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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侍君在線閱讀 - 第16節(jié)

第16節(jié)

    那只金蛉子適時叫了起來。皇帝說:“拿過來。”

    李夕月把鏤花螺鈿匣子捧了過來,皇帝看著鏤花的部分伸出兩條絲線般細的觸須,倒有些孩子氣上來:“真有趣,從小功課排得滿滿的,還沒玩過這些東西。”

    “玩物喪志,萬歲爺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問:“那你干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兩下眼睛,說:“奴才又沒啥志向。”

    皇帝笑了笑,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驚覺,他笑的時候真是朗風(fēng)霽月的模樣!

    李夕月嚅囁了一下,斗膽又說:“萬歲爺不同,您得有志向。”

    “不錯,”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心中懷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他開始讀書,又是那本《資治通鑒》,讀得很細,時不時用朱筆圈畫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邊打哈欠,他問:“這就困了?”

    李夕月說:“奴才就是個沒出息的主,懸梁刺股這種,實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來了。滾回去睡吧。”

    李夕月頓時精神一振,點頭就脆生生蹲安:“謝萬歲爺,奴才叫外頭伺候值夜的人來。”

    皇帝俟她退出門,揭開一點簾子,正好看著她細腰裊娜的背影帶著些歡躍,朝宮女的屋子而去。

    耳邊是金蛉子清脆的叫聲,皇帝想著自己這近二十年的時光,記事起就天不亮被保母叫起來,去上書房念書時四周都是黑的,一天沒有多會兒休息,一年也沒幾天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時對子嗣嚴厲,他親額涅又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不敢給他額外的愛。

    他這么些年好像也沒怎么注意過蟲鳴,沒注意過天上飛的鴿子,沒注意過四時的花卉,只在窄小的養(yǎng)心殿和空曠的太和殿、乾清宮精致而無趣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心是枯槁的,當(dāng)了皇帝也不覺得有什么快樂,唯一養(yǎng)一只海東青還得借口是“祖宗行圍打獵的傳統(tǒng)”,其他時候,得遵著嫡母的意見,得受那跋扈的禮親王的氣。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幾次。

    但現(xiàn)在,靜靜地聽蟲鳴,突然覺得那仿佛也是一個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潑潑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變得活生生的、活潑潑的。

    他把保舉吳唐的折子和反對吳唐的折子都帶在了閣子里,就著亮晃晃的燭光,一份份細細地讀,參照著他在帝王之書中讀過的那些例子,參照著他這三年親政以來的體會,他毅然提起朱筆,在保舉折子上寫他的駁斥:

    “該大臣在安徽任上風(fēng)評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體曲,必應(yīng)先觀其效,再察其志,方能定奪。兩江膏腴,又兼為江淮要塞,協(xié)餉重鎮(zhèn),舉薦非僅不避親仇,亦宜應(yīng)堪負委任。著各部再議,不得敷衍塞責(zé)。”

    朱墨鮮艷得奪目,皇帝寫時酣暢淋漓,寫完不免發(fā)怔。這番駁斥的旨意交部,想必會釀出風(fēng)波。不僅僅是一個大員的任免,還因著自己等于向把持朝政的議政王禮親王亮出了底線,禮親王若繼續(xù)跋扈做主,便是兩虎相爭的局面。

    朝堂上要有好戲看了!

    但身處其中卻不是看戲那么簡單,意味著自己這個皇帝要試著親持權(quán)柄,狂風(fēng)暴雨將向著自己而來。

    皇帝昝寧在“瞿瞿”的蟲鳴中慢慢地吹干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喚內(nèi)奏事處的小太監(jiān)把奏折送走,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躺到了齋室的床上。

    值夜的小太監(jiān)悄無聲息進來,檢點了燭火,關(guān)閉了門戶,鋪開守夜的氈毯,倚著墻邊打盹兒。

    突然,聽見皇帝在說夢話,而且說得清清楚楚:“心中懷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小太監(jiān)困意全無,豎起耳朵分辨了一會兒,見皇帝沒再說什么,才確定是夢話。

    第25章

    早晨,皇帝天不亮就自動醒了,昨晚是他少有的一個酣暢的好覺。

    值夜的小太監(jiān)聽見他在帳子里的動靜,趨上來低聲問:“萬歲爺醒了?”

