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jié)
李得文勸女兒:“別怕,如今箭在弦上,咱們共同上了這條船,只能是同船合命?!?/br> 李夕月說:“我也不是怕,只是覺得自己命不好,怎么攪和進這些破事里……” 李得文眉梢一挑,心想:這陣子內(nèi)務府忙著準備皇帝立后的儀節(jié),榮聿每次看見自己,都滿臉的笑,也從不肯受自己的禮。自家女兒只怕是要一飛沖天?既然如此,前頭攪和一些破事,也是為后頭做準備。 于是笑道:“這不圣賢書上說的么:‘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些亂七八糟的事,磨煉磨煉你,將來遇到什么事兒還值當害怕?lián)鷳n呢?” 李夕月?lián)蠐隙梗骸鞍?,你這話若有所指啊?” 李得文想想,沒接到圣旨,啥都不算數(shù),于是說:“反正這不是壞事?!?/br> 第二天,他就把消息帶回家了,激動得臉都像喝了三兩老白干兒似的:“夕月!夕月!順天府今日有一條好大的消息!” 不僅李得文知道,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原禮親王的一個側(cè)室妾吳氏,原本是被軟禁在禮親王府里的,不知怎么的居然偷偷跑了出來,在順天府門口的登聞鼓上“當當當”一陣敲。 敲完之后,叉著腰站在圍觀的人面前,說:“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禮親王的側(cè)福晉!” 看稀罕的人頓時把順天府門口堵滿了。 一般衙門口為了表示“公允”,不輕易驅(qū)趕擊鼓告狀的人。而且擊登聞鼓必受重罰,一般不是奇冤大屈的人也不會擊這鼓自取其辱。所以百姓觀瞻,都要看一看順天府怎么處置。 里頭果然出來幾個差役,見是個婦人,首先是勸:“您可知道這鼓做什么用的?若是小案,不值當敲這面鼓,您要回,就麻溜地回,咱們當沒聽見?!?/br> 吳氏笑道:“我是親王家的福晉,我不知道這鼓是做什么的?!” 差役打量她兩眼。 吳氏今日把壓箱底的好衣服、好首飾都穿戴出來了,雖然與她的氣色不大吻合,但那平金織繡的側(cè)福晉妝花袍、累絲點翠的鈿子,還真不是民戶家能有的東西。 只是東西太舊了,抄家時大概還撕破了些,用線縫補著,看著就有種可笑感。 但下頭百姓稀罕啊,一個個擠過來,想聽聽有什么王府密辛。 吳氏本就有點半瘋半癲,人來瘋發(fā)作得愈發(fā)厲害,見聽者甚眾,不由得意洋洋。她揮一揮手,對眾人說:“我今日也只能敲登聞鼓。為什么呢?因為我要告的是當朝的太后呀!” 這莫不是個瘋子吧? 大家嘀咕起來。 差役好笑地說:“您還說您什么都懂,那么,皇家的事難道不是宗人府管?” 吳氏笑了一陣,然后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宗人府是她自家的府,我要告,就得上順天府!” 里頭又出來兩個人,掇弄著吳氏:“進去說,進去說?!?/br> 吳氏正興奮中呢,用力甩開里頭的人,喊道:“進去說,大家伙兒怎么聽得到?!” 圍觀的閑漢們當然要起哄:“有啥不敢當面說的呀!” “當面說!當面說!” 這是皇家的密辛??!比王府的一定更好聽! 吳氏喊著:“當朝的母后皇太后鴆殺了圣母皇太后!我有證據(jù)!” 一句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半晌,順天府的人才死命拖了吳氏往里頭去。 吳氏蹬著兩只腳,聲嘶力竭:“我丈夫禮親王見過先皇的遺詔?。∠然蔬z命:母后皇太后若是垂簾,圣母皇太后就可以廢了她、殺了她!因為這是祖宗的家法??!所以她怕了呀!……” 人很快消失在大堂的拐角口,聲音越來越低,隱隱聽見堵著嘴的“嗚嗚”聲。 ———————————————————— 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順天府是掩都掩不住的,人拉進二堂,也只能和顏悅色地問話——哪怕真是個瘋子也得問清楚才能處置。 奏報當天就到了軍機處,當天就明發(fā)上諭讓查清楚,當天就闔宮都沸沸揚揚的。 