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節
護士公式化的聲音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突兀又冷靜,但好歹起了點作用,全場安靜兩秒,被圍在中間快要昏死過去的何桂芳突然一下圈坐到地上,拍著地面開始嚎啕大哭。 最后那張病危通知書是梁楨簽的字,隨之而來的是第二輪搶救,醫生進進出出,護士跑來跑去…… 后來那個早晨在梁楨的記憶中被揉成一團剪影,回想起來只記得晃來晃去的各張面孔和各色聲音。 那是梁楨第二次離死亡那么近。 第一次是梁波。 好在最后陳興勇還是被救了回來,當醫生摘下口罩朝他們點了下頭的時候,何桂芳眼睛一瞪,悲慟大哭,梁楨已經對她的哭聲免疫了,毫無知覺。 之后就是護士過來催繳費用,何桂芳邊抹眼淚邊從包里逃那兩本銀行本。 她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在濘州的那件深藍色毛衣,領口鑲了一圈劣質珠片,好些都斑駁脫落,只剩掛下來的黑色線頭。 梁楨那一刻才覺得心里壓抑得難受,她摁住何桂芳的手,“你那兩本存折的錢在這邊取不出來。” 何桂芳聽了茫然“啊”了聲,“那怎么辦?” 梁楨摸了下她的手,“我先給你墊上吧。” 她讓孫叔留下來看好何桂芳,自己拿了包去一樓大廳。 交費處已經排了長隊,等輪到她的時候已經又是十分鐘過去,她將住院單塞進窗口,里面的人機械式地問:“有沒有醫保?” “沒有。” “自費?” “自費。” 隨后啪啪啪幾聲,液晶小屏上顯示出一排綠色數字。 梁楨絕望地咬了下嘴唇。 “刷卡還是現金?”里頭又問。 “刷卡吧。” 她將銀行卡和透支卡都塞了進去,最后換來的是一疊長長的賬單,她知道這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像是萬里長征才剛剛開始,后面還有住院費,治療費,藥費,甚至是康復費…… 梁楨太了解這種模式了,就跟若干年前梁波住院一樣,像是眼前站了個血盆大口的厲鬼,非要把你吸干喝盡。 梁楨付完手術費之后回到住院樓。 死者家屬還堵在那,但也知道找何桂芳不頂事,全部圍過來纏著梁楨。 梁楨已經被磨得沒什么心氣了,將那疊單子往椅子上一扔。 “我舅舅還躺在icu,剛搶救過一輪,這條命能不能留住還是未知數,你們能不能等把這坎兒過了再來說事。” 死者是這邊本地人,男性,五十多歲,發生事故的時候他剛好從市場收攤回來,為了抄近路才逆行了一段。梁楨不想在這跟他們扯誰才是全責誰才是過錯方,這是律師要做的事,她現在只想把局面先穩一穩。 對方家屬大概也覺得光在這鬧也解決不了事,總算稍稍消停。 梁楨勉強吃了幾口早飯,可何桂芳卻死活不愿吃,她也懶得勸了。 “孫師傅,麻煩你在這陪一會兒吧,我出去透透氣。” 第200章 出現 小城市的醫院,盡管也掛三甲,但面積不大,設施也有些陳舊,出了住院樓有個類似于花園一樣的地方,做了一點簡單的綠化,造型粗糙的水泥亭子,鵝卵石小道,還有一小塊光禿禿的草坪。 鐵藝長椅上零零散散坐了些老人,應該都是樓里住院的病人,鼓囊囊的衣服外面套了半舊的病號服,臉色個個蒼白無神,讓這個寒冷的深秋早晨顯得更加蕭條沉悶。 梁楨突然覺得沒意思,裹了下外套重新走回樓里。 早晨鬧過一陣,上午倒是消停了幾個小時。 二輪搶救之后陳興勇的情況再次穩定下來,中間甚至還醒了一會兒,就那一會兒何桂芳穿好隔菌服被護士帶了進去。 梁楨當時就坐在icu窗外正對的椅子上,聽不到里面在說什么,但從何桂芳的表情也能猜得出,她大概也只會哭,而躺在那渾身插滿管子的丈夫,即便醒著吧,可這種狀態之下又能跟她說什么? 梁楨把手插兜里,坐那冷眼旁觀。 