像是垮了一半。 梁楨若再倒下,后面那么多事誰來料理? 而且她還有豆豆,她得為孩子跟鐘聿撐住。 午飯之后眾人返回殯儀館。 一點半開始遺體告別會,追悼,默哀,告別,最后蓋棺…… 棺木要合上去的時候蔣玉茭突然跑過去,整個人趴在上面死死揪住,不讓工作人員蓋過去,幾乎是哭天搶地,哪還有一點點鐘老太太平日里的形象,最后沒法子,鐘泉帶了兩個保姆上前,硬生生把蔣玉茭從棺木上拽了下來。 她被人拉到旁邊,棺木合上,工作人員開始往上釘釘子。 ”壽辰,壽辰……”蔣玉茭的嘶叫一聲蓋過一聲,人還要往前沖,卻礙于兩條手臂都被人死死拽住,掙脫不了,只剩下扯著嗓子喊,喊出來的也全是破音,嗓子早就在這幾天輪番的悲痛和痛苦中啞掉,此情此景令周圍人都覺得唏噓,慢慢受了感染,開始跟著一起哭。 梁楨倒沒哭,但心臟像是被擠壓得喘不過氣。 她想起很多年前梁波下葬時的場景,當然,肯定沒這么熱鬧,可封棺的聲音卻一模一樣。 釘子被釘進木頭里,一根,兩根,三根……清脆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廳回蕩,那種感覺就像凌遲,像是有個大手在一點點地擠壓你的心臟,直至捏掉了最后一絲氧氣。 “叮————” 這是最后一根了,那邊蔣玉茭已經哭得幾乎暈死過去,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鐘盈扶不起來,只能陪著在旁邊一起哭。 梁楨轉身看了眼身邊的男人,他目光空洞,毫無焦距,有那么一瞬,梁楨甚至覺得他的靈魂已經不在身上。 如何在這種場合中做到無動于衷? 棺內躺的是他的父親啊。 梁楨后知后覺,自鐘壽成去世以來,到整個追悼會結束,鐘聿似乎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鐘聿。” ”鐘聿?” 老爺子執行火葬,那邊棺木已經訂上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在跟治喪小組斜街接下來的事。 梁楨在底下輕輕拉了下鐘聿的袖子,“爸要走了,你是不是該去送他最后一程?” 然而旁邊的男人依舊絲毫沒反應。 梁楨往下咽口氣,喉嚨生疼,又開口:“要進焚化爐了,鐘聿,你……”然而話還沒說完,旁邊的人突然扭頭就往外走。 梁楨愣了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鐘聿已經快要走到門口。 ”阿聿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走了?” 旁邊有人問,梁楨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