太后連養(yǎng)子都不敢見,稱了病躲在慈寧宮,而后悄悄派杭總管去軍機處請榮聿過來說話。 她還一直當圓滑的榮聿是自己人,抹著淚說:“真是墻倒眾人推,我不知自己犯了哪門子邪,個個都變著法兒來構(gòu)陷我。我知道你伺候皇帝也不容易,總得順著他,但這事不一樣,關系到他的親娘,我這冤屈啊,真是沒法說!” 榮聿很沉得住氣,聽她發(fā)xiele半天發(fā)泄完了,才躬躬身說:“太后放寬心吧?!?/br> 太后依然喋喋不休:“這叫我怎么放寬心?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養(yǎng)了昝寧那么多年,現(xiàn)在居然都不知道怎么說得清這事,還得拜托你來轉(zhuǎn)圜轉(zhuǎn)圜!” 榮聿嘆了口氣說:“太后,奴才自然要幫著轉(zhuǎn)圜,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但好歹有養(yǎng)育之恩,皇上還是想給太后您留個體面。” 這話的意味太后當然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那雙尖銳的三角眼頓時瞪大了,不可思議般嘴角哆嗦,而后才說:“你也信那瞎話?!” 榮聿說:“太后,順天府叫囂的婦人,確實是奴才那嫂子;奴才那嫂子說的,也確實是實話?!?/br> 太后急促地搖著頭:“我不信!即便確實是吳氏,她懂什么實話?!” 榮聿挑眉看著太后,道:“太后啊,吳氏的丈夫、奴才的哥子,當年可是什么話都肯對吳氏說的?!?/br> “不,不,禮親王當年什么話都對我jiejie說!吳氏不過側(cè)福晉,還是小吏的庶女,區(qū)區(qū)一個賤貨,她懂什么?!禮親王又不傻!” 榮聿嗤笑了一聲:“是呵,奴才那哥哥又不傻,這驚天的秘密要是對正福晉說,只怕自己也要吐瀉暴卒了,哪還有后來?您難道不記得,當年兩宮皇太后當政,奴才的哥哥雖然支持太后垂簾,可也總得準備有抗衡您的法子。圣母皇太后把先帝的遺詔給了他,囑咐他保管著,他當然責無旁貸。” 他又誘惑一般說:“太后,時猶未晚?;噬弦呀?jīng)氣得在養(yǎng)心殿砸東西了,三法司擎等著他的諭旨來審理這件案子。先皇的遺詔一到三法司,再提審您身邊的太監(jiān)和宮女,三木之下,什么話都招了!” 說得連杭總管的臉色都變了。 太后瞪著榮聿說:“你也背叛了我?!” 榮聿又是一聲嗤笑:“奴才是太后的奴才,也是皇上的奴才,也是先帝的奴才。談不上背叛不背叛誰,誰有道理,就聽誰的話。” “你這個兩面三刀!” 榮聿已經(jīng)懶得和她周旋,連禮節(jié)都懶得裝了,他從跪墊上徑直起身,撣了撣兩個膝蓋,環(huán)顧四周,拖長了音調(diào)說:“奴才意盡于此。宗人府審理太后前所未有,不知這次開不開這個例,不過在場各位都做好遭刑訊的準備吧。” 說罷,退了兩步,從門口揚長而去。 然后,只聽他在慈寧宮外頭朗聲吩咐:“這里加派的人手呢?慈寧宮飛一只蒼蠅出去,各個就是四十大板!看誰他媽敢疏忽!” 太后面如死灰。 周圍的人抖抖索索的,半日,杭總管過來,遞了一杯茶,低聲說:“老佛爺,您先喝口水吧。” 太后啜了一口,皺眉說:“怎么這么苦?。俊?/br> 杭總管嘆口氣:“您老心里苦。唉,奴才們心里也苦……” 這位剛強的女主眼睛一閉,兩滴淚順著眼角流到了臉頰,在她皺巴巴的下頜骨邊晃晃悠悠,最終落入了水杯里。 “她親自在我面前燒掉的呀。哪曉得也是肚子里都是壞水的女人,居然還留了這么一手!”太后連眼淚都懶得擦,任憑它們紛紛滾落,“交給誰不好,居然交給禮親王!她這是算準了禮親王才有能耐對付我呀!” “這會兒只怕瞞不住嘍。”杭總管亦是落淚,“當年呢,是邱總管拿浸了毒的瓜子給圣母皇太后,這回呢,是奴才給穎妃準備的,哪想得到居然叫皇上留了心!” “不許叫她皇太后!”太后聲嘶力竭地敲了兩拳桌子,“她是個賤貨!宮女爬床,就是個無恥的賤貨??!” “是是……”杭總管說,“賤貨她呢留這么一手,誰都想不到啊!奴才年紀也不小了,內(nèi)務府的板子、拶子和夾棍,只怕一個都挨不起嘍……” 他的臉頰上陡然挨了太后一巴掌,悄瞥過去,太后瞪圓了三角眼,殺氣騰騰:“怎么的,你挨不起打,準備招了?!” 