    皇帝“嗯”了一聲,問:“什么時辰了?”

    小太監(jiān)答:“卯初一刻了。”

    于是皇帝起身著衣,衣服在熏籠上烘得暖暖的,帶著奇異的龍涎香氣。而外頭安靜了一夜的小蟲,又開始歡唱,皇帝不由一笑。這笑容,讓團團圍著皇帝伺候的幾個小太監(jiān)都感覺詫異。等坐在西洋大玻璃鏡前為皇帝梳頭的時候,昝寧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日氣色不錯,嘴角勾著一絲久違的笑意,鏡中那張臉上素來的苦形似乎也不見了。

    他見發(fā)絲被梳頭小太監(jiān)不小心勾出來一縷,忙說:“仔細些!”

    小太監(jiān)慌忙幫他的發(fā)絲重新抿好,心道:這主子從來梳頭時都是倦不可當(dāng)?shù)亻]目養(yǎng)神,今日倒有心盯著鏡子看!

    梳洗完畢,外頭的天空已經(jīng)透出青色,皇帝仔細在大穿衣鏡里審視了自己的石青色朝服。他個子高,雖然偏瘦弱些,但穿衣服很登樣,鏡子里是個翩翩的弱冠兒郎,白皙的皮膚,濃密的劍眉,五官頗有他母親當(dāng)年的精致。他又努力挺了挺胸膛,不讓自己顯得文弱——今日或有一場“戰(zhàn)斗”,需得他挺起胸膛去迎接。

    這日是皇帝到乾清宮御門聽政,亦即所謂的“大朝”之日。大概在大朝的時候,儀注要求甚嚴,皇帝好歹是口含天憲的存在,幾句重話下去,也未曾遇到難聽的意見。

    但回到西暖閣叫起兒,昝寧看著綠頭牌一色是軍機處的,心里就開始打鼓了,他問:“今日就只軍機處的起兒?”

    奉綠頭牌的小太監(jiān)說:“是,軍機處全班求見萬歲爺。”

    皇帝不甘心,又問:“昨日戶部不是開列了清剿幾處流竄的馬匪所需的協(xié)餉?這樣的事情,戶部幾位怎么不請見?”

    小太監(jiān)哪知道這些,只是眨巴著眼睛看著皇帝。

    皇帝當(dāng)然心里也清楚,今兒軍機處這一關(guān)若不過,其他人他也別想見。

    軍機處本是憲宗皇帝所設(shè)的機構(gòu),在當(dāng)時架空了內(nèi)閣,一舉成為皇帝直傳旨意的部門。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dāng)軍機處正式總理朝中事務(wù)后,幾經(jīng)變革,儼然又是一個“內(nèi)閣”,各部的要事傳軍機處議定,皇帝的旨意也由軍機處擬定,按道理他是無權(quán)干涉皇帝的決定,但用禮親王的話來說:“厘清之責(zé),責(zé)無旁貸,今上年輕,總要有人敢當(dāng)魏征,敢說直言,才能匡正錯失,引導(dǎo)今上做個千古明君。”

    ——話說起來都是正確無比的,但這頂大帽子之下,就是禮親王作為議政王,作為軍機處領(lǐng)班,也作為皇帝的長輩,在皇帝面前擁有的權(quán)威讓皇帝無法輕易開口駁斥他,漸漸地,權(quán)力好像也就偏向了禮親王一邊。

    皇帝親政三年了,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豈能不明白。但他勢單力微,尤其是母家毫無權(quán)勢,根本無法助力,而他能給予母家最大的恩賞,也不過給外祖父、舅舅們封個二等三等的承恩公,連有實權(quán)的職位都賜不下去,而外祖和舅舅們也確實是扶不起的阿斗,據(jù)聞天天拿著承恩公的年例銀子吃喝嫖賭,以自己是皇帝的親戚來到處招搖,弄到后來,皇帝自己也不愿搭理他們了。