幾分鐘后何桂芳就被護士攙扶著出來了,果然,又是悲聲痛苦,哭得上氣接不到下氣,梁楨真怕她再在醫院呆下去眼睛會哭瞎。 中午劉律師重新趕到醫院,梁楨安排他跟家屬在醫院對面的一家快餐店見面。 原本這種場合何桂芳也應該到場,但考慮到她情緒實在不穩定,怕跟死者家屬見面后又要引起不必要的爭執,所以就沒讓她去。 再者她去了又能怎樣,除了哭之外她也實在幫不了其他忙。 最后就劉律師,梁楨,還有對方受害者來的三個家屬。 如果說早晨劉律師跟梁楨的見面只是一個簡單陳述,那中午跟死者家屬的會談就是純粹的工作范疇。 后來梁楨了解到劉律師也是當地人,在這邊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這是一座三線小城,梁楨都納悶鐘聿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精準找到這樣一位專門處理交通肇事案且位業務能力強悍,人脈關系過硬的對口律師。 總之那段談話結束,對方家屬口徑已經顯然改觀。 后面梁楨再帶著何桂芳登場,道歉,賠罪,外加一點苦情戲,反正這是何桂芳的強項,眼淚說來就來,不知道的還以為車禍死的那位才是她先生。 最后商議下來,家屬接受私了,不起訴,至于死亡賠償金,喪葬費,醫療費等,共計九十六萬。 原本對方獅子大開口要兩百萬,按相關條例而言這個數字怎么也有訛詐的嫌疑,更何況對方逆行,也有部分責任,最后也是劉律師把數字談了下去。 當時梁楨也在旁聽,劉律師把醫院的檢查報告和拍的片子直接丟對方面前。 “就他這種情況,要么植物人,要么高位截癱,你們如果真要告也不是不可以,最后可能我的委托人還要感謝你們為她減輕了負擔,但派出所那邊愿不愿意收一個這樣的犯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律師不愧是律師,威逼利誘,軟硬兼施,最后硬生生把兩百萬磨到了九十六萬,但前提是需要半年內全部付清。 從客觀而言這個結果真的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可是從現實來說,陳興勇還躺在icu,光治療費就是個無底洞,這邊還需要支付近百萬的賠償費用。 在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何桂芳的手一直在抖。 她大概怎么也沒有想到,苦了大半輩子,受了大半輩子的委屈,臨了臨了最終留給她的是巨額債務和一個可能成為植物人或高位截癱的丈夫。 歪歪扭扭的字留在紙上,梁楨別開眼,店外面是一條不算寬的馬路,車輛飛馳,灰塵四起,兩邊的樹也都黃了,真是一個逼仄壓抑的秋日。 后面劉律師又問了何桂芳一些事情,比如陳興勇的車輛保險單,車禍期間是屬于下班時間還是私人時間,包括他有沒有額外買過什么商業保險,然而何桂芳一無所知。 劉律師最終都有些喪氣了,他把梁楨帶到一邊,半婉轉地問:“為什么她什么都不清楚?” 梁楨便把他們夫妻長年分居兩地,且感情單薄甚至之前一度打算離婚的事跟劉律師講了講,劉律師搖了搖頭。 “算了,您把您舅舅的身份證信息發給我,我來想辦法查一下。” …… 梁楨送走劉律師之后在醫院對面找了間還算干凈的賓館,開了一間房。 陳興勇的情況暫時還出不了icu,也不需要陪夜,就何桂芳那個狀態,再在醫院繼續耗下去估計她也得出事。 何桂芳還算聽話,或者說經過這一夜,她整個人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渾渾噩噩呆愣愣的。 梁楨把人弄進房間,好不容易勸著吃了點東西,大概是食物帶來的飽腹感多少起了點維穩作用,之后何桂芳斜下來還睡了一會兒。 