杭總管捂著臉,沉默了片刻,然后說:“老佛爺,您大概不曉得,穎妃請的那個戲班子其實已經(jīng)從山東一路唱過來,京里盡人皆知,邱德山‘根’沒割盡。” “胡說八道!”太后嗤之以鼻,“宮里隔年‘刷茬兒’,是做得了假的?” 杭總管揉著臉說:“可架不住人家信,越可笑的越信,越不可思議的越信,越聳人聽聞的越信。因為信這個才有意思。外頭說,邱德山被殺之后,有人就扒了他的褲子看檔,然后傳聞就來了,說他就是個當世的嫪毐?!?/br> 太后的臉沒有紅,卻變得又青又白。 杭總管大概極怕受刑,也極不愿意給太后陪葬,這會子句句說得人鉆心的羞恥和痛楚:“其實,就不談穎妃吧——” “什么穎妃,給主子送媚藥的賤貨!” “是是,賤貨。”杭總管順著她,“齊佳氏那個賤貨死了也就罷了,現(xiàn)在吳氏那賤貨又一嗓子喊出來,舉國都知道先帝的遺詔了,舉國都知道太后怕遺詔暴露,所以弄死了圣母——啊不,那個賤貨。” 他苦笑著攤攤手:“一群賤貨跟您斗,您怎么斗得過?!民心可畏、人言可畏,皇上什么都不做,用這些話杵您耳朵里,您這以后啊,還怎么過下去?” 太后怔怔的,淚水直往下流,喃喃地說:“是啊……我怎么栽在這群賤貨的手里?我是堂堂的納蘭氏長房嫡女,我是先帝從正門迎進宮的皇后,我是正經(jīng)八百的嫡太后……我怎么淪落到栽在那群賤貨的手里?” “人吶,得服命!” 太后“嗬嗬”地掩面痛哭。 榮聿的明示、杭總管的暗示,她哪句不懂呢? 死還容易,以后要這么茍延殘喘地活下去,不僅是看養(yǎng)子臉色的事,只怕羞辱、虐待……會一件不少、如期而至。她風光了六十年,卻要這樣度過余生?只怕也是活不長的吧? 她打了個寒戰(zhàn),終于問杭總管:“那么,給穎妃的那藥,可還有?” 杭總管暗暗松了口氣,正容說:“還有,不過那藥吃完會上吐下瀉一陣,實在是又痛苦又不雅,您不是還有其他的么?” 太后慘慘地笑笑:“不錯,還有牽機藥和鶴頂紅。死狀不那么丑陋的,還是鶴頂紅吧。” 鶴頂紅與鶴沒有關系,實為丹毒,亦名紅砒。太后艱難地就水服下,為加速藥效,也為麻痹自己的痛楚,又喝了好幾杯御用的玉泉酒。 她在宮女的服侍下?lián)Q了最尊貴、最隆重的皇太后朝服,細心地梳好頭,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涂脂抹粉。然后才安然地躺在床上,對杭總管說:“我至死也是太后之尊,小賤貨生的狼崽子若敢行不孝之舉,我在天上也要告訴他皇阿瑪,叫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不牢靠,求死不得!” 杭總管說:“是,太后的遺念,奴才記下了,還有什么,一并說罷?!?/br> 太后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腹中的灼熱和疼痛,呼吸開始有些困難,四肢也動彈不得。 她趕緊把自己的遺囑一條條念下來,也顧不上管那對她恨之入骨的養(yǎng)子還能不能幫她實現(xiàn)這些遺愿。 說了多半,她突然睜大眼睛,問:“小杭子,你記不記得禮親王賜死時上了一本遺折?” “是呢?!焙伎偣苷f,“遺折里不也說,‘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斃,年紀輕輕的實在是殊不可解’?” 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漏洞,突然愣住了。 太后手腳抽搐,嘴角歪斜,風箱似的大口大口呼吸著,涎水不斷從嘴角流下來,仍是努力著說:“他……他要是早就有賤貨給的……先帝的遺詔,他……他為什么……不在他的遺折中……提及這事?” 那時候要是提了,還不一定鹿死誰手呢! 杭總管如雷轟頂。 這人啊,亂則生愚。被昝寧、榮聿、吳氏、穎妃……一通折騰,已經(jīng)自認為出于劣勢,加之心里確實是有鬼,自然來什么信什么。 太后歪著嘴,呼哧呼哧喘著氣,努力地在喊:“傳……傳太醫(yī)!” 杭總管連滾帶爬到外頭喊:“傳太醫(yī)!” 外頭一聲聲的:“傳太醫(yī)!” “傳太醫(yī)!” “傳太醫(yī)!” “傳太醫(y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