    昝寧看了看裝綠頭膳牌的銀盤子,望著窗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終于說:“傳吧。”

    西暖閣談國事的時候,太監(jiān)和宮女都不得靠近,就連打簾子,也是由軍機大臣中的最后一位親自完成的。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在軍機大臣進門前給皇帝送了一次茶水,接著門緊緊關(guān)了整整一個半時辰。眼見著日近中天,西暖閣的門依舊牢牢地關(guān)閉著,里面?zhèn)鞒瞿:磺宓娜寺暎忸^的太監(jiān)和宮女都是撮牙花子互相望望,都默然無聲著。

    李夕月心想:這么久了!對皇帝大概也真是折磨啊!

    突然,李夕月遠遠地看見西暖閣的簾子被用力地揭起來,而揭簾子的那個正穿著石青色團龍朝服,年輕而瘦高。即便太遠看不清表情,人們也能感受到這位青年皇帝勃發(fā)的怒氣。

    里頭探出一個腦袋,大概是最后一位的“打簾子軍機”,他膝行在門邊,陪著笑臉說:“皇上,議處要事,肯定難得統(tǒng)一意見。您還是進來好好說吧。”

    里頭也傳出其他人和稀泥的聲音:“禮親王、禮親王,您也別置氣,您好好和皇上掰開說,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道理必然是懂的。”

    里頭那位禮親王,甚至連露面都懶的,聽他幽幽的聲音傳過來:“皇上,老臣一顆心無非也是為了對得起先帝當(dāng)年的托孤之恩,成就皇上的萬世英主之名,天地可表。皇上仍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生氣不聽話,叫老臣也為難不是?”

    皇帝咬著牙根不說話,胸口起伏,而他遠遠地看見李夕月驚懼的目光望過來,嘴角不自覺就是一抽。

    李夕月遙遙地看著他,唯只能送去鼓舞的一笑,頰邊小渦隱現(xiàn)了一下,皇帝轉(zhuǎn)身對著跪在門邊打簾子的那位,平了平氣說:“朕渴了。大家的話題暫時停一停,朕讓宮人過來添熱水。”

    這是不負氣的表示,里頭幾位其實也松了口氣了。

    李貴在外面推推李夕月:“夕月姑娘,還是你去合適。”

    李夕月一方面覺得此刻自己責(zé)無旁貸,一方面還是很緊張的。她悄悄問:“李大叔,我一個生手,今日就這么進西暖閣伺候,會不會哪里不合適?”

    李貴說:“萬歲爺不和他們鬧僵就合適。”

    “這個……”

    不等她猶豫完,李貴推推她說:“別讓里頭久等了。此刻水是其次,關(guān)鍵是轉(zhuǎn)圜,你會不會伺候都不要緊,給萬歲爺一個喘息的機會就行。”

    李夕月只能捧著茶壺和茶碗進到里面去。

    皇帝的明黃琺瑯茶碗一直在他手邊,她先給他添了茶。等皇帝說一聲:“給各位軍機賜茶。”她就把茶盤里的幾個茶碗都加到八分滿,穩(wěn)穩(wěn)地給各人送去。

    目光雖不敢直視,但見八位軍機里,七位還是很客氣的,謝了皇帝賜茶,都是雙手捧杯;唯有打首那個,胡子一大把了,倚老賣老,謝恩雖然謝了,單手就拿過杯子喝水。

    李夕月不敢久留,因為除了那為首一位有個杌子,其余都是跪在氈墊上沒有案幾,所以她要等他們幾個喝完,把茶碗一個個再收拾回茶盤里,才說了聲“奴才告退”,離開了西暖閣。

    離開了,還得遠遠地呆著。那落著閂的暖閣門里未再傳出激烈的爭執(zhí)聲。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又開了,最后一名打簾子軍機打起了暗紅繡草龍的門簾子,八名軍機大臣一個個退了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在里面叫:“來個人。”

    這是傳入進去收拾、伺候。

    李夕月再一次被李貴推到門邊,不得已地在門口道:“奴才李夕月。”

    里面說:“進來。”

    李夕月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去,也不知該做啥,見皇帝面前的蓋碗已經(jīng)半空了,于是小心問:“奴才給萬歲爺加些熱水吧?”