等何桂芳睡著了,梁楨才起身拿了換洗衣服進浴室簡單沖洗了一下,連續三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她也已經累到了極限,洗完澡之后躺到屋里另一張小床上。 此時何桂芳已經開始打鼾,梁楨閉眼試圖睡一會兒,可是滿腦子塞滿了事,不得不摸過手機,打開才發現鐘聿大概十分鐘前發了條微信過來,當時她應該在洗澡,所以也沒聽到聲音。 knt:「吃午飯了嗎?就算事情再棘手,也要記得到點吃飯!」 梁楨笑了笑,回了一條過去,可那邊卻一直沒再有聲音,想著這個點鐘聿應該在忙,梁楨便沒再多聯系,后來渾渾噩噩竟也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梁楨被手機鈴聲吵醒。 劉律師的電話。 “喂!” “喂,鐘太太,請問郭月是您舅舅什么人?” …… 陳佳敏是第二天半夜到的,梁楨乍見她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 當時梁楨站在賓館大堂,遠遠看著門外出租車上下來一人,白毛衣,裸腿穿了條裙子,后邊拖了只很大的銀色拉桿箱。 何桂芳接到女兒電話之后已經在門口守了大半個小時,見到人一下子跑上去。 “啊呀大冷天的你怎么就穿這么點衣服?”邊說邊脫了自己的外套要往陳佳敏身上包。 陳佳敏推了一把,“行了我凍不死…”后面還說了句什么,但梁楨當時隔得遠沒聽清。 母女倆在門口簡單交流了幾句,何桂芳拉著人進了大堂,走近了梁楨才看清,確實是陳佳敏,只是比之前瘦了很多,原先略圓的下巴變得削尖,頭發也染成了亞麻色的黃,加上化了很濃的妝,梁楨一時沒認出來也正常。 何桂芳幫陳佳敏提著行李箱,箱桿子上掛了一只頸枕和一頂草編大沿帽,這是剛沖外面度假回來的裝扮。 “出去跟同學旅游了?” 梁楨其實只是象征性地問一聲,其功能就跟打招呼差不多,可陳佳敏陰著一張面孔,“我去哪跟誰去不需要向你報備吧,你是不是未免也管得太寬了?” 梁楨莫名其妙被刺了一口,心想自己沒什么地方得罪她吧。 何桂芳也意識到女兒態度極其不友善,打斷:“小敏你怎么跟你表姐說話呢,你爸出事了你電話都打不通,要不是楨楨找人幫忙還不知道……” “行了知道她現在能耐了,有本事。”陳佳敏不耐煩地打斷何桂芳的話,轉過來沖梁楨笑了笑,“謝謝你這兩天費心費力,不過既然我人已經回來,后面我家的事就不敢勞你cao心了。” 這是見面之后陳佳敏第一次直面梁楨,梁楨有片刻失神,總覺得眼前的陳佳敏好像換了一個人。 是不是瘦了很多的緣故,所以才顯得眼大腮尖有了點刻薄相? 何桂芳也感覺出陳佳敏說話有些陰陽怪氣,不免生氣,“死丫頭你說什么胡話呢,楨楨也算我們家里人,楨楨不好意思啊,小敏年紀小不懂事,你…” “媽!”陳佳敏一把把何桂芳拉了回來,“誰跟她是一家人,再說咱配嗎?也不問問人家現在還愿不愿意把我們當一家人!” 梁楨知道這個表妹一直不喜歡自己,但自視并沒有做過什么得罪她的事,可這滿滿的仇視算幾個意思。 眼看這對母女要為自己吵起來了,梁楨摸了下發涼的鼻子,“舅媽。”她拉住要訓話的何桂芳,“你先帶她上樓吧,我重新開間房。” 十分鐘后梁楨開好房上樓敲門,開門的是陳佳敏,滿臉戒備之外全是厭惡之情。 “你還有什么事?” 梁楨往里看了眼,“我進來拿我的東西。” 陳佳敏抱著手讓開一條道,就在與她錯身而過那一瞬間,梁楨好像瞥到她眸底有一絲寒意,因而確定這個表妹貌似真的很討厭自己。 她行李并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出門之前看了眼坐在床邊紅著眼的何桂芳,母女倆剛才在這應該已經初步交流過了,陳佳敏也應該知道了目前的情況,只是這個當女兒的似乎比當媽的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