    皇帝閉目養(yǎng)神一樣,靠著座椅后面的明黃色引枕輕輕“嗯”了一聲,不勝其乏似的。

    李夕月把水加好,試了試杯壁,覺得溫涼應(yīng)該差不多,輕聲說:“萬歲爺請用茶。”

    皇帝驀地睜開眼睛,直視著李夕月,說:“你就不想說點什么?”

    李夕月猛聽他這一問,倒愣住了:“奴才……有什么能說的?”

    皇帝不說話,繼續(xù)閉上眼睛,眉毛卻揪緊了。

    李夕月忖度了一下,斗膽說:“萬歲爺,受委屈……是不大好受,但是……也沒什么。”

    皇帝眼睛又睜開,這次是斜睨著看她。

    李夕月很怕他把一肚子火氣撒在自己頭上,但又有些想安慰他,嘴唇動了動,不知該再說點什么,還是就此閉嘴的好。

    皇帝唇角扯了扯,似乎是要笑,好在沒有發(fā)火,只說:“你進宮這些日子,也受過委屈吧?”

    李夕月點點頭:“當(dāng)然了,挨打挨罰,都有;平日不敢吃飽,不敢睡太熟,不敢亂跑亂說話;喜歡玩的那些東西一個都不敢再碰了……不過,就當(dāng)錘煉自己吧,這些都受得了,將來——”

    她本來想說:將來嫁人了也不怕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氣了。到底害羞,臉倒是紅了,話硬是憋住了。

    皇帝雖是斜睨,其實在看她的表情,她說話吞吞吐吐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突然臉紅就叫他好奇起來,于是暫時拋開剛剛和大臣們的不快,問:“怎么說半句?吊朕的胃口么?”

    李夕月皮了臉笑:“沒啥,將來不怕受其他委屈。”

    “肯定不是這句。”皇帝說,“這句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而且,需要臉紅?”

    李夕月不自覺地搓了搓自己的臉,果然有些燙,她“哎呀”了一聲,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自語:“臉怎么紅了?”

    皇帝好笑道:“我還問你呢。”

    李夕月把臉一捂,低頭道:“奴才要去洗把臉,奴才告退了。”

    第26章

    皇帝把李夕月的袖子一拉,防著她跑掉。

    李夕月紅撲撲的臉頓時就白了,眼睛小鹿似的圓圓地睜著看向皇帝:“萬……萬歲爺……”

    皇帝不自覺地又把手松開,怕她誤會自己和個急色鬼似的,這次倒是他結(jié)巴起來:“臉紅怕什么?剛剛問你的話你還沒說完呢,就走?朕準(zhǔn)了嗎?”

    李夕月被他一拉袖子,心里的擔(dān)憂就騰騰地上來了,此刻倒反而沒有害羞,心道說實話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沒意思,于是很坦然地說:“奴才剛剛是想說,奴才出宮后還得嫁人呢。嫁進別人家里,習(xí)慣不同,肯定會受不少委屈,但是我不擔(dān)心,受委屈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果然面色有些訕訕的,頓了一會兒問:“你在進宮前有定了婆家?”

    李夕月飛快地想著怎么說不會違規(guī)——宮女沒有經(jīng)過選秀之前,是不可以隨意許字人家的,但她又不愿皇帝再覬覦她,于是假作猶豫片刻,說:“定婆家自然不敢定,但奴才是小戶人家,不像大戶人家那么重規(guī)矩,總有阿瑪額涅看中的人選,擎等著……等著奴才出宮。”